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春归何处》林薇月

36、第三十六章 生分

　　第三十六章

　　极乐草药性强劲，文帝又受了伤昏了十几日，是以初初醒来那三日仍旧是迷迷糊糊的，直到第四日，腰腹处的伤口因着不再需每日放毒而渐渐结痂，他才神思清醒地睁开眼来。
　　虽是迷糊，但还是有清醒的时候的，四日来，神谙和阿姮交替着守着他，夜间则由子昆和子端陪着，他知他们四人定然辛苦，尤其是神谙，她身子本来就不太好，又怀着身孕，他本是该让她安心养胎的，可寿春战事突发，她不得不担起监国之任，他不在的时候她还中了毒，好容易将养了些身体，他又受伤归来……免不得又要她劳心伤神一番……

　　今日正是神谙陪守。
　　文秀清醒过来时，宣神谙正在外间的案几边阅着宫务，他微微侧了侧首，隔着山水屏风望去，那人水蓝色的宽松宫装便映入眼帘，神谙出生世家，无论前世今生，总是坐得十分端正，是以尽管宫装宽松，那已渐渐隆起的腹部依然明显。他见她素手执着卷轴，时而侧首凝神，时而握笔圈注，又或是阅完一份卷轴时，收回手揉向后腰，或伸手安抚一番腹中孩儿……

　　上一世他虽也日日尽可能地抽了些空闲去长秋宫看她，可大多都是晚膳时一起用个膳，即使来的早些，他也是拖着她下棋、赏物，到后来也分不清到底是他去陪她，还是他拖了她来陪自己……总之，像此刻这般，静静地陪着她阅卷处理宫务，是从不曾有过的……
　　而今生呢？枉论她怀着小五时，霍氏危急，他御驾亲征，留她摄政监国，从有孕到难产，他均不在身侧，便是在重生这大半年来，事情堆叠，他虽有着重生的记忆，很多事得心应手许多，可命运齿轮一旦发生变动，其余很多事都会不同，何况他心中在意更多，许多事处理起来便不能再随意，是以陪伴她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如今，受此一难，殿内也充斥着草药的苦涩，却也能时不时闻到那一丝令他心安的安歇香，文秀只觉胸口流过一阵暖流，幸好、她好好的，幸好、他醒过来了。

　　许是隔着屏风的缘故，她并未注意到他这里的动作，仍旧执着卷轴认真看着。直到殿门被人推开，片刻后，翟媪端着药跪坐到她身边。
　　文秀有些懊恼，老媪跪坐的姿势，恰恰挡住了他望向她的视线，只余了她鬓边的一对耳饰。

　　“这咳症总算是好了……”他听见了老媪的声音，却瞧不见她的神色，只是随着那白玉耳坠轻微的晃动，他想她大抵是在喝药。

　　宣神谙忍着恶心，饮尽碗中汤药，抿了抿嘴低声道：“邹先生开的药确实有效。”

　　“可仍不可大意。”翟媪见她抚着胸口，坐近了些抬手替她抚背，“这都近五个月了，这孕吐怎的仍是不见好。”

　　望向神谙的视线被全部挡去，文秀倒也未恼，只是听了老媪的话，不由更集中精力去听她的反应。
　　却隔了良久才听她缓缓道：“近日已好多了，刚才许是药太苦了些。”

　　见她面色疲惫，翟媪还是将那句“良药苦口”咽回了肚子里，开口安慰：“那等邹先生明日进宫，老身再问问他，能否去些汤药的苦味。”她说着又朝案几上的宫务瞧了眼，叹气道：“皇后可要去午憩一会儿，这些宫务也不急在这一时，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文秀终于又瞧见了那白皙的半张侧脸，只是眼瞧着她由翟媪扶着起身，就要转身去偏殿，他终于忍不住唤出了声：“神谙。”

