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汉灿烂]春归何处》林薇月

27、第二十七章 上元灯会（下）

　　人在慌乱的时候大概都是六神无主，没有方向的。
　　比如此刻的人群，一开始拼命往外涌，可到了门口又发现外头的人在往里冲，于是又开始往里躲，使本来已经乱成一团的灯会愈加不可收拾……
　　又比如此刻的宣神谙，自刚才被人撞了一下后小腹便开始有些隐隐不适，可放眼四周，只有慌乱的人群，她除了喊着“少商”、“翟媪”的名字，别无他法。

　　“啊！”

　　忽然她听到了少商的声音，护着小腹竭力去拨开眼前的人群，总算是见到了她的小女娘，可她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见少商倒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慌乱的人群根本无从顾及地面情况，踩着少商都不自知，她急的想要冲进去扶少商，可她刚往那里挤过去两步，又被人流带着往后退了三步……
　　看着被踩的少商而无能为力、看着她小女娘即将又一次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她想镇定地安慰自己，告诉自己少商不会有事，上一世她的小女娘会长大成人、会收获自己的爱情、会成为她的宫令……
　　她现在才十一岁，她一定会没事的……
　　可、
　　成年男子若是被这样踩踏，也未必能幸免，何况少商她是这么小一个女娘！

　　“少商！”她不能看着她的小女娘在未成为洛城之上的闪耀星辰前、便就这样陨落，她不顾一切地推开阻挡在她和少商之间的人群，扯着喉咙喊：“你们别踩她！”

　　手腕突然被抓住，宣神谙震惊地回首，是那个白衣斗笠的男子，被他拦腰扛在肩上红袄白氅的小女娘，正是她的少商！

　　“少商！”她扑过去想看看少商的情况，那人却顺势松开了攥着她的手腕，转而抬手护在她身后，提醒道：“先跟我走！”

　　许是因为刚才同席、又听侍者介绍的缘故，许是他救出了少商的缘故，又许是她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她在他的庇护下，进了一个无人的偏僻巷子，明明喧闹声仿似就在隔壁，可此处却并没有人群涌过来。

　　“放心，这是星河酒楼设置的一处暗巷，在两层围墙之间，若不爬上墙顶，是发现不了的。”他说着指了指墙壁上方的瓦盖，又将扛在肩上的少商放了下来，见她一脸紧张模样，安慰她道：“没事，只受了些外伤，是被吓晕过去了。”

　　“谢谢。”宣神谙接过少商，搂在怀里轻拍了拍，见小女娘渐渐转醒睁开眼来，才松了口气，可紧绷着的弦一松，小腹处便是一抽，“嘶”她腾出一只手抚了抚小腹，后退了两步抵靠在墙上。

　　“皇后！”程少商从迷糊中醒转过来，见搂着她的宣神谙咬唇忍痛的模样，吓得赶紧离了她的怀抱，反抱住她，“可是腹痛？”

　　宣神谙冲她安抚性地摇摇头，“予没事，缓一会儿就好。”

　　程少商惊后初醒，忘了在宫外的特殊性，见宣神谙咬着唇去瞧站在一边的男子，她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可她也顾不得如此多，只将小手覆上她贴着的小腹的柔荑，担心道：“您的手好凉……”

　　宣神谙勉力挽了挽唇，还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却见一旁的男子解开了包袱，从里头拿了一件白色狐裘递给她：“披上吧，你本就体寒，若再不暖一暖身子，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宣神谙一怔，警觉性地向后躲了躲，一手抵着小腹，一手将少商搂得更紧了一些，却听他继续解释：“抱歉、刚才情急握了您的手腕，无意间切了您的脉。”

　　再看他一身打扮，应是个江湖行客，宣神谙这才放下心来，之前在人流如潮的灯会时并不觉得冷，可经刚才惊心动魄的一遭，如今又在这一条空空的小巷子里，她的小腹和后腰正都阵阵发凉，便不再推拒那人的好意，接过披风，将自己和少商披在了一起，“谢谢先生。”

　　“您客气了。”那人俨然是听到了少商刚才对她的称呼，此刻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冲她行了礼。

