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旧梦》鹿追

1、昔年

　　迢迢夜逝，天色将明，一阵萩风起，花上露已枯。角落里的薄红花瓣飞散，而我拂去额前碎发，仰视身前的天狗——我的父亲：“父亲，将军大人是怎样的人呢？”

　　父亲先是轻声训斥我：“稚子不可妄言。”
　　随后左右顾盼，见无兵士注意，蹲下身摸了摸我的头，眼里载着敬重尊崇，叮咛嘱咐：“将军大人是守护稻妻的神明，乃世界最为殊胜尊贵者。笹百合，汝今后将与鸣神岛多有接触，若有幸得见将军，切记不可直视其容，不可轻言冒犯，务必循规蹈矩，不容有失。”

　　我点点头，再次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座庞大的建筑物——天守阁。
　　天守阁威严庄重地矗立在稻妻城，任外界几经星霜，居诸不息，依旧岿然不动。久而久之，人们已是习惯稻妻城内有千百年屹立不倒的天守阁，更视深居阁中俯瞰尘世的大御所大人为敬仰而恒定的存在。

　　负责传报的兵士匆匆赶来：“大人，将军有请。”

　　紧随着父亲的脚步越过木制拱桥，走在平地之时，我看见绯樱花瓣在我眼前坠落，伸出手，薄薄的一斤染色泽落于掌心中。不自觉地握住它，直至鲜嫩的花瓣添上几条褶皱，似乎如此，我便拥有面对一切的勇气。
　　阶砌一侧挂满御建鸣神主尊旗，旗上的雷巴家纹昭示雷之国土的威严。说来，自入鸣神岛以来，处处可见雷之三重巴纹，即可窥得雷电将军之于稻妻，究竟是何等存在。

　　在奥诘众的引领下，我们终于来到天守阁。

　　“既是天狗一族的决定，为何不见族长亲自前来？”与心中早已预想过无数遍的将军的声音不同，堂内将军之音如轻风揉绯樱，明月照清泉，意外温柔。

　　父亲恭敬回道：“原本族长亦是准备亲自前来，可族中突生大事，她不得不返回影向山，便只能由我这位父亲带领而来，如此唐突，还请将军见谅。”
　　将军不再多言，而是将目光对准我：“小天狗笹百合，你可知你此行的目的？你可知你族对你的期望？”

　　我点点头：“将军大人，我知道。”

　　她又问：“那么，抬起头来，我最后问一句，你可是自愿前来？”

　　按耐住狂跳的心脏，我竭力使自己冷静平和，终于抬头望向将军：“先前族长亦问过我相同的话，我答的是，我自愿。”
　　“将军，自七年前始，这已是我心之所愿。”

　　臣服于登峰造极的武艺，听命于不安山林之心，追逐于往昔旧梦之影。我确实自愿离开影向山，前往鸣神岛，自此以后，效忠于将军大人麾下。

　　自天守阁出来后，将军言要设宴款待，虽无意大摆，仍是有各路人士前来探听消息，父亲遂忙于应酬。作为此行的主角，我却并不擅长交际，幸好人们对孩子向来宽容，最终得以逃脱那些不必要的场合，于廊庑之中暂留喘息。然而心内依旧思绪万千，不知失落还是喜悦。
　　回想方才所见的将军，有着如绯樱般绮丽而尊贵的身姿，但是……

　　“将军大人！”
　　“大御所大人！”
　　恍惚间，耳畔似乎响起战场上风沙吹动旗帜，刀刃出鞘划破虚空时，武士担忧的呼唤，兼魔物临死的悲嚎。可当神思回转时，所见所闻，也不过是流水潺潺不复回，落叶飘零归尘土。

　　我轻声叹口气，又听见大片的脚步声在朝此方走来，急忙寻条小道离开。沿路的萩与结缕生得蓊郁洇润，过路人却无力欣赏，屐齿沾着草木与泥土的气息，匆匆忙忙地走到了一个转角。
　　转角后是一个寂静的小院，见院中陈设有落兵台，放有刀、枪、薙刀等武器，锃亮如新。我欲再往前细究，却闻有人拉开门，走入院中。

　　是此间之主。熏风将她长长的振袖吹起，雪青色长发系成一条辫子垂至腿侧，随微风与花瓣起舞。她行于薄樱之下，身影修长便嬛，仰视初春新绽之芽，待熏风吹过，漫天的花瓣落于她周身。

　　远方的乌鸦落在她臂间，她轻抚鸦羽，我看得出神，“咔嚓”一声响，我慌忙一看，原来自己方才不经意间踩到树枝发出了声响。鸦雀惊飞，雷元素于瞬息磅礴欲出，她面露警惕，望向我藏身之所：“谁？！”

　　我不得不现身，心中正不知如何筹措语言，她已行至我面前：“影向山的小天狗，你为何在此？”

　　我有些难过，又有些无措，于是选择撒了个最常见的谎言：“我、我迷路了。”
　　或许是认为无力的幼子并无危险与歹心，她眉头微松，对我之言并未深究：“你要去何处？”

　　“宴会，我不知设宴之所在何处。”
　　她向远方望去，斟酌片刻，便道：“随我来。”
　　她径直走到我前面，长长的振袖掠过我的衣襟，我注意到，她的右眼之下，有一粒小痣。

