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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梦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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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帝是在回程途中受的伤,彼时已快到了洛城临县,一行人想着还有数日便可回洛便是神清气朗,谁想却在路过一片竹林时,从两侧突然冲出一批死士,无数支暗箭一齐射出,文帝本可以自卫,可见几个死士围上了子昆,而子昆之师吕剑客也被人隔远开来,眼看着子昆逐渐落于下风,文帝赶去帮他,抵抗时,替子昆挡了一支暗箭。
一开始,文帝意识尚还清醒,和凌不疑一同查了暗箭来历,可随着体内毒性发作,便开始昏睡不醒。子昆知道御驾亲征的特殊性,自然不敢再往洛城来信,还特意改骑马为马车,与文帝一同留于马车中,留凌不疑一人骑马带队,以防有心之人发现文帝中毒昏迷之事。
“陛下呼吸浅慢、瞳孔散大,似是曼陀之毒,可……”
见孙医官做出皱眉摇头之状,宣神谙心头一紧,一旁的越姮急道:“可是什么?要如何解毒,你快说!”
孙医官与一旁的军医对视一眼,叹气为难道:“臣刚才查看了陛下的伤口,也验了太子殿下带回来的毒箭,似是与曼陀之毒有些不同,且陛下脉象中每隔一会似有一股强而细的冲力,直冲五脏而去,曼陀之毒脉象记载并无此症状,是以不敢轻易断定……想来军医应该同臣考虑的一样,是以才每日替陛下排毒,以减缓毒素流向脏腑……”他说着觑了觑身边几人的面色,心中盘算一番接着道:“许是臣等对毒之研究不深,为今之计,还需向天下广寻善于毒术解药之名医才好。”
“广寻名医……?”静默在一旁的子端出了声,他微眯着眼瞧了瞧一旁眉头紧皱的太子,眸色深了深:“若让天下知道父皇中毒昏迷,怕是会使民心难安、宵小猖狂。”
宣神谙回了些神,目光浅浅地略过文子端,点了点头,“确实不妥,即使不言明是陛下,告示一贴,也必然有人能猜到是陛下……”她顿了顿又看向子昆,“且这放箭之人还未查到,若我们广求名医,此人便一定能猜到陛下的情况……”
子昆也认同,他小心翼翼地回洛,就是以防贼人宵小作乱之心。
越姮听他们这么说,心下更急:“那可如何是好?”
翟媪见宣神谙满脸愁容,素手贴着微隆的小腹疲惫地揉着,抬手在她的后腰按了按,推着她去文帝榻边坐下休息,又小心提到:“邹先生上次替皇后诊出落兰草之毒,看着像是对毒术解药有些了解。”
“可是替皇后解毒之人?”孙医官像是灵光一现,见翟媪点了点头,他又接着看向宣神谙道:“此人确实不简单,皇后本来中毒时日已久,想要根除体内毒素并非易事,唯有下猛药方可解毒,可解药寒凉,您的身子必然受不住,可臣回宫时诊您脉象时,您并未受解药寒气所伤,可见其定然给您用了既可缓和药性又无碍解药发挥的妙药。”
宣神谙怔了怔,想起那日刚发现中毒之时,邹靖让她服下的丹药,当时邹靖未曾多说,只说于她和腹中孩子有益……
“可邹靖是江湖人士,予也没有联络他的方式。”她记得上元灯会初遇他时,他说只是每年上元节时来洛城一趟,其余时间都在江湖四处,寻找他走散了的女儿,上次见他还是她发现中落兰草之毒时,后来孙医官回了宫,他便也跟她辞了行……
“老身之前听先生提过,若他仍在洛城,应当是住在星河酒楼,不若派人去问问?”
