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无善恶》metempsy

1、全一话

　　韩德恨透了他的主人一家。
　　可是同时，他又爱他们爱得不得了。
　　这样复杂的情感充溢在他的小脑袋里，翻腾着，纠缠着，快把他给逼疯了。
　　妈妈说，韩德像只疯狗。
　　她抡起棒子时不停地骂：“你这疯狗！我给你吃给你喝你还敢咬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根棒子有男人的拇指粗细，虽是中空的，却也是货真价实的精炼钢材。韩德被铁链锁在大楼门前的台阶扶手上。每次妈妈要惩罚他，就会把他锁在这里。女人抡圆了胳膊打下来，金属棒刮出凛冽风声的时候，他只能原地跳着、吼着，一声比一声尖厉、一声比一声更像妈妈说的那种疯狗。他在挨打的时候从不哭泣，也不呻吟，就那样一声一声回骂似的咆哮。
　　直到女人打得累了，骂得乏了，丢下他冲进爸爸的房间，对坐在电脑前听若无闻的男抱怨：“这狗是疯的，它居然冲我叫，它还敢冲我叫！”男人耸耸肩，眼都不抬。
　　一扇门之外，韩德耷拉着舌头，声嘶力竭。白色起泡的唾液沾在下颌脏污了的长毛上。
　　那毛色曾经洁白如雪，不如现在已经看不出来了。
　　以血统而论，韩德是小区少有的纯种。在那个城市里血统证书的概念刚刚开始流行的时候，韩德还是只路都走不稳的小狗崽。那时候女人牵着它，耀武扬威般地对所有乐意听一听的人炫耀，韩德的父母都是在犬类比赛上获得金奖的贵族明星，若不是爸爸帮了韩德妈妈的主人一个大忙，人家也不会特意将幼仔之中最好的一只送给他们。
　　那个时候韩德像只镶嵌了黑色琉璃珠子做眼的雪白绒球，带着满身银狐种特有的骄傲和唯美颠颠地跟在妈妈身后，兴高采烈，惹得路人啧啧赞叹。那些女孩子爱他爱得疯魔，总是忍不住拦下这一对人和狗与之合影，妈妈无所谓地站在一边，心里可是美滋滋的。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是啃坏了妈妈的皮鞋，还是撕碎了爸爸的公文？又或者其实只是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对着窗口咆哮了两声，惊醒了正在酣眠的那一对人……第一次挨了打，是为什么来着？
　　韩德真的想不起来了。
　　因为有太多太多次，他想不明白的为什么，就带来身上一片火辣辣的痛、和疯狂。
　　开始是手掌，后来是皮带和树枝，到最后，女人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棍子，把他扣在晒热了的台阶下，打得鲜血淋漓。那其中有他的血，也有女人被他翻卷的牙齿豁开的伤痕。
　　他是狗，就算精致如银丝编织的艺术品，他还是满口利齿，满腔怨愤。
　　那一次他差点死掉。可是养伤的时候，女人对他柔声细气地哄着，买来最好的肉喂给他，韩德就觉得自己不那么恨她了。至少，她还是心疼自己的。他那么想着，直到等来了下一次。
　　就这么周而复始，女人爱着他、疼着他，可也骂他、打他、虐待他。
　　韩德真的搞不懂是为什么了。
　　他搞不懂，却是个天生的执拗性子。女人越是打，他越是狂吠着又扑又咬，再被打得更狠，却不肯认输。
　　他就是不懂啊！
　　女人伸过来的手，究竟何时是爱抚，何时又是残酷的剧痛，他不懂，也无从猜测。
　　于是怕了。
　　有多少次，只是因为女人伸手去抚他，却反而被狠狠一口撕破了皮肤，就这样惹来一顿揍，韩德已经记不清了。反正打了骂了、被丢在外面让日头晒了个够。等到夜里，男人会出来牵他回去，然后一夜无眠、到次日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因为这点，他偏爱爸爸。即使爸爸并不怎么在乎他。
　　男人不爱他，也不讨厌他，无论韩德是一只狗还是一只靠垫，对他来说都没有区别。
　　他趴在台阶上。那台阶又硬、又热烫得吓人，他趴在上面，仿佛连鼻尖都要烧起来了。
　　日头西坠之后，这种感觉才算好些。
　　院子里有人来去，大人和孩子，嬉嬉闹闹的，但没有一个人看他。
　　所有人都习惯了。那个韩家又打狗呢。他们悄悄地说，那条狗有毛病，老咬人。
　　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说，听到没有，躲他远点，小心挨咬。
　　韩德听着，纳闷地想：你不打我，我为什么要咬你呢？
　　谁也听不到他的想法，只是躲得远远的，好像他是什么会传染的瘟疫，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谁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怎么跑过来的。
　　只有两三岁大小的娃娃，有时候看起来就像一只脚前脚后不知好歹的小狗。韩德不喜欢这种东西，小小的人类，叽叽喳喳、大喊大叫，当他们试图靠近的时候韩德总是一甩头，高傲地扭头就走。他不是婆婆妈妈的金毛，也不是善良好欺负的京叭，照顾孩子从来不是一只银狐应该担当的工作。
　　他是只银狐，纯血的，即使别人已经忘记了他的血统。
　　但他自己不会。
　　他警惕地看着那个小东西，从自己的爪子上抬起头。
　　孩子一步一歪，渐渐地挪入了他头颈可及的范围。韩德没有动。
　　他要做什么？
　　韩德用眼神提出问题。可是那小东西看不懂——好吧，人类都不懂。
　　他站起来。几乎与那孩子的胸口等高，毛茸茸的尾巴耷拉着，每个人都应该看得出他不高兴，但这个孩子还是不懂。
　　孩子固执地走近他，伸出手。
　　小小的手掌差不多只有成人的四分之一大小。韩德盯着他，紧张得连眼睛都要竖起来了。
　　不知道谁一声惊叫：那个孩子！
　　韩德猛地咆哮起来。
　　孩子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摔倒在地，哇的大哭起来。
　　像变魔术一样，那些大人都跑来了。
　　所有这一切好像只是发生在一秒中之内。韩德目瞪口呆，直到有一只脚踹了他。
　　那一脚很重，正踢在他肚子上，让他在空中飞出一道弧线，最后被拴住脖子的狗链狠狠拽回地面。
　　一切都混乱了。
　　他被人踩着、踢着、打着，那些脚从四面八方伸过来，他跳着回击，想咬，却不知道自己的牙齿应该落在哪里。袭击从各个地方来，却总在他转过身之前躲开。
　　韩德呜咽了一声，无能为力地跪倒在地。
　　谁来……爸爸，妈妈？
　　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女人尖叫：“你们打死我的狗，我跟你们没完！”
　　穿花衬衫的男人对她翻了个白眼，“没完？我儿子有个好歹我还跟你没完呢！”
　　他抱起自己的儿子，奶娃娃已经收住了哭声，含着手指望着这些围着他大喊大叫的人。
　　还有地上，小小的，脏兮兮的一团。
　　那是什么啊？他想从父亲怀里挣扎出来，趴在地上好好看一看，但父亲抱紧他，不肯放手。
　　那到底是什么呢？
　　直到回了家，他仍然想不明白。
　　至于那条吓了他一跳的大狗，他早就忘到脑后去了。

　　- 2010-7-13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