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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长歌当哭 ...

  •   “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

      ——引子

      接连几日的雨,还是没能洗净长安街。

      沈家作为先帝亲封的六大皇商之一,垄断茶马生意。今奉命进京,自当入宫进贡,以谢皇恩。

      正月廿四日,黄道吉日,沈家依惯例入宫面圣。偏生前一日里沈福州出去与人喝得烂醉如泥,三更天时被沈家人从大街捡回来的。夜深露重,着凉发热,一晚上不得安生。

      已至寅时,看他那副光景,沈潋叹了口气,看来面圣一事要落在他头上了。他吩咐府里照料好沈福州,便乘马车往宫城去了。

      燕已历二代,先帝开国定邦,以立山河;当今天子以文治为先,兴办太学,广纳贤才。虽有外敌常有侵扰,但百姓仍过着乐业安居的小日子。

      燕宫威严,只见一层层秦砖汉瓦,雕楼画栋,布局井然。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这是沈潋此生第二次入宫,他跟在老太监后面微微抬头扫视着皇宫,观今昔却若东海三为桑田一般,一时感慨万千。

      御书房,殿顶铺设红琉璃瓦,镶碧青剪边。进殿后,只见殿柱是白玉雕的龙凤图样,与紫檀地板上刻的万里山河图相呼应。

      转了几个弯,终于来到皇帝书案前,沈潋行三跪九叩之礼,皇上摆摆手道:“不必如此多礼,有没外人。”

      帝姓上官,讳燕归。继位九载,年近耳顺。先帝与诸皇亲去后,仅留帝一人,帝悲痛欲绝,但仍□□地撑起了整个大燕。

      沈潋又拜了一拜,一五一十地禀报这一年的茶马生意境况,皇帝似乎有些兴致,问了些细节问题,重点问了一下今年输往边境的马匹。而后,沈潋递上了好几本账簿文书和上好的龙井。上官燕归瞧了瞧那一摞,也没翻看,而是仰靠在透雕牡丹御椅上,勾起茶杯浅酌几口,听了一会,挥手示意他停下。

      “沈家做事,朕一向放心。”上官燕归说着,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小侍卫,那个生的分外白净的小太监立马搬了个小椅子来。沈潋谢了恩后坐了下来。

      “以前,好像是沈老爷子自己来的啊。”上官燕归坐直身子,一手不轻不重地扣着案几。

      “启禀陛下,家父偶感风寒难以远行,就我等先行来向陛下请罪,他过段时日再来亲自请罪。”

      “朕就随口一问,不当事的。”皇帝说着起身,转到赭石色博古架边,取出一卷卷轴,举起来找了找良久才开口道:“嗯,朕记得你是姑苏解元,咦,怎生寻不到了?”

      然后又翻找了一顿,不耐烦地一扔,“罢了,卿唤何名?”那个小侍卫很有默契地接过那个卷轴,卷好,物归原位。

      “鄙人名潋。”沈潋恭敬答道。

      “倒是个好名字。”小皇帝背着手在御书房转悠,百无聊赖的说,“素闻卿腹有诗书,不如作首诗以见我朝文风,就以‘盛’字起头吧。”

      “盛世雄名古未见,盛事两般君总得。 ”沈潋没有细想,回答道:“鄙人无才只读了些前人诗书,只能随口胡诌几句。”

      皇帝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一拍手道:“朕想起来了,不过…”他顿了顿,盯着沈潋细细打量一会,“沈老爷子好像只有一个儿子,而他名唤福州。”

      沈潋不慌不忙地回答:“鄙人自幼失所,幸得寻回,今朝方能面圣。”

      “那就是朕疏忽了。”

      “陛下日理万机,这些小事不必记得。”

      “去年被找回来的,还是金陵的口音。”皇帝喃喃自语的说,忽然站起身,很快走到了沈潋面前,“知道位驰吗?”

      “听过位将军大名。”

      “他已经不是了。”皇上淡淡地说,话语间却是不悦。

      “鄙人初见圣颜,口无遮拦,请陛下降罪。”沈潋心下一寒,只因这虚妄之罪便抹杀了所有的功勋吗……

      “见过位驰吗?”