翟媪话音刚落,便听得外间传来了凌不疑的声音,“确实可以去星河酒楼问问,就算那位先生不在,星河酒楼的老板周天佑,人称周天通,想要打听一个人的下落,找他也最为合适。”
宣神谙顺着那青涩却又坚定的声音望去,只见凌不疑转过屏风,一身军装未换,下跪禀报道:“行刺之人已有了线索。”他抬首看向子昆、又略过子端,“先前在几个死士身上发现的未曾痊愈的旧患,当时我们猜应当是罹患某种瘟疫留下的疤痕,而距离我们遇刺竹林不到百里处的齐德县,曾在两月前发生过一场鼠疫……”
齐德县隶属冯翊郡,凌不疑说完,大家心里也都有了数,但此时最要紧的还是救治文帝,文子昆把凌不疑扶了起来,“子晟,此事仍旧要劳烦你去查清楚。”
他说着看向宣神谙,其实太子妃在信中已提及母后有孕中毒之事,是以如今听到翟媪和孙医官提起她一个月前中毒之事,倒也未曾太过震惊,只是瞧着自己母后已然有些隆起的小腹,还是有些不习惯,自小五出生后,她便一直未再有孕,而这些年父皇虽敬重母后,可每每家宴,父皇看向母后和母妃的眼神都是不同的,他还当他父皇母后间已是夫妻亲情,可不想自己母后却在此时有孕,而他父皇应当十分在意,自得知他母后在宫中中毒之后,恨不能立即回洛城来。
“想来邹先生并不是普通人,若派其他人去未必会信,可能要向母后借一借翟媪,儿臣和翟媪这就去星河酒楼。”
太子和翟媪离宫去找邹靖,子端道陛下回朝,自己要整理近日政务,便于交还,越姮和宣神谙两人在甘泉宫待了一会儿,两人商量了轮班守候,越姮本想着宣神谙有孕在身、身子不便,说自己可以多守几个夜,可宣神谙却回绝了她的好意,四公主前两日发了痘症,夜里离不开人,越姮已经分身乏术了,她怎能让她多承担这些……
“无事,予在长秋宫也睡不安稳,你照顾好小四就好。”
孙医官和军医说再去研究箭上之毒,并找医书看看,越姮也陪到了晚膳时候便回了永乐宫,宣神谙让曹成去准备了些晚膳,自己仍旧陪着榻上昏迷着的人……
*
子昆和翟媪带着邹靖进殿时,宣神谙正握着那人略微粗糙的手掌贴向自己的小腹,听得声音,想要起身,却是一阵眩晕,再缓神时,几人已转过屏风到了面前。
“母后,儿臣将邹先生请来了。”子昆禀告了一声,又请邹靖上前替文帝诊治。
宣神谙抬手让翟媪搀着自己,借着力站了起来,将近前的位置让给了邹靖,又让曹成去请孙医官和军医,并向永乐宫报个信。
邹靖因着自己的妻子曾中奇毒,在那几年里对毒药的了解确实深入,还特地往白鹿山去找了各种医术记载,后来行走江湖,四处闯荡,所闻所见也多,是以确实算的上是擅长解毒……
等孙医官和军医进殿后,邹靖才道:“是曼陀和鸢刺。”
孙医官一惊:“竟是两种毒?!”又问:“曼陀之毒我倒是听过,会使人全身麻痹,甚至产生幻觉,但鸢刺是?”
邹靖点了点头,“这两种毒都来自西域,鸢刺是生长在西域的一种花,因其花瓣形似鸢鸟,花蕊尖细如刺,因而得名,据说此花花香奇特,西域之人喜用花草汁液染指,便有人想以此花汁液涂于指甲之上,不想却中毒而亡。”他说着顿了顿,撇嘴道:“这曼陀之毒倒是易解,可这鸢刺之毒不仅毒性强劲,书中记载解药为生长在鸢刺花下的极乐草,远在西域,如今便是不眠不休去采,来回至少二十日,陛下中毒已久,且伤口接近肺腑,恐等不了这些时日……”
宣神谙在听到二十日时心中便已一慌,听到后面便觉身子越发的重,直倚在翟媪身上,心急又无力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我和军医都在陛下中毒后为其排过毒,延缓毒入肺腑,若以银针封穴,先生以为可否再撑二十日?”孙医官大胆开问。
邹靖有些犹豫,望了宣神谙一眼,“就算撑得了二十日,这极乐草在书籍中记载,它虽名为极乐草,却是并不极乐,本身也带有剧毒,以极乐草解鸢刺之毒,实在冒险,而且即使解了,极乐草还有副作用,会使人头疼、情绪暴躁。”他见宣神谙面色越来越不好,又补充了句:“此毒在下也只是在书中见过,并未见过实例,但书中也说,极乐草的副作用会随着时间慢慢减弱淡化,具体多久、书中没有记载,在下也不敢乱言。”
如此一说,孙医官和军医并不敢再接话,宣神谙咬了咬唇,再次和他确认:“没有别的解药了吗?或是近些地方可有此解药?”