　　我忽的想起，方才我惊慌之下失了礼节，她也无甚在意。
　　“自此处往前走入游廊，再沿着游廊往右走，尽头便是设宴之地。小天狗，我尚有事，不便再送。”
　　她很利落地转身准备离去，眼见着或许仅此一次的机会即将消散，我终于鼓起勇气，想唤住她。

　　似乎冥冥之中有所感应，她停下脚步，忽然转头望向我，双眸柔和，那一瞬的光华，宛若成群的藤花在风中摇曳：“多年不见，你长大了许多。”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来不及反应。原来她都知晓，哪怕那于她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不过是毫不起眼的幼童……

　　按照人类关于时间的算法，约莫是在七年前，我堪堪九岁，不过幼龄便可化为人身，此等天赋，即便是在整个天狗一族的历史中，都首屈一指。
　　夸赞之词更是数不胜数，暂且按下不提。类似的话听太多，我也不免沾沾自喜，行事狂傲，甚至夸下海口道自己终成为鸣神之下第一人。
　　肆意妄谈者总得为自己所言付出些许代价。我之狂言传遍整个影向山，诸妖听罢，也不过当成饭后笑谈，但总免不了有几妖认真。

　　某日我化作人形在路上闲逛，倏地双眼一黑，时日不知过几度。再睁眼后，面前之景已由青绿之林变为荒芜山地，砭骨的寒潮令薄衫的天狗也略感不适，一时之间，天翻地覆。
　　来不及思索，地面传来震动之音，后方亦有不知名野兽的嘶吼。

　　我连忙寻了个山石将自己掩藏，心中惴惴，不知该如何是好。猜测是有人将我挟至此地，却不知其有何意图。只能全心神先应对眼前危机，等有命回去，再秋后算账。

　　母亲曾言，稻妻除却妖狸、狐族、鬼族与天狗一族外，在相当遥远偏僻之地，还有一些性情凶残的魔物栖息。
　　在我后方的野兽是否就是传说中的魔物？倘若是的话，我如今可拥有足以与魔物一战的力量？

　　我握紧拳头跃跃欲试，瞬息后便又松开。
　　震动愈发明显，不论前后似乎都有千军万马之势，寡不敌众，再好胜此刻若是出战也不过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我的后方是野兽，那么前方是什么存在？为何而来。
　　我往石头后又缩了缩，既已是进退两难，不如先静观其变。

　　漫天尘沙裹着野兽嚎叫轰然而来，那野兽竟也有数百之多。与之相对的是，一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亦离耳畔愈发地近。
　　两方相交，我终得以窥清此次事件的本质，原来是幕府军队意图讨伐魔物。

　　魔物成群，威力难以估量。然幕府兵士面上无惧，行动亦是勇猛，悍然不畏死之姿令我心生好奇看得出神，全然忘记自身亦处于魔物环伺之中。

　　“危险！”不知谁大声唤了一句，似乎是朝我喊叫。待反应过来，魔物已离我仅一尺之遥。我原该伸出我的拳头反抗，可那时我竟呆滞原地不知所措，徒然等死。

　　猛兽利爪已划破虚空，我只能闭上双眼，却未想到死亡并未来临，横刀挡在我面前的，是磅礴的雷光。

　　神灵以无可比拟之姿为我挡下灾厄，雷光缠绕，魔物在她面前掉下头颅，引以为傲的力量分崩瓦解。
　　无需他人赘述，我便了然。
　　此为庇佑稻妻之国鸣神之威，此即无数武士、妖怪穷尽一生妄图到达的巅峰。

　　将魔物斩杀后，她并未急着离去，而是转身询问:“如此幼小之天狗为何身处战场之中？此地离影向山少说也有几百里路程。”
　　我当时竟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如何答话。战事不等人，她便喊了随身两位将士询问，顺便护我回去。

　　被托付护送我的两位将士，皆是妖怪之身，妖怪多话。

　　狐妖道:“此番我随将军大人出征，意在建功立业，回头可在族群中吹嘘我的丰功伟绩，谁知半路蹦出你这么个小天狗，此行算是白跑一趟喽。”
　　狸妖道:“天狗，你怎会在此地，你不知道这里魔物横行吗？幸好你遇到了将军大人，否则这漫天的魔物定要你死无全尸，有来无回。”

　　我并未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双手捂着胸口感受到过快的心跳，有些无措。大脑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方才那一幕，神灵持刀的身姿划破了虚空，刀光过处似有破碎星空，美丽而震撼。

　　我想我不会忘记这一幕，即使走到生命尽头也不会忘记。我有预感，它会改变我今后的人生，毕竟啊，毕竟……在见识过那一缕霆光后，怎能不拼尽全力追寻？

　　回到族内，将遭遇之事汇报族长，很快便被调查清楚。
　　原是族中两个小妖不满我得志张狂的模样，意图将我扔到孤僻之地，令我感受自身的渺小与短视。却不知此地恰巧被魔物占领，莫说暗地嘲笑，他们自己都险些葬身于魔物腹中，被吓得顾不上我，连滚带爬地跑了。

　　别有用心之人得以惩处，但其用心我却真真实实体会到了。此身之于神明，犹如烛光之于日月，微尘之于山河，渺小若尘埃。
　　但烛光虽弱，多之亦盛，微尘虽小，也能积少成多，若我日日精进，是否能追赶她几分？不求超越，不求并肩，但求追随。

　　如今，我站在天守阁，心内却百感交集。有与故人重逢的欣喜，独身背井离乡的惶然，更多的却是困惑不解。
　　稻妻竟存在两个将军，她们是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