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 28 章 ...
-
魏溶抬头看了许久,直到脖子有些酸,方才低头将那盏小狗灯点上。花灯外面糊的纸微微泛黄,上面勾画了数根金色的毛发,如今被烛光映亮,乍一看与毛团的毛色极其相似。
魏溶便提着灯左摇右晃地逗弄毛团,毛团看见了“汪汪”直叫,追着灯又跑又跳,小短腿艰难地追着,反而逗得主人发笑。
叶帧看着院中,始终含着笑意。
不知跑了多久,魏溶有些气喘,于是站在叶帧身边,说道:“这灯里的蜡烛太短了,我得换一截。”
“这么短就好,省着你和毛团在外面久了冻着了。”叶帧伸出手轻轻搭在魏溶的脸上,熟稔地试了试温度,轻声道:“回去暖暖吧。”
“好。”魏溶已然习惯叶帧的细致安排,收好了灯,跟着回了房间。
烟花满天整夜不休,魏溶被吵得有点睡不着,他不免想起最近的日子,自己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好了。夜间同毛团在外面闹了许久,丝毫不觉得多疲累,甚至有点兴奋。
今后会越来越好的,魏溶难得生出对于以后的期待,他曾经觉得自己余生抱病,于沉疴中逝去,如今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希望。
魏溶心里存着高兴,渐渐沉沉睡去。
元宵过后,年味渐渐消散,西府里魏浚预备着返回永宁城,魏正茂则是找了门路,预备正月过后前去拜访一番,而郑丹似乎真的找到了能够治疗伤疤的灵药,眼下每天出门,忙碌此事。
只是魏老太太愈发懒怠了,同过年时相比,肉眼可见地精神萎顿。魏溶万分担心,索性住在上房,陪着老太太养病。
他自幼被养在老太太膝下,祖孙两个有着许多温情的时光。幼时刚刚记事的时候,祖母刚过花甲之年,那时候头顶还有不少黑发,现在全是银丝,每日虽有丫鬟们帮她抹着头油拢起来,发色依旧黯淡。她枯瘦的手轻轻压在心口之上,许久慢慢攥起来,不知道沉浸在一个怎样的梦境里。
魏溶看着魏老太太脸上经历岁月的沟壑,想起过去的事情,不禁心中战栗起来。其实祖母早就苍老了,他一直看在眼中,只是内心不敢承认。他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压抑下那些不好的念头。
他从小身体不好,每次醒来都能看见祖母守着他。这次他守着祖母,只希望苍天垂怜,她能再次好起来,日子还同从前一样。
这日待到老太太歇下,魏溶说道:“这几个大夫都不行,什么都瞧不出来,得再寻几个过来。”
近日来的大夫,叶帧皆是见过,那几个大夫话说得虽委婉,意思却很明白,年纪大了,寿数将尽,恐是无力回天。但魏溶肯定是无法接受,叶帧安慰道:“已经让人去其它地方请大夫了,想是明天就能到。”
“嗯。”魏溶待要回到老太太床侧坐着,叶帧说道:“我知你心里着急,可也要保重身子,若是你病了,祖母只会更悬心。”
“我明白的。”魏溶复又道:“这阵子家中事多,外面的事情都是靠你。你也多保重。”话说完,他要转身回屋,叶帧拉他道:“我们先去把晚饭吃了。”
“你去吧,我吃不下。”魏溶摇头道。
叶帧看着他说道:“若是祖母待会醒了问你有没有吃过饭,我是不替你遮掩的。听话。”
一言戳中魏溶软肋,他微微瞪大眼睛,看了叶帧一眼,叶帧已经先行一步帮他打起帘子,他只得跟上。
一顿饭食之无味,魏溶失去往日的食欲,几乎在叶帧的督促下才吃完。
西府,书房,魏正茂刚被魏丹闹了一阵子,独自坐着喝茶,王氏过来看他。
“你今日去瞧了老太太,如何呢?”魏正茂问道。
“我瞧着不太好了,想是这些时日了。”王氏说道。
“那我们的计划也该施行了。”魏正茂缓缓点头。
“我瞧着如今东府里的事,都归叶帧管了。”王氏思忖了下今日看到的事情。
“我先前不是同你说好了么!留下他,本来就是让他同魏溶相斗。等到老太太死了,魏溶再无靠山,而叶帧若是知道是魏溶算计他进了魏府,定然会报复于他。”魏正茂筹划道。
王氏冷漠地想着结局,没说什么。
“魏溶一向体弱,又无子嗣,到时死了,东府偌大的家业不就是咱们的了么”魏正茂畅快道:“等到他们斗得不可开交,我们就坐收渔翁之利。”
王氏想到旧日里与魏溶生母的龃龉,原是觉得快意,又想起近日魏丹这样闹下去,魏正茂的态度让她隐隐感到不安,魏正茂当真是为着他们的孩子谋划么?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上房里的人都意识到,魏老太太时日无多。魏溶几乎是昼夜不休地守着,若不是叶帧在一旁劝着,半刻都不想去休息。
这日好不容易劝说魏溶去歇息一会儿,叶帧拿着一本册子,守在老太太的床榻。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魏老太太醒了过来,要水喝,叶帧见状忙放下手里的册子,帮她在后背垫了个枕头,细致地喂了水,正要去叫魏溶过来,老太太拦住了他,示意有话同他说。
叶帧重新坐下,看着老太太。
“你是不是知道西府里的事情了。”魏老太太脸色苍白,说话比平常虚弱很多。
“嗯。”叶帧应了一声。
魏老太太沉思良久,叹了口气,继续道;“有些事情明知道是错了,也是没法说出去的,有道是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若是传出去,不说他们,连我们都沦为笑话。而且,这么多年,我也是始终疑心……”
见到老太太没有再说下去,叶帧不疑有它,只是问道:“为什么不分家呢?”