邹靖摇了摇头,却蓦地一顿,又将一旁的毒箭端在了手里,细细端详了一番,“可这箭上之毒看着并不像是用久存之毒浸润,倒像是新鲜汁液沾染……”
他说着转身凝视向她,宣神谙明白过来,蹙眉分析道:“一般鲜花摘下之后,不过两日便会败,但陛下遇刺是在冯翊郡领地齐德县……自前朝时,西域便与我朝边界禁了兵马通关,何况是大批量的毒箭,而从西域城中往最近的县去,至少也得三日脚程……”
邹靖赞许地点了点头,接着道:“这鸢刺花应当已被移植入了中原,不出意外,应在陛下遇刺之地方圆百里之内……”
子昆似是想起些什么,问到:“可是一种清冽的瓜果之香,可又不止是瓜果之气味,还带着花粉之气?”
邹靖抬手抚了抚鼻翼,“太子殿下可是有何印象?”
“我们在路过那片竹林时便闻到了一股奇特的香气,当时吾同子晟还道此处竟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子昆继续回忆道。
邹靖点头示意,“书中确实道‘花香奇特、神清气爽’,想来便是这种气味。”说着转头再次与宣神谙对视:“如此看来,应该就在那里。听你们所言,陛下遇刺竹林隶属冯翊郡的边界,连夜赶路、若找寻顺畅,八天便可来回。”
宣神谙点了点头,让子昆安排了人马,“要有劳邹先生了。”
*
骤然被告知十年前子昆被谋害的旧事,想要查、无从查;想要问、没人可问。好不容易等来唯一可能告诉她真相的人,他却昏迷不醒、甚至吉凶未卜。
想要怪他,他此次却是为了救子昆,她如何能怪……
宣神谙朝榻上人无奈地凝了凝神,原以为可以说服自己,他与她均是重生而来,今生的事才该计较,前世种种,不该算在他头上……他今生既能为子昆而不顾生死,便该知他心中是该在意他们母子的……
可派去弘农郡的查探之人今日白日里却来报,徐山曾在醉酒时提过自己曾服侍过当朝太子,为了太子得罪了陛下偏宠的权贵之人,逼不得已请辞离宫,否则早已飞黄腾达……
徐山酒后所言几分真假倒未可知,可空穴如何来风呢?
且徐山即使是要向他人炫耀,只需讲曾服侍过太子即可,何必再讲得罪了权贵,又何必说陛下偏宠?!
眼下而言,派去查探之人回来禀报的情况,都能和徐美人说的吻合起了……
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想知道真相!
他当时是不是真的知道小越侯想害死子昆?!他是不是故意瞒过她这件事!
若曾经有过那样的欺瞒,如今的真心会否是因着上一世记忆里她的过早离世?
她真想问问他!
可他偏偏静静地躺在那里……
今日已是邹靖出发寻药后的第七个夜了,今夜本该是越姮来守,但四公主前日夜里发了高热,身边离不开人,宣神谙便让越姮照顾四公主要紧,自己多守一夜无碍,毕竟说是守夜,也不是守在榻边不睡觉,而是在甘泉宫的偏殿安置的寝榻,由曹常侍安排信得过的亲信夜间守着,若有事即刻去偏殿禀告她们,也好由她们及时主持大局做好安排。
只是许是白日里又听到了些关于旧事的消息,今夜她在偏殿怎么也睡不着,便自己起了身,到正殿来看看他……
已是深夜,殿中灯火晦暗,她遣退了留守寝殿内的侍者,揉着腰在他的榻边坐下,虽说偏殿也有床榻和寝被,但毕竟不是她用惯的,又加之腹中的孩子逐渐长大,后腰近来酸涩似是又严重了些。
而榻上的人每日都要放血排毒,眼看着面色又较前一日更差了些,她起身端了案几边的茶盏,沾了些茶水在指腹上,慢慢往他干燥起皮的唇上抹了抹,正要起身将茶盏放回去,却不想腹中忽觉一动。
她愣了愣,握着杯盏的手一僵,等了一小会儿,腹中又动了动,她忙抬手去抚刚才有动静的右下腹,指腹隔着单薄的寝衣摩了摩,又想到些什么,刚要去握他的手来感受他们的小六的第一次胎动,却见他突然呼吸紊乱了起来,她赶紧将茶盏放回案几,回到榻边时,他额上已出了一层虚汗,剑眉紧蹙。
宣神谙一惊,一探他的额头,果然发了热,刚想起身去唤人宣医官,却不想手腕蓦地被榻上之人攥住。
“别……”
他的声音暗哑,并不清晰,宣神谙只当他梦呓,抬着另一手拍了拍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背,宽慰道:“我不走,我去叫了人就回来。”
可宽慰并不起效,那攥着她手腕的五指反而更用力了些,宣神谙被他攥的有些疼,可看着他昏睡不醒、又困于梦境的模样,也不忍心怪他,见他始终不松手,她便打算直接唤人进来,却不想,她还未开口,榻上之人倒又出了声——
“阿姮!”
