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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徒劳 ...


  •   船行数日,终于抵达京城。

      沈家人早早在港口等候,一众仆从鞍前马后。马车驶入内城,进了昭回坊。

      昭回坊尽是达官显要之所,沈府亦然。
      沈家世代书宦,祖上也曾是勋爵人家,世袭三世爵位终了,又出了个科举入仕、官拜内阁的沈世丰。
      而今独子沈密刑部任职,三个孙子亦举业有成,外人眼中,沈家是实打实的世代丰荣、长兴之相。

      不多时,马车在一座水磨青砖的大宅院前停下。
      这宅子早在沈家老祖宗时便御赐下来。后又得了皇帝恩赏,只改了违制之处,并未归公。
      府内虽不见金玉奢靡,可陈设古朴、垒块玲珑,处处透着文士雅致之风。

      时值傍晚,门廊上点起烛火。

      暌违半载,沈不器刚踏入前厅,只见沈父端坐太师椅上,神态威严,面沉如水。仿佛眼前不是家宅,而是他惯常发号施令的刑部衙门。

      而沈母林夫人坐在一旁,终于看见儿子,神情难掩激动,想迎上前,可看了眼沈父,又生生忍住。

      室内气氛肃然,一众丫鬟婆子默默退出厅堂。

      沈不器低眉敛目,上前行礼请安,却听沈父冷冷道:
      “跪下。”

      沈不器二话不说,利落跪地。

      “你可知,为何叫你跪?”

      “天地君亲师,爹娘生养之恩,为人子自然当跪。”说着,沈不器俯身跪拜,“此去数月,叫爹娘担忧挂牵,是孩儿不孝。”

      “呵。”沈父冷笑一声,“原来探花郎眼里还有我这个爹?”

      “朝官丁忧,期满需即日回京,家书寄去一封又一封,催你早日归京,你是如何做的?连信都是你林家表兄回的!”

      沈父压抑怒气,踱至他跟前。

      “朝官丁忧起复何其不易,更莫说官复原职!吏部大可拖你个三年五载,若非看在你祖父的面子、看在沈家的面子,你当真以为翰林院缺你一个七品编修?”

      沈不器抿抿唇,闷头说道:
      “若非祖父与父亲坚持,沈家也不必为我起复之事,非要欠吏部一个情面。”

      “你的意思,是我与你祖父,不该让你回乡守这个孝?”沈父怒极反笑,“年初朝堂上何等局势,五年前又是何局面,你都忘了?”

      沈不器垂眸不语。五年前的种种,他自然记得。

      五年前那桩巫蛊案,天子雷霆之怒,血洗东宫。
      前太子被废、拘禁宫中至今;詹事府官员或抄家斩首、或罢职流放,无一善终;数百宫人遭杖杀,单单是移尸宫外的车,便足足跑坏了三乘。

      此事波及甚广,不少与太子有过往来的外臣都被卷入其中,绕过三司,直接下了诏狱。
      其中一人,便是沈不器的老师,李昌唯。

      一时间,满朝风雨、人人自危。此后几年,余威仍在。

      直至今年年初,几位阁臣忽然上书请命,恳请圣上草立储诏。
      而皇帝明面上搁置不谈,却在私下与阁臣面议国事时,破天荒提起废太子年少时曾做过的文章。

      皇帝状似无意,可宫里没有傻子,朝中很快响起两种声音。

      一方主张巫蛊案本就扑朔迷离、疑云重重,而废太子素有孝名,且为储多年,才干品性有口皆碑。言下之意,昭然若揭。

      另一方则直接点破,大齐立国以来,从无废储再立的前例,礼法不可违,更不可擅开先河。

      朝中争论纷纭,可巫蛊案毕竟涉及天家父子、神鬼之说,常人不便轻言。
      兜兜转转,不知怎的,这把火烧到了沈不器身上。

      想当初,李昌唯死在巫蛊案中,又是狱中自尽、以证清白这般颇具“气性”的死法,圣上对其理应心生厌弃。
      可不过三载,便御笔钦点沈不器为探花郎——纵使他天赋奇才,可终究是李昌唯门下唯一的学生啊!

      从前众人只当皇帝不计前嫌、礼贤下士,抑或是看重沈家,酌情厚待。
      但如今看来,这又何尝不是皇帝对巫蛊案、对废太子,心中另有思量的佐证呢?

      君心难测,沈不器就这样卷入了这场立储之争中。

      可沈家能屹立朝中多年,自然深谙审时度势。

      沈密很快发现,家中虽三令五申,不许沈不器掺和此事,可他表面听从,却在私下推波助澜,妄图撬动朝廷重启巫蛊案的调查。
      得知此事,祖父沈世丰当即逼他往衙门递送折子,自请回乡丁忧,以脱困局。

      而今一提起此事,沈密便难掩愠怒,恨铁不成钢。
      “我原以为,我与你祖父一番苦心,你多少是明白的。
      “立储之争,岂是你能掺和的?这点道理,你还不懂吗?”

      沈不器忍不住攥紧手心。
      他自然无意搅进立储之争中,可若想还老师清白,又怎能绕过巫蛊案?