　　虚弱嘶哑的声音传入耳膜，宣神谙扶着翟媪的素手一紧，转身时，那床榻上的人竟已撑着手臂试图自己坐起来，想起他的伤，她忙护着小腹快步往他内寝来。

　　直到她在他榻边坐下，他才安心地躺了回去，伸着手捏着她微凉的手指，又低唤了一声：“神谙……”

　　宣神谙任由他捏着自己的素手，疲倦的脸上挽起一抹浅淡的笑，“妾在。”

　　在外征战时，他最怀念的便是她软糯的手指以及她周身的安歇香，总想着回来定要将她搂进怀里，好好偿一偿相思之苦，可却不想这突遭的变故，如今他只能躺在榻上，粗粝的手指抵着她柔软的手心，以手指的交握代替了身体的相拥……
　　“孩子乖么？”他说着又抬了手，抚了抚她隆起的腹部，而后尽力侧了身子往她身边凑了凑，“辛苦你了……”

　　她见他动作有些不便，身子往里挪了些，颔首温柔地摇了摇头。

　　虽说他此番抚着她小腹的动作更顺手了，眼前人也依旧温柔似水、恬静尔雅，依旧对他的感受体贴入微，可文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明明翟媪已经识趣地退了下去，明明他们之间可以再……亲近一点？

　　她虽然顺应地由着他握手，由着他抚着小腹，可此时她的手却仍落在床榻上，不曾随着他一同抚一抚腹中的孩儿……
　　她虽然柔声回应他，颔首浅笑着陪伴他，可她的视线却只有刚才他强撑着要坐起身来时落在他身上过，随后便不知她将目光落在了何处……

　　文秀抚着她小腹的手顿了顿，挪着身子，再次去握她软糯的手，“可有挂念朕？”

　　宣神谙这才侧了身子面向他，眉目与他对视一眼，莞尔着抿了抿嘴角，并没有说话。

　　“朕给你的信可收到了？”见她点头，文秀又接着道：“朕得的那一对白狐，子晟和子昆跟朕要了好几回，这俩小兔崽子，自己不去猎，就想着拿现成的去讨好自家新妇。”

　　他时刻瞧着她的反应，终于见她眉眼弯了弯，柔和的声线溢出唇齿：“陛下怎的还和孩子们计较。”

　　“当然得计较，朕可是和神谙说好了的，要给神谙做大氅。”他说着视线扫过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接着说：“再给咱们小六做件冬衣……”

　　宣神谙目色顿了顿，随后又柔和着眉眼对向榻上人，“妾和小六谢过陛下。”

　　殿内又安静下来，文秀揉了会儿那柔软微凉的指节，许是刚醒来时间不久，亦或是眼前人的过于娴静，文秀只觉困意又渐渐袭了上来，阖眸前他只记得她替他掩了掩被角……

　　神谙确实有些不对……
　　文秀努力去回想出征寿春前的事，许是那时神谙还未真正原宥他？只是迫于当时寿春情急，她不得不原宥了他？亦或是出征前仅一夜的交互心扉，如今近四月过去，她又不适应了？

　　文秀想，等自己身体再好一点，一定要和神谙解释清楚重生之事，更要让神谙真正原宥自己！

　　*

　　文帝的伤渐渐复原，竹林遇险一案水落石出，确实是冯翊郡包藏祸心，凌不疑主动请缨收复冯翊郡，可文秀念在当年起事时雍王为自己所挡的两刀，还是选择了怀柔的策略，幸而当时已将肖世子收监看押，雍王到底还是顾念了这唯一的儿子……
　　不动一兵一卒夺回了冯翊郡，贬雍王一族为庶人，又委任了新的太守前去任职。只是他有心饶雍王父子一命，却不想两人在狱中自缢而亡。瞧着朝堂上闻得雍王父子死讯而面色肃然的凌不疑，文帝默默叹了口气，对雍王父子的死盖棺定论，并将其他族人从轻一等处理。

