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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七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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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锦绣之乡，春日最为温柔绵长，如翠如玉的秦淮河，沉淀着六朝金粉，载着一船船曼舞轻歌顺风而去，惊起一树柳絮，飘过琼楼玉宇，被飞鸟伴着一缕清风衔去，不知飞入谁家。
忽而一阵阴风吹来，笙歌美酒，柳烟花雾，全付作一团浓墨，被细雨晕开，最绚烂的江南春景也只剩下黑与白两色。
一时逍遥花满楼, 半世颠簸孤流离, 南柯一梦终须醒, 浮生若梦皆是空。
李从嘉惊了一身冷汗，坐起身来，痴痴的望着窗外，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林花已谢了春红。
若是在江南，七夕断不会如此凄凉，他暗暗想到。
“国主，那送了一杯酒做生辰贺礼。”
从嘉握着透亮小巧的酒杯，喃喃道:“酒倒是好酒。”失神望了一会儿，一口饮下，“好像在江南喝过。”
“国主......”
“娥皇？”从嘉猛一抬头，却看到满脸悲戚的女英，“错了，错了......”他背过身去，酒杯被随手扔到地上，碎出个瓷花。
上苑的梅树可还在，他突然想到。记得曾经和娥皇年少相伴，寻春禁苑中，马踏清月夜，可惜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一切都随那把烧槽琵琶，葬入地下，再也看不到瑶光殿旁的梅花盛开，云兴霞蔚的胜景。那年娥皇病重，女英提着金缕鞋和自己幽会，终是一场错。
女英见从嘉把自己喊成姐姐，又想到自己为了他被赵光义所辱，心中不免涌起恨意，可望着暗自神伤的国主，心中又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所冲刷，满眼泪花，无语凝噎。
“女英，是我误了你的一生，”从嘉起身走到南窗前，回眸对她苦笑，“再听我一次令吧，今日是七夕，替我看看牛郎织女星，只叹相逢匆匆，我再也看不到了。”
女英呆呆地望着他，想拼命想起一些回忆，却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小时候躲在姐姐身后，见过一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笑着递来一块桃花酥，又拿扇子点了点自己的头“和我们一起去看花灯吗？我给你买最漂亮的那个。天上的那个怎么样？又大又亮！”姐姐抿嘴偷笑着，眼睛直直望着他。真是一对璧人啊，可天上的那盏大花灯，怎么够得到呢?
过几年姐姐大婚，看到他们站的高高的，那天太阳很大，看不清他的脸。城里奏了好几日的喜乐，只有夜深了，才能在窗前安安静静地赏会月。
那年姐姐病重，提着金缕鞋偷偷去见他，那晚月亮残缺的很美，可那还是当年的明月吗？
呵，女英啊女英，你真是应了这名字的劫啊！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女英内心已如决堤一般，放声大哭：“陛下！”
“退下！”从嘉似乎也想起来什么，狠心转过头去，静静听着女英的哭声，“七夕了，也去......”他突然失了声，不敢喊出口那个名字，不知不觉，泪已湿了满衿。
从嘉立在南窗前，明明还是盛夏，这风却吹得人冷冰冰的疼。
静了一会，女英止了哭，抽咽着起身行礼：“妾身退下了。”虽带着哭腔，但听上去不带一丝情感。
门轻轻地关上了，空荡的屋子里又只剩下从嘉一人。
为什么不敢说出口，李从嘉，山盟海誓是你，始乱终弃是你，到头来，终是一场空，误了别人。
他缓缓闭上眼抬起头，沧桑的脸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要是能回江南就好了，就好了......
南窗的风似乎更冷了。
他忽然想起，那年肉袒出降吹的风。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江南迷梦在《念家山破》中被金戈铁马踏碎；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北上那年的大雪像纸钱一样为南唐送葬。
故人，故国，往事，一点点淹没从嘉，心中郁结全换做口中腥甜，在窗纸上留下点点暗红。
绝命酒，能带我回江南吗？他苦笑着，双手撑着窗台，不愿从南窗下跌落。从前日日乘船游玩，早看腻了江南景致，如今隔了千万里，又贪恋着望向南方。
我早该去了，为什么苟且至今？从嘉定定地望着南方，眼前昏明不定，一会是芙蓉帐暖，一会是烽火狼烟，一会看到自己扬言城破将自焚殉国，一会看到自己狼狈地随宋军北上汴梁。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这么懦弱？对深爱自己的人这样，对自己的子民，自己的国家也这样，为什么，废物，蠢货......
“娥皇，我新得了只狸奴，毛色雪白光滑，摸着可舒服了，还不挠人，送来给你解解闷。”
“哎呀，送你再多也不够，你喜欢就好，嘿嘿。你多笑笑，你开心了，我就放心了。”
“那些书有什么好看的！不看不看，拿走拿走，治国经略我又用不上。”
“太子哥哥，我以后就想做个闲散王爷，别劝我了，每天喝酒写词，好不快活！”
“父皇，我真的不行，父皇，求你了，再疼煜儿一次吧......”
“......儿臣接旨。”
“......”
“降。”
城破那日的震天动地的马蹄声，硬生生折了他最后的傲骨，让他负了南唐子民。净德院的八十多位女尼，赴了他点火殉国的约，他却出城投降，苟且偷生；教坊乐师不愿为宋军奏乐，以死报国，他却苟延残喘至今。
错了错了，到头看来，只有我是真正的懦夫。
从嘉又吐出一口鲜血，胸口好像被铁蹄踏过般喘不上气，眼神越发涣散，南窗的景致在日光中逐渐模糊。
为什么我总是护不住身边人？从嘉突然想到。从前我留不住娥皇，后来我保不回前去求和的弟弟，不能给忠臣留下以身殉国的千古芳名，让他们同我一样苟且偷生，现在我护不了女英。对父皇，我是孽子，对百姓，我是罪人......对不起。
从嘉晃晃悠悠地立着，好像从眼前的迷蒙中看到风华正茂的娥皇牵着幼子朝他招手，看到秦淮岸边上的朋友招呼他上船游春，看到父皇母后为了贺他生辰在宫中铺的绫罗绸缎，看到所有人都在金陵城内等他回家，他还是那个风光月霁，天真烂漫的小皇子。
汴梁的七夕节花灯满街，也算是人间团聚的日子，这天回江南倒是个好日子，再苦再难，过了七夕就好了。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他笑着朝南招手，缓缓闭上眼睛。
从嘉，来请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