      沈潋心里一震,还没来得及细想,不答又怕被看出端倪,于是说:“未曾。”

      皇帝绕过沈潋,走向他身后的那个供桌,轻轻抚着上面那一把漆红燕云弓,“不应该啊…位驰,也是金陵人啊。他早年还当个金陵守卫的。”

      “在街头时,听过他人评说,说他是大燕的大英雄。”

      “他确实是个人物。”皇帝悠悠地说,“不过,我大燕人才济济,英雄辈出,不必拘泥于他一人。”

      沈潋知道自己应当迎合皇帝,做个捧眼,可他根本开不了口,他像是被意念掐住了脖颈,只是僵硬地点点头,如梦初醒。

      “是啊,他…并不要紧。我大燕自有豪杰无数。”

      皇帝觉得这个话题实在无趣,于是二人谈了些文词诗赋,沈潋发觉皇上看上去漫不经心,却是刀刀直击要害,在那谈笑间,不经意地试探一二,如裹着棉花的针隔着衣服戳着你。虽不痛不痒,但实在让人有些难以应对周全。

      皇帝正兴致勃勃地向沈潋问那金陵城近况时,外面一个太监进来,轻声道:“陛下,时辰到了。” 皇帝有些败兴,让那侍卫收起了龙井茶,并拿了些金银细软赏给沈潋,然后命人将他好生送了出去。

      望着他走至拐角,皇帝敛起笑容,怏怏地趴在堆积如山的奏折文书里,闷声道:“谨慎的人最无趣了,万事求全。”说完,他看向一边蹲着捡拾绢帛的小太监,忽然很想去看看他,于是就走到了他跟前,抢先一步捡起他面前的东西。

      “我要杀他,你、可有怨?”

      小太监默默地接过皇帝手上的书,然后整整齐齐地放好,同时不忘分门别类。

      “无怨,他背叛了陛下,死、是最轻的处罚。”徐寿做好了份内之事后,退到下边,很安静地立着,头微微低着,没再说话。

      皇帝没看他,回到椅子上,埋头批红理政。

      徐寿默默地在哪里,面上无悲无喜。

      出了宫门不久,冷灰的重云没有预料地蒙住光线,只有云缝里漏下丝丝金线,天公确不作美。猎猎的风卷不起被雨水浸湿的尘土,只将酒旗吹得呼呼作响,寻常人家赶忙出来收衣服。

      行人忙着回家,马车难以挤出去,而沈潋本身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于是自行下车,打算步行回去。穿梭在人群里,他感受到股股热气,但他还是冷飕飕的。

      闷雷滚动,他的脑海里是这些日子里所想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无法冷静。

      凄惶、矛盾,充斥着他。

      一道道响雷劈断了这些天缠在他心里缠成一团的麻线,或许不是怕雷,而是他心里的恐惧,对于那焕然一新的宫城,对于那让人心生畏惧的少帝。

      是的,他帮不了位叔,就像当年一样。只是没有这般大的雨……

      今日面对天子,他只觉得心里发寒,也终于认清了自己一直不想承认的事:面对权力,位叔不值一提,他也一无是处。他与位叔无非蝼蚁,死不足惜。

      雨打在炉灶上,沸腾、蒸发。

      无力按着他的头,自己总是被裹挟着走,连自己都救不了,还妄想救别人。

      读了些圣贤书,真就想为盛世开太平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在你应绝对服从的权力面前,书生意气算什么,你的不朽之功算什么,轻飘飘的一句话能让你位极人臣,也能让人横死闹市。

      生死向来不由命,由人。

      一时,云间撒出些水珠来,是暴雨的前奏。大家都加快脚步往家里赶,沈潋担心碍着他人,于是也拖着脚步,尽量快一些。

      冷雨当头,他感觉脚步更加沉重,他好像忘了自己的烧还未褪。虽身在屋檐之下,但刺骨的雨水仍打在他的脸上。

      是苦,是忧,冷暖自知。

      人病则忧惧。

      街坊的屋檐下吊下雨帘,珠帘粘湿了他的整个左肩。从烟雾蒙蒙到淅淅沥沥,再到滂沱倾泻,乌云尽情宣泄着情绪,用一场痛哭,换雨过天晴。

      那他,怕是那清明时节雨纷纷,连绵不绝。

      一把伞挡住了天。

      “这样大的雨,怎么不打伞?”薛望野把伞往右边微微倾斜,脸却往左边偏。

      “伞旧了,不敢拿出来。”沈潋沉声说道。

      “旧有旧的好。”薛望野转头,看到沈潋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接了一句,“但辞旧迎新,也是好的。”

      两个人慢慢地走。

      冷湿的空气里,有呛人的炊烟。

      无雾不见身前色,无雷却闻天地鸣。

      到了沈府门前,沈潋辞谢了薛望野,道:“今日多谢了,若他日有需鄙人相助之时,某定尽绵薄之力。”

      直到沈府下人送来伞,他才收了伞。站在檐下,面对感谢他刚想摇头后想起什么,应了一声。

      沈潋再次道谢,又从门房那叫了辆车,让他把薛大人送回府。

      薛望野明白他的意思,没有推辞,点点头答应了。

      看着他进门,“石为砥焉,化钝为利。”薛望野看着大门慢慢关上,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然后又轻轻地说了一声,“雨总会停的。”

      荣销枯去无非命,逝波终日去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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