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时酒月

1、第一章

　　七月，本是赤热难耐的季节，却因为忽如的雨，遮了好些阳光，让人觉得十分闷热。

　　阴雨天的街道上，人迹寥寥，略显冷清。

　　作为十三朝的古都西安，经历了几千年的朝代更迭，却早已不见当年的长安之景。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嬴沅嫚打着柄黑伞，两步作一步的向前走着，也顾不上脚上的白鞋沾到了泥泞。

　　待没走几里路，嬴沅嫚已立足于青石板上，她轻叩门扉。随后走出一小沙弥，他见到秦沅嫚，略有些震惊，双手合十，鞠躬道:“师姐，您回来了。”

　　嬴沅嫚微欠身子，对小沙弥微微一笑。

　　小沙弥带着嬴沅嫚走进一间佛堂，随后立在一旁。四周宁静，只有木鱼一下下被敲响。

　　嬴沅嫚从旁边取过三支香火，举过头顶，对着上方的金身佛像虔诚地拜了拜。

　　待嬴沅嫚睁开双眼，木鱼声也渐渐停下。

　　嬴沅嫚向身旁看去，那人正慈爱地笑看着她。

　　“难得你来了。”

　　嬴沅嫚双手合十，鞠躬道:“劳静亭师父久等了。”

　　静亭由小沙弥扶起，走到嬴沅嫚面前:“怎么突然回来了。”

　　嬴沅嫚笑道:“当然是来看看您”

　　静亭微微摇头，对上方佛像拜道:“阿弥陀佛，佛祖面前也敢打诳语”

　　“此话并非胡说，但弟子此次回来除了来看看您，的确还有一声请您相助。”

　　静亭思虑了一下:“你直说便好，可是最近梦魇又加重了？”

　　嬴沅嫚摇摇头:“并没有加重，还是如往常般。”

　　静亭点点头:“那是为何事前来。”

　　“母亲过几日将有喜事，特请您帮她祷告，望她婚姻美满，平安喜乐。”

　　“原来是这样，老衲当道声喜。”

　　“弟子替家母收下了，代为转达谢意。”

　　静亭应下后，便着手准备了。嬴沅嫚瞧着雨还在下，取了个小马扎坐到檐廊下，坐等雨停。

　　寺院内古树参天，青石板上满是青苔，风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檐角上悬挂的青铜铃铛颤动着。

　　嬴沅嫚托着头，看着打在瓦片上的雨水顺着隙缝流下来，落在地上。

　　这座寺庙算是西安留存时间较为久远的一座庙宇了，据说始建于唐朝贞观年间，曾经也算得上香火旺盛，如今却只留静亭与她座下几位弟子了。

　　要说嬴沅嫚因何与它结缘，这也要从她的过去说起。她自小便常做些奇怪的梦，梦中的自己被唤作雪儿。身上穿着古人的衣服，住在一个巍峨的宫殿中，她在那里一点也不快乐。她常常生病高烧，几天都不退。

　　嬴沅嫚的母亲沈若锦为此给她做过全身检查，可医院查不出她有什么问题，医生建议带她去心理科看看。

　　心理科说她有人格分裂，给她开了许多药，却不起一点效果，只能让她早点入睡。

　　嬴沅嫚的外祖母十分相信鬼神论，不相信嬴沅嫚那么小的年纪就会出心理问题，认为小孩子眼低，许是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给上了身。

　　催着沈若锦带嬴沅嫚去寺庙求些符，可沈若锦不信那些。但她不好违背母亲意愿，便带着嬴沅嫚随意去了一座庙。

　　好巧不巧，静亭第一次见到嬴沅嫚，便告知沈若锦，“这孩子是没喝汤便投胎的娃，她的缘分还没尽。若想让她活命，就送到我座下。”

　　沈若锦可不想嬴沅嫚小小年纪就削了发当尼姑，更不相信什么缘分之说。她觉得静亭是个满口胡言的骗子，连符也不求了，带着嬴沅嫚走出寺庙。

　　静亭将沈若锦叫住，折身拿了个锦囊递给嬴沅嫚，对她笑道，“我们还会再见的。”

　　沈若锦见嬴沅嫚一只抓着那锦囊，以为静亭在那里面下了什么咒，回家便将锦囊给藏起来了。随后又带着嬴沅嫚看了许多心理医生，可嬴沅嫚的病却越来越重，有时候梦里的伤会在醒来后出现在同一位置。

　　有一次，嬴沅嫚在睡梦中抓自己的头发，哭喊着，将身上抓伤好几处，高烧不退。沈若锦带她跑遍了各大医院，都查不出她哪里出了问题，那是沈若锦第一次跪在家里的佛像前。

　　“求菩萨保佑吾儿，让她好起来吧，只要她能好起来，信女愿折寿三十年，以换吾儿平安顺遂。”

　　她将静亭给的锦囊找了出来，死马当作活马医，让嬴沅嫚握着它睡了一晚。就是那一次，嬴沅嫚晚上从未再做过一次噩梦，也是那一次嬴沅嫚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

