《原创百合文集》琚光

2、检讨

　　几个从盥洗室出来的女生说厕所里疑有人躲起来吸烟。

　　“这是校规不允许的。”

　　“谁这么大胆？”

　　“还能是谁……”正在交谈的她们抬眼看到她蓦地闭上嘴巴，互相交换了两下嘲弄的眼神，匆匆擦着边上走过去。

　　灵貅撇撇嘴，尽管入学一年有余，除了望月飞鸟和读书俱乐部的几个点头之交，她还是没能在这所学校交到更多的朋友，甚至因为华裔身份和特立独行的性格，遭遇了有意无意的排挤。比如她没有看到高年级学生喊“前辈”的习惯，也不打算为了融入当地而迎合这里的人情，于是被三个高三的男女生拦住不让过去，说“教这个小不点长长教训，学习尊重前辈”。

　　灵貅上一次遇到这种事，还是在老家初中学校门口，她那些没考上高中的“校友”非常怀念母校，又因没到法定工作年龄而无所事事，便于每个工作日的放学时间蹲守在学生必经的道边，见了漂亮的女生就吹口哨，看到不顺眼的男生就过去勒索。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穿着自以为时髦的衣服，偶有少不更事的小女生拜倒在这些混子的牛仔裤下，与其中一个谈起恋爱来，便有一种“成为大人”的骄傲，觉得自己和周围灰头土脸的稚□□学生不同了。性教育是匮乏的，学业是一塌糊涂的，未来是可以预见的。灵貅是学校里小有名气的漂亮女孩，成绩数一数二，母父师长的掌中宝。正如飞蛾趋光，向往美好是人之本性，混子也喜欢学习优秀的乖乖女，征服/毁灭起来更有成就感。一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家伙喊了一大堆兄弟朋友助阵，嬉皮笑脸地说要和她“交朋友”，灵貅吸着蒙牛酸酸乳，乜着眼睛看他：帅则帅矣，但是学习太差，没有灵魂。她在心里暗暗将遇到的每个同龄男生和表哥做比较。灵貅不假辞色：今晚作业多，无暇考虑。她径直穿过人群，像一个小女王。翌日开始，家里大人轮流接送她上放学，直至校领导联合安保人员、当地民警和若干学生家长开展肃清行动，“校友们”自此销声匿迹。

　　“可恶，你在神气什么啊？”这些“高三的”见她微笑，身为“前辈”的尊严大大受到冒犯，周围人无不冷眼旁观，大概在等级尊卑秩序分明的日韩校园，高年级教育低年级“懂礼貌”是常规操作，上升不到霸凌的程度。

　　灵貅说：“如果我一直不叫，你们会揍我吗？”

　　“会哦。”三人相视大笑。

　　“理论上我一个打不过你们三个，但我会咬死你们其中之一攻击，若能击杀再好不过，另外两个会因此收敛很多，不是吗？”灵貅抬起手指露出最近买了很久的阿尼·利昂纳德（《进击的巨人》角色）周边，一枚可弹出利刃的戒指，适宜女生作为防狼武器使用。日语自带中二属性，如果用中文说这些话，灵貅一定会觉得非常羞耻。出国前，儿时有过不美好经历的妈妈曾教她，永远不要傻呵呵地迎合霸凌者，不要畏惧正面反抗：“他们人格低贱，欺软怕硬，越迎合，越看不起你，你如果表现得强势，甚至欺负回去，他们反而尊重你。”

　　为首的藤木喷儿笑了：“怎么会有人戴这种东西啊？小不点，别拿它指着前辈，顺便提醒你，你刚才的英勇宣言共有三处语法错误哦。”

　　“怎么这么可爱啊！”与之一伙儿的女生就像那些偶像剧里的角色，前仰后合地做出夸张的动作表情。

　　“舍妹是比较可爱，让诸位见笑了。”星见佑我嘴上开着玩笑，但面上没有半分笑意。

　　对方气焰立刻矮下去半截，纯然忘了眼前比他高挑不少的少年也是一名“后辈”：“星见，你表妹看来不是很熟悉这边的礼节，不教会她的话，将来落到别人手里可能会吃亏哦。”