　　披上狐裘缓了片刻后，身上渐渐暖和了些，腹间的不适也好了许多，宣神谙才再抬起眼皮去瞧不远处那个白衣男子，他抱剑笔直地立在离她们五步远的地方，此刻他已将斗笠取下背在了背后，她这才瞧清楚了他的五官，眉眼深邃、棱角分明，额前几缕发丝许是被风吹散了，此刻仍熙熙攘攘在他深邃的眼睛前作祟。
　　而那看似深邃的目光实则是涣散的，明明是若有所思……

　　“先生？”宣神谙唤了他一声。

　　白衣男子回过神来，冲她点点头，“我叫邹靖，您唤我名字即可。”

　　宣神谙没想到他会直接将姓名相告，愣神间，只听他继续道：“我有个女儿，和您的孩子应该差不多大。”他提起自己女儿时深邃的眉眼渐渐柔和起来，只是接着那柔和的眉眼里闪过一丝哀色：“在她六岁那年，和我走散了……”

　　宣神谙没想到这个在灯谜会时自顾自喝酒的人原来还有这样的往事，她抬手抚了抚怀中少商的发髻，冲他说了声“抱歉。”又思量了片刻问他：“邹先生，冒昧再问您一声，您的孩子和您走散多久了，是怎么走散的。”

　　“五年。”邹靖叹了一声，回忆起了过往，他四岁入白鹿山学艺，十岁那年白鹿山分了两派，一派崇文、留在山上，一派善武，下山成立了白鹿山庄，他跟着师傅进了白鹿山庄，成了第一任庄主的大弟子，二十岁时师傅离世，他便继承了白鹿山庄庄主之位，在江湖上曾经名噪一时，五年前他的妻子、也是她的师妹因病去世，他便一蹶不振，自从女儿走失后，他便再无心山庄事务，不到一年，索性解散了山庄，四处为家，四处寻女……
　　“是我没有看住她，就是在这洛城上元灯会，那时她说她母亲生前答应了她，要带她来的，所以求着我带她来……可惜……”
　　所以他每年上元节前后都会来洛城，看能不能查到女儿走失的线索，可惜希望一年比一年渺茫……去年星河酒楼的灯谜会头筹是酒楼楼主周天佑允诺打听一件事，周天佑又称周天通，听闻在洛城几乎没他查不到的消息，他想酒楼又是人来人往最多的地方，若要查探消息也最为便捷，是以他夺了头筹，请周天佑为他查找女儿的下落，周老板让他一年后再来，若查到消息便告知他，可他等了一年，等来的却是没有消息……
　　连周天佑都查不到了，他还有希望找到自己的女儿吗？

　　“你莫要太自责，就如今日这般情景，谁都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您的孩子会理解的……”外头的喧嚣声渐渐弱了下来，宣神谙解下披风走到他身前，“她或许会遇到一户好人家，过的很幸福……”

　　邹靖看看她，又瞧了眼不远处的程少商，他刚才不就是这般幻想的吗？当他听到眼前人和她身边的老媪谈及那小女娘的身世时，他就在想，若是他的兰儿也能遇到这样一个温柔开明的义母就好了，甚至好过跟着他这个居无定所的父亲、四处飘荡……

　　“希望吧……”他仰天叹了口气，接过披风收进包袱，“走吧，外面好像静下来了，我送你们出去。”

　　宣神谙跟着他穿出酒楼的暗格，重新回到了刚才酒楼的后院，只是与先前的人声鼎沸不同，此刻俨然人烟稀少，只零星几个人在收拾着残局。

　　邹靖朝那正在收拾案几席位的店小二喊了一声：“可见着刚才与我同坐一席的那位老媪了？”

　　店小二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瞥过宣神谙和程少商，便转回头继续干活，不假思索道：“带着一群人来了两次了，估计等会儿还会来的。”这星河酒楼在洛城算是个名贵地方，酒楼老板除了自己有些本事外，还和白鹿山结了缘，是以来此的客人本就多为都城显贵人物，店小二见到这阵仗倒也不觉奇怪。

　　“您是想在这等还是出去找？”邹靖问她，末了又多问小二一句：“他们是多久前来的？”