      “刚把你从朝中摘出来,你倒好,转头就去蹚浙江那摊浑水!”
      沈父越说越气,“我问你,浙江官场之事,与你一个翰林编修何干?是你能随便插手的吗?”

      提及浙江,沈不器压抑许久的那根弦终于崩断。

      “浙江?这二字于父亲而言,便只是官场上的争权夺利、蝇营狗苟么?”

      他面无表情抬起头,想起在平溪的种种,连月的失意、沮丧、不甘,瞬间化作一股无名火,灼烧他的理智。

      “父亲不在浙江,可我在。矿洞坍塌、山洪爆发,那是何等摧枯拉朽之力,父亲不曾见过,我见过!
      “山洪来势汹汹,生龙活虎的汉子,顷刻间就被洪流卷走,连一句呼救都没留下。前一刻才救起我的人,下一刻便被江水冲走,连尸身都无处寻!”

      沈不器骤然爆发,沈父一惊,还未开口,又被他高声打断。

      “矿难发生三日,从县衙到知府,就打发几个皂吏过来装模作样,半日不到便回衙门交差。
      “山下房屋尽数被冲垮,矿工下落不明,百姓哭天喊地、跪地苦求,浙江上下只作视若无睹,连句场面话都懒得说!
      “若这便是大人口中的‘浑水’,那这滩‘浑水’,下官还蹚不得吗!”

      沈不器牙关紧咬,双眼通红。

      “下官不才,可也是自幼读圣贤之书,学君子之道长大;侥幸考中进士,又享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
      “下官就算再痴傻愚钝,别的不懂,‘为民’二字,‘恩义’二字,还不懂吗!”

      他脊背僵直,可压抑的情绪早已决堤,理智也近乎崩盘,只想将这郁结于心的痛苦,一股脑发泄出来。

      “还是大人久居京师,出入皇宫王府、往来高官巨贾,早已忘了在野的百姓,过的究竟是何等日子!”

      此话一出,林夫人倒吸一口凉气。

      而沈父面色涨红,胸膛剧烈起伏,当即暴呵一声,“当真是反了你了!”

      他冲到沈不器面前,高高抬起手,停顿几息,又恨恨放下,怒斥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刚出孝期,便为了个不知从哪来的女子兴师动众、要死要活!连官声都不放在眼里,为官之道,轮得到你这孽障来教训我?
      “若非我替你压着,此事早就传到吏部、传到都察院了!若我不是你亲爹,我非要参你一本!”

      沈不器猛地抬起头,满眼不可置信,厉声辩驳。

      “苏姑娘身世经历何其惨痛,若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落水而亡!如今她尸骨未寒,父亲对我不满,冲我来便是,又何必辱她清白!”

      沈父怒目圆瞪,怒不可遏,手指着他,声音直发颤。

      “好啊,好啊!这就是我养出的好儿子!不过入仕两载,便负才使气,自以为是,不自量力!”

      他气得发抖,往外疾走两步,“来人,来人!拿家法来!”

      林夫人早就心急如焚,扑到沈不器跟前,哭劝道,“你怎能说出那样的话,快与你父亲认错!”

      说罢,见沈不器不肯服软,林夫人又起身去拉扯沈密,恨恨道:“三郎刚回家,大病初愈,你要敢动手,我便和你不客气!”

      沈密面色铁青,一口气顺不下来。

      “琼娘,你……!”

      门外,丫鬟婆子们也乱做一团,又哭又劝,一时间人仰马翻。

      “够了。”

      忽然,院中响起一道沉稳老迈的声音,众人霎时一静,让出一条道来。

      只见一个白须老者走上前来。他步履稳健,不怒自威,目光转了一圈,落到沈密身上。

      “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沈密深吸两口,理了理衣袖,努力平静下来,低声道:“爹,您来了。”

      来人便是沈家太老爷,沈世丰。
      他微微颔首,越过沉默退避的众人,走进屋中。

      “三郎,随我来。”

      沈不器此时已冷静下来,无言起身,跟着祖父离开。

      绕过院门转角时,他余光看见沈父闭眼坐在椅上,满面疲态。而林夫人站在身侧,弯腰为他按着额角,一言不发。

      他垂下眼眸,愧疚涌上心头,满腹苦涩,说不出什么滋味。

      一路沉默走到荣安堂,二人在书案前坐下。下人进来奉茶水,沈世丰抿了口茶,才悠悠开口。

      “在绍兴的五个月,如何?”

      沈不器面不改色,轻描淡写道:“无非是守孝那些事,日子清静。几月下来,倒是同舅舅、舅母与几个表兄都亲近不少。”

      沈世丰不置可否,放下茶盏,冷不丁道:“子显的手记,整理得如何?”