“若是我那两个儿子能活着,若是小九身体硬朗,有嫡亲的兄弟帮衬着,这个家,就算是违逆了祖宗,我也要分了。”魏老太太难过道:“可是,小九的身子骨多年来一直很弱,如今虽好些,可到底不放心。我活着还能看顾,百年之后,谁能帮他呢。”
魏老太太说完这句话,一直看着叶帧,观察着他全部的反应。
“我会帮他的。”叶帧沉声道:“我会一直对他好,好好照顾他。”
魏老太太浑浊地眼睛定定地看着叶帧,许久没有说话,似乎是想看穿这句话中有几分真心。
“有你这句话,我也放心了。”最后,魏老太太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封信,说道:“这里面有我对东府家产的分派,你收好它。小九母亲带来的嫁妆,都是给小九的,这个不必愁。我名下的东西给西府一些,全当买个清净。你是个心中有计较的孩子,等我去了,过了孝期,便分家吧。”
“好。”叶帧答应的十分郑重,“我一定会维护好他,不辜负您的嘱托。”
“小九很信任你,他从前就觉得你很好。”魏老太太忽而笑了笑,气氛不复之前的凝重,“那时候他在书院里刚认识你,回家就同我说,见到一个有才华又很好相处的哥哥。”
叶帧倒是从来不知道这些事情,当下仔细听着。
“他虽然是被我娇养长大的,可他自小没了父母,又遇上那样的亲戚,我没法时时护住他,他心思其实很细,时常存着事情,”魏老太太叹道:“蒙儿没的时候,我没见到最后一面,采儿没的时候,倒是和我说了好些话。”
“您说的是他的母亲?”叶帧想到旧年魏溶在书院里交的作业,凡是含“采”字,皆是删减笔画。
“嗯。可我这个祖母还是做的不够好,辜负了她的一颗心。”魏老太太泣泪道。
“您待他的心,他心里一直知道的。”叶帧忙取了帕子给老人家擦泪。
“答应我,一直照顾他,”魏老太太按住叶帧的手,用尽全部的力气嘱咐道。
“好。”叶帧再次答应。
“祖母醒了?”魏溶睡得并不安宁,听到这边似有动静,快步进来。
“醒了,来祖母这里坐着。”魏老太太收起了刚才的悲伤姿态,慈爱道。
魏溶忙坐下,说道:“祖母觉得如何了?”
“倒觉不出什么。”魏老太太低声道:“刚才我和叶帧商量好了,等过些时候,我们就和西府彻底分家。”
“什么?”魏溶惊讶道,要知道东西两府不能分家是祖训,如今老太太终于做出如此决定,是发生了什么吗?
魏老太太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许久又道:“我刚才想起你刚被抱到我这里养,那时候只有一岁,一转眼,快二十年了。”
“祖母。”魏溶只觉得这话不对劲,鼻子有些酸了,再顾不上分家的事情,他强自按捺下情绪,说道:“我也记得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我很害怕天黑,祖母给我唱您家中的童谣,很好听。”
“我忽然想吃家中的酸枣糕了。”魏老太太陷入过去的回忆里,那时候扎着两个小髻的幼女跟在姐姐的身后,蹦蹦跳跳地走过一座桥,去对岸买一包合意的糕点,“自小离家,我有时候也很想念那里。”
“祖母是想吃酸枣糕?我这就去叫人预备。”魏溶忙道。
“好。”魏老太太答应道:“我等着。”
魏溶急急忙忙地走出去后才想起一事,从老家跟着魏老太太的那些仆从年纪大了,早被放了出去,那道酸枣糕,祖母一向只喜欢吃那位李婆婆做的,李婆婆放出去前,他倒是同那位婆婆学过一手,只是他学会没有太久,魏老太太牙口大不如前,吃不得酸的,是以府中再没做过。
夜已经深了,一时找不着人做那家乡风味,魏溶站在门口吹了吹风,去了小厨房,准备自己试着做一做。
府中的小厨房最近是日夜开着的,预备着老太太醒来便能吃上饭,魏溶进来吩咐说:“去拿面粉和酸枣来。”
“爷,您想做什么,我们来做吧。”厨娘赶紧说道。
“是祖母爱吃的酸枣糕。”魏溶挽着袖子道:“以前李婆婆做的,你们不知道的。”
厨娘是这几年新来的,并没有见过李婆婆,闻言便给魏溶打下手,置办起东西来。
想起数年往事,魏溶洗着枣子,眼泪克制不住地留了下来。祖母如今寿元将近,他并不是没有察觉,只是不愿意去相信。他刚才听到祖母提起小时候的事情,那是老年人回首一生的语气,他意识到如今要吃什么,怕是最后一次。
厨娘在一旁正紧张着,她亦是知道老太太不行了,也不知如何劝,只是看着魏溶无声落泪,她看见叶帧在此时走进来,伸手揽住魏溶,拿着帕子轻轻擦掉魏溶脸上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