　　星见闻言笑出了声，心中怒意更盛：“我的妹妹轮不到你教，我说，你们这些人，除了让低年级叫两声前辈前辈，人生没有别的意义了？人家不叫就感到冒犯，自尊比茶壶嘴还易碎。灵貅不是你们R国人，那套媚上欺下的烂规矩，你们拿来规驯自己人就好，听懂了吗？管好你们自己。”

　　同来的望月飞鸟近前对那女孩轻声道：“你是找不到朋友了吗？不嫌丢人吗？”

　　女孩哀怨地瞧着她，望月不为所动：“奉劝你去找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来做。”女孩拧着手指离开了。

　　不仅是在场的诸位学生，即使是灵貅也极少见钢琴王子动怒，在星见要杀人的目光下，藤木的另一个同伴见势不妙溜之大吉。她意识到表哥和她一样厌烦，这所学校的学生并不因为富裕的出身而更有教养，更懂礼貌，恰恰相反，金钱上的优势让他们比一般人更自命不凡，更缺乏同理心。

　　通知表哥过来帮她解围的，是班上那个经常独自一人去盥洗室吃“便所饭”的女孩，表哥赶及现场后，她也挥挥袖离去，深藏功与名。

　　事后她担心：“那个藤木什么来头，我们给他难堪，他回去和父母告状，会对薰姨的事业有影响吗？”

　　星见给她脑门来了一下：“怎么，秋风起了，明天让我妈公司破产吗？少看点霸总小说，长辈们没这么无聊。”

　　望月道：“星见，最近一阵别骑自行车了，拜托你家的司机辛苦一下，我看藤木的脸都胀成猪肝的颜色了，说不定在盘算报复你呢，比如埋伏在你上学必经的路旁……”

　　星见对望月有些意见，反唇相讥：“你也该留神来自女生的报复。”

　　就是这件事后，灵貅和望月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灵貅用手机给望月发简讯：“你在哪里？”

　　望月飞快地回了：“盥洗室，右边第三个隔间。”

　　每一寸地方都晶亮得能照见人影的超豪华盥洗室“空无一人”，在灵貅走近时，望月猛地开门，将她拖将进去。

　　灵貅差点尖叫：“你在cos花子吗？”

　　望月岔腿坐在马桶上，嘴里叼着根精致的电子烟。一头红发凌乱地披在肩上。

　　她私下烟酒都来的。

　　烟雾是好闻的橙花香，但这只是假象，电子烟的致癌危害并不比普通卷烟小。灵貅振振有词地告诉望月吸烟有害健康，望月答“无所谓”。

　　灵貅点着她的额头颐指气使：“你以为你这样很酷？”

　　“并没有，只是人有压力需要释放，战争年代的女兵偶尔也会来支烟放松一下的。”

　　灵貅正要问“你有什么压力”，望月收起了那根小玩意儿：“不过既然貅酱来了，就要收敛一下了，二手烟对女孩子危害很大呢。”

　　“你知道就好。”灵貅耸耸小鼻子，吸嗅空气中的残香，“我喜欢橙花香，老家院子里种了很多橘树，每年开花季我都要摘一口袋放在床头助眠。”

　　“那你喜欢橘子味香水吗？”

　　“我喜欢，但我不懂香水，别人说的什么前调中调后调，我是不懂的。”

　　望月笑着说我也不懂，灵貅又问她“为什么压力大”，她答：“现在没有压力了。”

　　灵貅断定望月对自己有所保留，又认同每个人都当有自己的空间，于是生了闷气：“我们出去吧，社团活动要开始了，你是社长，迟到了可不好。”

　　望月乖乖照办。

　　收到学生告状的□□却在女生盥洗室门口恭候多时，望月违反校规，电子烟被没收，还要写千字检讨。

　　学生家里个个不是好惹的角色，担任这所学校的教职工压力应该很大吧。

　　□□的训斥不痛不痒，望月面上虚心接受，坦言“只是想尝试新鲜事物”。

　　灵貅骄傲地对望月说：“我从小到大都没写过什么检讨。”

