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年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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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无缘由地醒了，外面还是一片枯槁油墨，他披上衣服到窗边静坐，目睹着月色化开后，发青泛白，继而是淡黄被揉成几点细碎，在纱帘上影影绰绰地摇，身子陷入绵厚的春光里，终于见到远天处一碗泣血般的红日，正放肆地蔓延着。明诚心中生出侥幸：竟能感受到这样的初晨——他只觉得自己像一把卷皱的秋叶，空待零落。
挑着马灯走到最后，他又看到福利院里那个小孩儿。绝望像条盘旋的毒蛇，在隐蔽处啃噬出了一个深渊，此后他的心像遍地荒郊，捱过十几年隆冬，再搁置不下什么，既没有倒带过被暴力凌虐的童年，也全然不对未来抱藏希望。希望？大概是天边的“神主”，他们只为斟满的朗姆酒兑上凡间的悲喜剧，一饮而尽，引吭高歌。
是明楼领着他从暗室里走出来，在一枝细长的路灯下借光，他们不偏不倚地站在这光下，四周的昏黄颇为小气地晕染着一点亮，洒作一地暧昧，明诚不敢抬头看他，只垂眼抓到了白色衬衫的一角，便了然地回溯出他蹙眉的样貌，思考时的小动作，偏爱读的书，晚睡的习惯，剪裁挺阔的西装，和身上清冽的气味。
在不同的场合推杯换盏，明诚听到了太多的评价。有人说他是新政府的走狗，看他好钱弄权的做派，到底是利欲熏心，食色性也；有人说他是明长官的一柄寒刃，这刀尖锐到可以划开旧政权的脓肿；有人说他是翠柏、是青瓷、是代表美的维纳斯，对谈时言笑晏晏，如沐惠风，行动时不疾不徐，果决干脆；也有人说他是一束没有答案的谜面，伏匿在浓雾下，看不清也看不懂。
明诚却对自己解得很透，从年少去巴黎开始，他无垠的天地间就放了一把大火，燃烧成星夜，从此有了桅杆和灯塔，不必曳航。明诚在大学里先研修经济，又因时局通晓政治，欧洲氛围还算宽松，思想流派林立，然与其说他选择了主义，不如说是主义救赎了他，明诚心里本按捺住了许多虚无，那些无源的敏感和无助被理想驱遣殆尽。
他们在校外租了一个小公寓，窗明几净，明楼大他几个年级，已经在任务中参与动员学生，晚上明楼偶写文章，明诚则帮忙整理报纸传单，他们做这些工作的时候很安静，几乎不出声，因为心里都装着万里外的许多人和事。横渡重洋，两个人在一起就不算孤筏，连急风险浪都看做尔尔，不仅宽慰于有人相依相助，更幸运于理解对方的勇气和追求。在巴黎，少年明诚把自己活得真正恣意，真正纯粹。
现下，明楼去世的消息传来，明诚恍然惊觉，曾经的那口深渊死井没有埋于历史尘沙中，反倒涌出了孤独的暗流，密密地渗进心底，把自己整个人都一个猛子拖拽下去。明诚大半的故人在香港，前前后后求请关系，才得来一间潮湿的阁楼，不过因为离明公馆尚近，站在当年的月下，能够看见这里的一瞥残窗，恐怕也料不到要在此地蜗居。
楼下葱郁的行道树还是老样子，然而一边念叨“保重身体”一边故作发脾气的大姐，倒在了日本人的枪下、眉眼弯弯笑着，跑前跑后帮他装裱画框的明台失掉了下落、一纸明楼的死讯传来，彻底封缄了他求生的意志，恍然环顾，家人、战友、爱人……竟，都不在了……曾举起酒杯神态自若，意气风发地说着“上海是我喜欢的城市，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还要埋于此”的明楼，在不知受了多少拷打和折磨后离去，再没有机会站在他身侧那样温柔地看着他，秉烛夜话了。
苦寂的感觉在胃里翻江腾海，一颗心只顾下沉，他虽拼命咬住下唇隐忍，终究在疯狂的晕眩中痛哭起来，如今上海弄堂里的曲折，即使未经修葺改建，明诚也只怕认不出，毕竟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明诚从来不回避死亡，反而很亲近，养母的几欲虐杀让他过早掌握了死亡的雏形，回上海后他何尝不企盼死神来盖棺，好给他一个英雄的注脚，解放时明诚已把死亡当成依偎的终港，心安于长眠故园的地下，再接着运动起来，监狱几进几出，昔年的奋斗史讲作一桩可笑的惨案，他更情愿以死句读。
唯独幼年被明楼抱在怀里认字的时候，他觉得明楼像飘摇红烛里纯白的灯芯，比白昼还要耀眼，紧靠着他，又有如酣睡在青山的妩媚和深沉中，仅仅知道这个人存在于世间，就有了无可名状的幸福。明诚贪婪地祷告：我愿他活着，连同他的美好，永不消逝。
后来明诚在《悉达多》里读到一小段不起眼的话：“虽然一切貌似充实、快乐和完美，然而一切到头来都注定要腐朽。世界弥漫着辛酸，人生充满了痛苦。”他就想到在巴黎的公寓里，明楼总轻轻搭上唱片，看着它吱呀转悠的样子，却似一圈圈地在砚上研磨，只不过消磨掉的是奢侈的青春，彼时明诚自由地躺在薄暮里，欣赏百叶窗一开一折，深感一切可爱，却没想到这几个句子擅自给自己的生命写了小传，再回首时，他已经披上了满身的遗憾。
“明楼先生于昨夜病逝。“上周寄来的信明诚拿起又放，读了再读，眼底濡出淡淡哀愁，回忆衰老成残垣断壁，他摩挲着掌心交错的纹线，听到明楼的声音像一矗沉稳而厚重的钟楼：“我愿你活着，在我们共同缔造的新世界里，便是相逢。”明诚好似想通了，只见1979年一个平常的清早，灿烂的旭日杀死了少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少年之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