　　“也就约莫小半炷香吧。”店小二说着又笑着打趣他：“邹先生今日心情好了？我家老板还嘱咐我们您近日心情不善要好生招待呢。”

　　因着去年夺了灯谜会的头筹，请周天佑帮着找女儿的下落，倒也因此和他成了朋友，故而他才会知道这酒楼后院的那处暗格……
　　邹靖知道小二哥并无恶意，只笑着同宣神谙解释了句：“去年灯谜会的头筹是这家酒楼的老板帮忙查一个消息，我就托他帮我去找女儿的下落，只是今年我来的时候，还没有结果，不过周老板还是守信诺的，答应我会一直找下去。”

　　宣神谙点点头，“没有消息或许便是好消息，等予回去，也去打听打听。”

　　“谢谢您。”

　　*

　　宣神谙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景下见到少商的亲生阿母——程伯夫人萧元漪。
　　翟媪见到她在殿中坐着，赶紧冲了过来，“上天保佑，您没事就好！”

　　宣神谙拍了拍自家傅母已有褶皱的双手，“傅母，让你担心了。予和少商都没事。”她说着又侧了眸子去看同翟媪一同进店来的萧元漪。

　　翟媪注意到她的视线，才想起来刚才发生的事，“这位是程将军的夫人。”翟媪说着瞥了眼坐在她身旁的程少商，“刚才老身在外头大街上寻您和少商，程夫人听见老身喊了少商君的名号，便来问了老身。”见她未答话，翟媪怕她怀疑来人身份，继续道：“老身问了少商君的乳名等，程夫人一应均能接上……”

　　少商的亲生阿母宣神谙上一世已见过几次，自然没有怀疑来人的身份，只是未料到会在此处见面，程将军的军队不是还未回城么？如今程夫人只带了一个女随从出现在此，还是乔装之后的，又是为何？

　　萧元漪从踏进殿后，视线便一直锁在少商身上，直到听老媪介绍完，才恍惚地向宣神谙行了礼。
　　因着是在宫外，虽然她刚才已听老媪介绍，少商已被当今圣上和皇后收为义女养在宫中之事，也知眼前人便是皇后殿下，但想来此次上元灯会是乔装出行，连身边的护卫也打扮成了小厮模样，故而她只行了礼。

　　宣神谙由翟媪搀着站了起来，“程伯夫人不必客气。”她说着又拉着一旁有些傻眼的少商起来，“少商，这是你的阿母。”

　　“嫋嫋……”萧元漪眼眶湿红，唤着程少商的乳名。

　　程少商仰头望了眼身边的皇后，见她抿着唇冲她点了点头，程少商才转回头看向身前的萧元漪，程家夫妇在少商出生后便赶去驰援了霍氏，后一直镇守在边关，半年前边关刚稳定些，打算回来一趟，谁知陇西又出乱子，他们便直接往陇西去了，是以少商其实对自己的父母相貌并无印象。
　　“阿母？”程少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唤出了口，或许是那双揉在她肩头的手太过温柔吧……

　　“嫋嫋！”萧元漪听到她唤自己，快走两步蹲到她身前，“嫋嫋，阿母回来了！”

　　程少商只觉自己眼眶温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今日先是跟皇后一起出宫逛上元灯会的喜悦，到灯谜会上被踩在地上的惊吓，再到此刻见到了自己亲生阿母，她一下子竟不知道该对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亲生阿母说些什么。
　　她抬着小手攥住了身边人的手腕，将自己的脑袋慢慢地挪到了她的臂弯之后。

　　宣神谙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对萧元漪问道：“程伯夫人怎会在此处？”

　　萧元漪这才收拾了寻得女儿的心情，一群人去了酒楼的厢房，听她将近半月来的事故简要说来——
　　程家夫妻丢失女儿后，心中挂念，回程途中，听说附近的县城有座庙祝求神灵验，是以萧元漪去求了签，后又在县城见了一些给小女娘的金银首饰，大抵是觉得心中愧对丢失的女儿，故而买了许多。许是因此被山贼惦记，夜间山贼偷袭，赶走山贼容易，再回主帐时，那些金银首饰连同着虎符一同不见了。丢失虎符乃军中大忌，程氏夫妻于是兵分两路，程始留在原地剿匪，萧元漪则带着小队人马追着可疑人物到了洛城边界。直到今日，才见那人拿出了包袱，往上元灯会而来，本想等他们交易见到虎符在动手，不想却被发现了行踪，那贼人故意喊了一声“杀人啦”，引起混乱，趁机逃跑。