　　“真是乖孩子，等会儿这个检讨你帮我写吧，看你很期待的样子。”

　　“才不要呢！”

　　经过三个围观许久的同班女生，灵貅和望月小声说：“我来找你的时候见过她们。”

　　望月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她们面上一一掠过，害她们脸红了起来。

　　灵貅为好友抱不平：“我不明白有什么可举报的，多管闲事。”

　　望月伸了个懒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自和你在一起后，我就没有从前受欢迎了。”

　　灵貅思索那句“和你在一起”在日文中是否有更深层的含义，她怀疑地说：“我想她们只是一时喜欢你的外表，而非接受你的全部。你的外形完全符合她们对‘完美男友’的期待，又比真正的男性安全。她们或许在学生时代对同性有绮思，但终究会顺应主流，在未来投进某个男人的怀抱。”

　　这是她们首次触及这个话题，望月激动地表示赞同：“对，我正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可烦她们了！”

　　灵貅好奇地问她：“你为什么不烦我呢，是不是因为我比她们聪明很多？”

　　望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灵貅沾沾自喜：“可能是文化差异吧，我也只能和飞鸟你说得上话，看别人都觉得笨笨的。”

　　望月一阵无语：“貅酱，是不是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聪明？”

　　灵貅痛快地承认了：“没错！”

　　“貅酱，别自我感觉太良好，我就觉得你蠢蠢的。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恰恰是因为你笨得太可爱了。”望月说罢一溜小跑，她人高腿长，迅速和灵貅拉开了距离。

　　学生均已奔赴社团活动，二人的脚步声在空寂的楼宇间回响。灵貅发挥中考体育满分的水平，追逐了一路，拦腰抱住望月：“哪里跑？！”

　　“貅酱，如果不是我放水，怎么可能让你追上？”

　　灵貅在后面紧紧贴着她，不依不饶，非要她承认自己最聪明。

　　胸部、腰肢、纤纤嫩手，无处不软。望月半开玩笑：“灵貅，你很清楚我是什么人，所以不建议你过度‘挑逗’我，引火烧身我可不负责。”

　　缠在身上的手臂一松，她的心脏随即坠落：果然啊…

　　读书俱乐部的大本营位于旧校区一栋废弃的三层校舍内，曾是学校的剧院，有八十余年历史，虽遭废弃但房子从一开始就造得很结实，如今墙体依然笔直，砖瓦严丝合缝，未来再投入使用也不是不可能。

　　此间人迹罕至，阴风阵阵，黧黑色的建筑表面遍布攀爬植物，哪怕校史上这个地方从未死过人，学生也乐于拿它做文章给枯燥的校园生活添点佐料。

　　大门被一把生满铁锈的巨锁关死，二人从虚掩的侧门进入建筑，沿着灰尘中的无数脚印拾梯而上。

　　部活室设在二楼一个小房间内，前部长似乎有意向樱庭一树的小说致敬，门牌上用可爱的圆体字写着“为青年设立的读书俱乐部”。

　　灵貅打破二人中间弥漫了一路的尴尬的沉默：“这个地方没有监控吧？”

　　望月眉毛微抬：“怎么，你有什么事不想被人看到吗？”

　　她别过脸去：“你之前说的认真的？”

　　望月唇角的笑意转瞬即逝：“当然。”

　　少女扑到她身上，脸蛋红扑扑，眼睛潮湿晶亮：“其实我也不是不可以啦。”她在下面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手指穿插进去，如情侣十指紧扣。

　　望月不动声色地任她握着：“貅酱，你人真好，我对写这种八股文章最头疼了。”

　　灵貅听得迷惑：“你说什么，什么文章？”

　　“检讨啊。”望月故作无辜，“貅酱不是要帮我写检讨吗？”

　　“去你的吧！”母语脱口而出，灵貅羞恼不已，但五指被对方反手扣住，难以挣脱。

　　中文夹着日语连珠带炮迸出，子弹一样。

　　“不，不是，貅酱我……”意识到她真生气了，望月手忙脚乱地将她拉近，费劲地在那张气歪的小嘴上亲吻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