宣神谙怔了怔,他虽困于梦境,但他梦中之人是越姮,刚才说的“别走”也是对着越姮的……
她不怀疑他重生以来对她的真心,更不质疑他此次救子昆受伤的情义,可他自己是否真的分清了对她和越姮到底是什么感情?
他如今昏迷不醒,又发了热,没有清醒时的权衡利弊、前世愧疚,如此情境下,所梦所唤之人,大抵才是他心中真正在意之人吧……
他是希望此时陪着、守着他的是、阿姮吧……
指甲嵌进掌心,她才回过神来,对着殿外唤道——“来人!”
虽是深夜,但如今这皇城中最尊贵之人昏迷不醒,皇后越妃轮番守夜,医官们哪敢熟睡,是以不消片刻,孙医官便带着几人一同到了甘泉宫。
越姮也一同匆匆赶来,看向坐在榻边的宣神谙问:“皇后,陛下怎么了?”
宣神谙已将他攥着自己的手掌掰了开来,如今看见刚才榻上之人梦呓着的人,心口又是一凸,旋即边起身边解释,“予见陛下眉头紧蹙,额上虚汗,一探额头发现陛下发了热,便让人把你们都叫了过来。”
越姮点点头,又转眸凑近了去看医官已在诊治着的文帝。
宣神谙自然看清了越姮眼里的心疼,见翟媪拿着披风进来,顺势退到了一边。
刚才翟媪就来了,只是一来就见她身上只一件单薄的寝衣,责怪她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连忙回去给她拿了披风来。
“快披上,虽已入了春,可夜里总是冷的,皇后不顾念自己也该想想肚子里的孩子。”翟媪一边替她穿好披风,一边低声同她嘀咕,又想起孙医官替她诊脉时的讳莫如深,忍不住继续道:“往后可不能这样了,您要是想来守着陛下,大可以唤了老身一起来,也好让老身在一旁照顾你。”
宣神谙冲她抿了抿唇,又担心地望向榻上之人,直等到医官说无碍了才松了一口气,见越姮还在榻边替那人擦汗,便上前同她道:“阿姮妹妹,予身子有些累,可能要劳烦你今夜留下来守着了。”
越姮愣了愣,倒是没想到皇后会这么说,转念又想皇后有了身孕,连着守了两夜确实该累了,更何况今夜里这榻上的人还发了热……
“皇后赶紧回去歇息吧,这里有妾呢。”
翟媪也是怔了怔,但毕竟皇后想回去歇息也是好事,只是没想到一向不爱兴师动众的皇后,竟然让她传了步撵。
夜凉如水,宣神谙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抬手不着痕迹地在心口按了按,随后叹息着将素手落在微隆起的腹前。
之前执拗于心间的那个问题,似乎不再重要了……
如此也好……
若自己此番能平安诞下腹中的小六,便也算圆了她和他重生而来前半年的一个夙愿,往后她再带着几个孩子去宣氏原籍,想来他也不会阻止……
若是不能……
那她也正好可带着他前世今生的愧疚离开,她信他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孩子们,如此她也能安心……是时候该让他看清自己的心了,莫不要再因着前世的记忆、困囿了自己,他和阿姮本来就该长长久久的……
翟媪搀着她从步撵上下来时一惊,“好好的,手心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宣神谙将素手收回抚在腹前,无力地冲她抿了抿嘴角。
“傅母,孩子今天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