　　程始夫妇遗失虎符虽主动找回，但此事可大可小，程始一家平乱陇西有功，遗失虎符是过，赐封程始为曲陵侯，罚半年俸禄。
　　恰逢新上任冯翊郡的太守来报郡内民生尚好，但士兵难以管束，文帝便派了程将军带兵前去驻守一月。

　　程将军出发之日定在了第二日，这倒打了程少商一个措手不及。

　　虽说那日灯会相遇，也算是与萧元漪母女相认，但后来程家因遗失虎符一事战战兢兢，而程少商或仍执拗着幼时被抛弃一事，竟是两边都未提起再见。
　　等程将军即将出发的消息传至长秋宫，宣神谙才放下手中的卷轴，朝殿下认认真真画着图纸的程少商愣了愣神，这些时日自己总容易将自己圈在十多年前的旧事里，确实忘了关心几个孩子了，少商其实早该出宫去趟程府的。

　　程少商画着图纸的笔顿了顿，抬眸凝了一眼殿上的宣神谙，见她也同样瞧了过来，于是挽起嘴角冲她笑笑。

　　宣神谙有些自责，瞧着小女娘乖巧的模样，忍不住道：“少商，不若予与少傅知会一声，明日再多放你一日的休沐，你出宫去送送程将军，可好？”

　　程少商沉默未语，对面的小五倒是开了口：“你不会是害怕吧，要不要本公主陪你回去？”

　　宣神谙又探首往下望了眼，却见小女娘微扭着身子抠着脚上的白袜，宣神谙知道，这是她紧张害怕时才会做的动作，于是柔和着眸色也笑问她：“予也陪你一起回去可好？”

　　小女娘的眸中闪过亮光，可不过片刻又皱了皱眉，缩着眼仁望了眼宣神谙隆起的腹部，忧心道：“可皇后您……”

　　宣神谙自然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子，想着这些时日已然好了的孕吐，她笑笑道：“想来是邹先生的药效果好，予这些时日可舒畅许多，正好可以陪予的少商出宫一趟。”

　　“好耶！母后一起！”小五拍手称好，转而又问：“那父皇去不去？叫父皇一起去好不好？”

　　小五向来心思简单，孰不知自己父皇母后近日来的生分，倒是程少商心细，只瞧着原本满脸温和的皇后在听得五公主一句“父皇”后，陡然生硬的脸色。
　　近日来，皇后似是故意远着皇帝陛下的，程少商是怎么发现的呢？
　　一来，长秋宫的灯总是熄的早，程少商有次刚打算出去如厕，却瞧见了皇帝陛下站在皇后寝宫门口，犹犹豫豫了半晌才转身离去。
　　二来，有时皇帝陛下来的早，赶在他们用晚膳时便已赶来加入，那皇后多半会以考验小五或是她的功课为由，到她们俩的屋子里待上一会儿。皇后在她屋里也待过不少次，每次身在她身边，眼却不停地往殿外望……

　　唉，程少商虽然是记得陛下出征前，陛下和皇后之间因着让不让子晟出征而有过争执，可她也明明记得陛下安排的那场家宴上，帝后之间是亲昵的啊……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她想不明白……

　　可、皇后一定有她的道理吧……

　　“我可只要皇后就好了！”少商从蒲团上爬起身来，又小跑到宣神谙身边坐下，“五公主明日还得上课吧？”

　　“好你个程少商！竟然还嫌弃本公主！”小五也从蒲团上爬了起来，冲着少商凶了凶鼻头，而后又朝宣神谙瘪了瘪嘴，撒娇唤道：“母后~”

　　宣神谙瞧着两个小丫头之间的闹嘴，又想起两个小丫头在宣煜府上与三公主、裕昌打的那场架，心下明白两个孩子嘴上不饶，心里却是绑在一起的，会心笑了笑，“一同去，予也怕明日少商君有了自己亲生阿母不要予了呢，予当然也得带上小五。”

　　小五得意地朝程少商略略嘴。

　　程少商小心地抱住了宣神谙的胳膊，小幅度地摇了摇，辩驳道：“才不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