　　自那以后，沈若锦打破了她过去所有坚定不移的认知，她在静亭面前跪下磕头，请求她将嬴沅嫚收为弟子。

　　静亭摇摇头，“她不适合修行，但可以让她多来这里念念经，慢慢总会好的。”

　　从此嬴沅嫚便常驻静亭的寺庙，虽没被收为弟子，但静亭座下的弟子多对她以师兄妹相称，嬴沅嫚也习惯唤静亭“师父”。

　　不知是受到庇佑的原因，还是故事已看尽，嬴沅嫚自那以后再未做过那些梦。

　　但不知是不是沈若锦的错觉，嬴沅嫚那次大病之后多了几分阴郁之气，有时唤她，她也不应。

　　许多次，沈若锦甚至觉得她的女儿在那次病后，已不存在，而是被另一个人取代了般。但嬴沅嫚的习惯却从未改变，这让沈若锦有些陷入自我怀疑的境界。

　　雨意渐停，树叶上的水滴下滑并坠落，空气里透着些凉气，总有股咸腥潮湿的气息挥之不去。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静亭将一件浅色外套披到嬴沅嫚的双肩，“下过雨后天儿凉，也不知多穿些。”

　　嬴沅嫚穿好后站起，笑道，“急着来见您，倒忘了穿。”

　　静亭递给嬴沅嫚一个御守，“我已帮你母亲祷告，佛祖会保佑她螽斯衍庆，如鼓琴瑟的。”

　　嬴沅嫚对静亭道谢，看了看手中的御守，是求姻缘的，疑惑道，“母亲不日便要结婚，还要求姻缘吗？”

　　静亭摇摇头，微微笑道，“不，这是给你的。”

　　嬴沅嫚红了脸，“我还小，要这个干嘛，况且我现在还没……”

　　静亭打断她，叹了声气，“该来的总回来，雨要停了，回去吧。”说罢，便转身回了殿堂。

　　嬴沅嫚已习惯了静亭的淡漠疏离，她一向都是这样，颇有几分世外高人之感，可是她也确实脱离了世俗。

　　她向外面看了看，雨虽未停但只留丝丝细雨。她将伞收起，拿到手中，转为戴帽。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画拱承云，丹栌捧日，白玉栏杆重叠而上，碧瓦飞甍在参天的掩映下连绵一片。

　　嬴沅嫚行走在羊肠小道间，阴凉袭人，参木深绿，桂花缭绕飘香。她一路走走停停，观赏着院中之景。

　　她忽地想到些事，当她低下头沉思时，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皮鞋，上面沾染了些泥点。嬴沅嫚内心困惑，这座寺庙往常便很少来上香火，今日又兼阴雨天气，竟还会有人前来。

　　她心中称奇，但也不多作思考，只继续低着头向前走，与那人擦肩而过。

　　“你好，你的东西掉了。”当嬴沅嫚闷头往前走时，身后有一道声音将她叫住。

　　四周宁静，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嬴沅嫚听到声音的那一刻站在原地，双腿似乎有千斤石，耳边是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而那人的声音却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到她的耳中。

　　嬴沅嫚已经记不清她有多久没有听见这道声音，一百年？一千年？时间太久了，久到她已渐渐忘却……

　　她双目湿润，缓缓转过头。那人俯下身，从地上捡起静亭方才送给她的御守，用手指摩挲掉上面的污点。

　　黑色的伞面挡住了嬴沅嫚窥探的视线，伞下递出一只手，手里拿着的就是那御守。而雨伞也被那人重新举起，伞下之人的庐山真面目也终得窥见。

　　眉眼冷峭，面部线条干净利落，高挺鼻梁上还有一点痣，垂眸时可以看见又浓又长的睫毛。黑色西装贴身，勾勒出了他修长的身形和劲瘦的腰身。

　　嬴沅嫚怔住不动，就像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般。她屏息凝神地看着面前之人 ，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是该怨恨上天让她记起，还是该感激上天愿意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见嬴沅嫚迟迟不接，又双眼通红，那人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嬴沅嫚急急低下头，掩住自己落下的泪。随后抬头微笑，从他手中接过御守。

　　“谢谢你，真是抱歉，刚刚失礼了。”

　　男子轻轻摇头，从衣服口袋中拿出一袋手帕纸，“你哭了，要擦擦吗？”

　　嬴沅嫚颤抖着接过，暗骂自己不争气，嘴上笑道，“一时没注意竟被风迷了眼。”

　　男子也微微一笑，“那一定不要揉眼睛啊，会对眼膜造成损伤的。”

　　嬴沅嫚点点头，“你是来上香的吗？那要早点去啊，静亭师父马上就要打坐去了。”

　　见男子点头应好，嬴沅嫚最后再看了男子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可嬴沅嫚没走出几步，身后之人犹豫问道，“那个……我们见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