      子显是李昌唯的表字。

      沈不器握着茶盏的手一顿,轻叹一声:“什么都瞒不过您。”

      祖父与老师虽性情迥异,却是实打实的多年好友。
      沈不器儿时跟在祖父身边长大,三岁能拜在李昌唯门下,除却老师惜才,也有几分与祖父的情谊所在。

      只是自李昌唯死后,他的名字,家中也鲜少再有人提起了。

      沈不器沉默片刻,又问:“老师在杭州的旧宅,也是您给我递的消息吧。”

      沈世丰慢慢站起身,背手踱步至窗前。

      “杭州是他的伤心地。”
      月影疏疏,映在他浑浊苍老的双眼里。
      “那时他心灰意冷,不敢再回杭州,又割舍不下那宅子里的种种,便将地契、钥匙都交予我,让我替他打理。”

      沈不器喃喃,“难怪那宅子没被朝廷抄没……”
      他默了默,又道,“这么多年,明明您心里也挂念老师。”

      沈世丰明白他言下之意,也读出他未尽的怨气,淡淡道:“三郎,你太年轻了。”

      他转过身,目光锋利矍铄。

      “你连区区一个平溪镇、一个信安知县都左右不了,又怎敢妄想左右一个朝廷?”

      这话像凌空扇了他一巴掌,沈不器放在桌下的手不禁攥紧了。

      “方才父亲骂得对,是我自以为是、自不量力。”
      他满心羞惭,可想起那几条人命,又升起愤懑,“信安知县胆敢如此渎职,不过是背后有王攀撑腰罢了。”

      沈世丰静静道:“三郎,这便是朝廷。”

      “一个七品知县,面对治下百姓的性命,尚且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当年那桩巫蛊案里的数百人命,在朝廷眼里,你觉得,又有几人在乎?”

      “至少我在乎,您也在乎,不是么?”
      沈不器紧紧盯着他。

      沈世丰却道:“你我的在乎,违逆不了天意。万事若不顺应天时,只会适得其反。”

      他不解。

      沈世丰沉默片刻,道:“方才宫里传来消息,废太子薨了。”

      脑海中一声轰鸣,沈不器如遭雷劈,霎时僵在原地。

      “薨,薨了?”

      沈世丰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的脸色从震惊错愕,变得空白茫然。

      他怔怔问:“祖父,这算什么呢?”

      废太子薨了。
      唯一了解那桩巫蛊案实情的人就这么死了。

      他甚至才刚刚入仕,刚刚触及权力的边缘,刚刚让朝廷重新记起李昌唯这个名字。

      废太子死了,一切都白费了。

      僵坐半晌,他忽然笑了,低沉喑哑。

      “天意……”

      他终于明白,祖父今夜铺垫已久的天意,究竟是什么了。

      “回去吧,明日去和你爹认错,莫要伤了他的心。”沈世丰剪灭烛心,转身送客。

      夜凉如水,沈不器独行月下,如同行尸走肉,不知怎么回了院子。
      推开房门,地上俨然放着自己从绍兴带回的行李。

      他慢慢坐到边上,掀开箱子,里面是李昌唯的手记,即便他细心修复过,仍旧墨迹模糊、纸张脆弱。

      冰凉的指尖拂过那经年的书页,他嗅着窗外的丹桂芬芳,心中猝然悲恸。

      李昌唯死时,也是秋天。
      那时他不过十三,侥幸过了乡试。

      十三岁的举人,何等稀奇!
      自打放了榜,无论主考的京官、还是地方教化官,都轮番盛邀、宴饮不停。
      今日扬州游船、明日钱塘揽胜,凡到之处,无不称赞他骥子龙文、前途无量。

      在江南金桂的熏风里陶然数日,他返程归京。
      甫一踏进城门,他便直奔老师府邸,却看见门外两个官兵、门上两张封条。他这才发现沈家人的欲言又止、满目悲凉。

      他们告诉他,李昌唯死了。
      老师不堪受辱,一根腰带缠脖,死在了诏狱。
      死前只让狱卒给沈家人留了一句口信:让他安心乡试,旁的不必多说。

      出乎意料的,十三岁的他很快接受了事实。

      李昌唯死前没来得及定罪,加之在文坛颇有声名,沈家又四处疏通,朝廷终究留了几分薄面,尸身停在诏狱,并未直接扔到乱葬岗。
      沈不器平静地收敛了老师的尸身,时局所限,只治了一场简朴的丧事。摔盆打幡的,也只有他一人。

      虽说罪名未定,可朝廷还是查抄了李昌唯的住处。
      他死时已年近七旬,穷翰林一个。朝廷将他租赁的两进院子翻了个底儿朝天,也只找到书卷数箱、现银不到百两。
      至于沈家十年来的束脩、节礼,都被他换作香油钱,在佛寺里为沈不器供了一盏长明灯,为他祈福。

      得知消息,沈不器连夜赶到京郊的妙法寺。
      高台上放了三盏灯,他的名字,紧紧靠着李昌唯早已离世的妻女。
      他跪在那三盏灯前,恸哭一夜,如梦初醒。

      此后五年种种,在今日太子薨逝的消息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沈不器强忍情绪,手指不受控制地来回翻检着箱内书画,终于在摸到那件短衫时,泪水溃堤。

      秋风割人眼,他痛得发抖,将脸埋进短衫中,嚎啕大哭。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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