　　“那抓到他了吗？”少商眨了眨灵动的眼珠子，担心地问。

　　萧元漪点了点头，身边的青苁把包裹拿了出来，里头除了金银首饰，那半枚虎符也赫然在列。

　　宣神谙眉头微皱，这一世她和文帝过早的对程氏委以重任，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她仅听萧元漪刚才的诉说便知这半月他们夫妻是如何在惊慌失措中度过的。丢失虎符，事关国家兵马，何止是革职处置那般简单，若不是她今日找回了虎符，宣神谙想，这程伯夫人应当还会继续瞒下去吧……
　　只是、为了一些金银首饰而以身犯险偷入军营？

　　“程伯夫人，将虎符给予看一下吧。”宣神谙总觉得有些蹊跷，她想起虎符是有玄机的，虎符两半可自然相吸，虽说另一半虎符在宫中，可从材质和磁性也能看出一些门道。

　　萧元漪一怔，还是从包裹中取出了虎符递给她，却不想宣神谙看了一会儿，又往屋内逡巡一遍，便示意翟媪将不远处的一个铁制烛台端了过来，又将那半枚虎符放在上面试了试，终是叹了口气，“这是假的……”

　　萧元漪跟着程始打仗多年，虎符虽见的不多，但也知道虎符的特点，刚才情急只想着取回虎符，却忘了验明真假，如今见宣神谙动作，其实她也已明白过来。
　　“我们被骗了……”

　　“那贼人可有抓住么？”宣神谙忧心，眼下这个节骨眼，是谁要窃取陇西平乱的虎符？！又是要图谋什么吗？！

　　萧元漪点头，“已让带回军营了。”

　　“务必要留活口。”宣神谙提醒，想了想，此事怕是得同子端和纪遵等人商量了，可若她就这样同子端说的话，以子端的性子，程家夫妇怕是会有难……若是虎符找回，或许一场皮肉之苦也能过去，若是找不回……他们毕竟是少商的亲生父母，且若不是她和文帝未将收养少商的事告知他们夫妇，他们或许也不会疏于防守，惹出此等祸事来……
　　“程伯夫人还是尽快和程将军回来述职吧……”转眸见身边的小少商目色里也是忧色，心中又不安几分，再次唤住萧元漪、提醒道：“程伯夫人，你与程将军也再想想、近些日子可有与什么人结怨？还有军中也要关注，能在主帐偷东西，想来不止是山匪这么简单……”

　　“不如在下同这位夫人一起回去吧，在下这些年在四处行走，各路山匪我应该都能识的，或许能帮得上忙。”
　　邹靖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跟着他们进了厢房的，或许是她说她回宫后会帮他去查兰儿的消息吧……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会谈及军事，他中途退出去似乎又有些不妥，所以便一直等到了这会儿……
　　可也正是因为这一会儿，他似乎又见到了眼前这位尊贵女子的另一面，不同于在星河酒楼初见时她的善良开明、不同于她在灯谜会上的才华出众，也不同于她在人群中寻找养女时的不顾一切、更不同于她在酒楼暗巷时的虚弱坚强……

　　先前他确实在灯会上听得当今圣上御驾亲征，将朝堂交与三皇子、皇后之事，他原以为她只是深宫里养尊处优的女子，最多也是有些才识，但于朝政便是帮着盖盖印玺罢了，却原来是自己低估了她……
　　她心思灵敏，可以快速地发现问题之所在；她见识广博，虚假虎符一验便知；她更思路清晰，即使不是亲历者，却也能迅速锁住关键，找出主次……

　　可慧极必伤……
　　他想起自己偶然间切到的她的脉搏，也想起了自己已故的妻子……

　　自解散了白鹿山庄之后，他除了找女儿便无心其他，可今日自己竟然接二连三地想帮一帮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