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利禄》千世千景

30、第二十八章

　　谢元站在原地，目送宾鸿走出门去，不禁怔怔然发愣。他想，倘若当日能够狠下心来，斩断此间痴念，或许如今便不会如此为难。因而长叹一声，想他与王简便是如此，便是人间不可捉摸业障。
　　八年前平波院里，当王简目光灼灼的望向他时，那些师生规矩，礼义廉耻，竟忽然如雪花一片，消散进热血奔流的悸动心怀。
　　他是穆王侍讲，是十八铁卫总督，又担着阻拦联名本章的差事。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他本该死守一切秘密，粉饰一切金碧辉煌下的斗争。
　　然当王简蹙起眉头，与他困惑而执着的四目相对，他便忽然忘记“君臣父子，社稷江山”的遗言，忽然忘记肩上几乎毁灭自己的千斤重担。于是露出些妩媚笑意，翻覆一点不可饶恕痴情。
　　他不是为补偿王简，不是为陷害学生愧怍，而是厌弃深爱面前无能为力的自己。为何那样低头颂圣，听命实然一己偏私的旨意，又为何对自己的学生多加肖想，欲罢不能？
　　谢元念及此处，蓦的一把扯住衣襟，只觉连心都要碎了。那海蓝色团花锦缎大氅，于是泛起水波似的涟漪，在晦暗天光下闪动。
　　他一双凤眼转动，不由望向圈椅背后书法联屏，一阕破阵子笔走龙蛇，“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二句骤然直刺眼底。
　　天下事，身后名？
　　只怕事未必了，名亦虚名。
　　一阵怅然于是刹那间坠入胸臆，摔在内心最深处，腾起万千难以言喻尘埃。他追随父亲遗旨，施行隆景遗诏，再三利用王简，又究竟所求为何？
　　谢元睨着目光，清俊眉眼间郁厉骇人，情势已迫在眉睫，不容他为荒唐旧事牵绊。他于是攥紧了手中念珠，便仿佛攥紧所有亡灵托付的意念。
　　他无法背叛这些意念，亦不能割舍彼此孽缘，唯有在痛彻心扉里想到，当日王简指天画地，一番肺腑之言：
　　“直到死生契阔，夜尽天明。”
　　寥寥数语，那样迷惑他，囚系他，使他不由托付多年来未见天日的真心。倘若汪兴隆查明平波院事，师生二人注定当堂对质，又何妨独自承担？
　　只因他在世上，唯有王简可信，
　　便实在不必屡屡伤害，屡屡欺瞒作弄。
　　谢元于是苦笑，十指如葱颤颤，松开手中十四无畏念珠。他缓缓踱出门去，想王简今日入宫讲学，已至晌午时分未见有何动静，思及从前汪兴隆设计为难，不由心中惴惴。于是立刻呼来门前侍立的飞龙卫泠官，又斟酌片刻说辞，嘱咐道：
　　“倘若王简回府，便转告他从速来见。”
　　泠官在谢元身边多年，闻言也不问缘由，旋即转身去办。岂料甫一出门，便见那王翰林头戴乌纱官帽，身着青绿官服，气宇轩昂，大步流星的走近书斋。
　　王简见泠官站在门前，想谢元定有吩咐，于是连忙向书斋门内拱手，抬头时便见堂上海蓝团花大氅摇曳生姿，谢元一副清丽眉眼默然凝视。他于是顿了顿，无端垂下眼去，说：
　　“先生久等。”
　　谢元见他行礼，心中惴惴消散，化作一片春风柔情。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向王简回礼，尔后命人关上房门，并在一片光影暧昧间回首，沉声道：
　　“宫中传信，汪兴隆在查八年前平波院一案。此案牵涉甚广，又关乎当今圣上。你必须小心应对，谨慎行事。”
　　言及当今圣上，谢元拱手向南面皇宫，尔后肃着脸色，连番对王简发问：
　　“倘若皇帝问起，你该如何回答；倘若八年前事弄得人尽皆知，你又该如何回答？”
　　“学生……”
　　王简何等敏捷之人，竟也被他一时问住，不敢细想其中情形。弘广过问也就罢了，一口咬定当年之事皆大意不察，至多不过再贬出京，回寒山书院继续做八品教喻罢了。可倘若八年前事为世人所知，谢元一身清誉扫地，便似乎将他王简杀上千八百次也无济于事。
　　他如此一想，于是双膝一折，蓦然跪在地上。八年间虽时时悔恨，时时设想东窗事发，却依然为连累谢元而手足无措。
　　即便那先生曾说，彼此误会一场，即便他曾对天发誓，无论何路皆同往同赴。当宿情旧孽击碎涣然冰释假象，便不由愕然惊觉，此间辜负实在永远不能偿还。
　　这心思胡乱作祟，几乎脱口而出，却又在刹那间令他撕心裂肺。王简于是双手颤颤，摘下头顶乌纱，只愿顷刻挂冠而去。却又转念一想，倘若自己离开京城，谢元只会愈加为难，愈加为世事劳神。他想到这里，一双手便停在空中，瞪着眼说不出半句话来。
　　谢元见状，想必他痛苦无奈到了极处，于是不由心思动荡，伸手与王简牢牢合握。他并非有意诘难，然不从中说破，一切便如从前同样，对彼此都毫无益处。
　　他必须忍受这些痛苦，必须忍受此间不容争辩的决意，直到命运的洪流拆散生命，直到沙砾以沙砾的愿望团聚。谢元苦笑，即便有些话万分不愿说出，但他实在不忍继续逼迫王简，继续看自己学生受过往煎熬。他说：
　　“你记住，倘若万一之时，必须咬死一切皆为师从中谋划，即便当年……当年之事东窗事发，也是为师设计勾引，与你毫无关系。”
　　“先生……！”
　　王简闻言，只觉此时此刻与彼时彼刻何等相似，又何等令他撕心裂肺。谢元向来心高气傲，如今肯为他当中说出这些话来，其中爱护之意无以言表。他于是抬起眼，深深望向谢元，看这先生妩媚皮囊下的孤绝心意，不由哑声道：
　　“先生何必如此？”
　　“有先帝遗诏作保，金牌圣令，动不了我。归咎于我，总比你贸然送命要好。”
　　谢元望向王简两鬓星霜，目光便几乎怜爱，又道：
　　“既同往同赴，如何舍得你一人承担？”
　　王简闻言，于是想起从前岳修书信，想起那颗支离破碎又愈合如初的心。他已无话可说，师生二人命运如此，痴念缠绵的业障如此。他念及此处，不由向谢元深深一拜，口中说道：
　　“愿唯先生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