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玉山倾》逐半青山

10、旧识新友

　　连绵阴雨后，天没有放晴，一直阴阴地压在人心上，让人喘不过气。

　　自位驰下狱以来，朝庭先前定下的时间与春闱相冲于是只得再议，而且朝中时不时有些不和谐的声音蹦出来。

　　圣心不悦，命速决之。

　　大理寺无决狱之权，自不用像刑部那般焦头烂额，斡旋在泥潭之中不能自拔。

　　刑部尚书体察圣心，终定于二月十九，是时春闱初闭，可令仕人自省谨行，诫时人，修身齐德，立己安世。

　　帝阅，允，遂昭之。

　　承欢楼二楼雅间，隔着珠帘，一位女子正弹着琵琶，弦音绕梁，却是悲鸣。

　　珠帘外，二人对坐。

　　金遗鸩摇着酒杯，听着来人的报告后，默了默，低声叹了一句:“昭之浊世，明于此间，是为昭明。”

　　“只是，这行刑的日子，着实让人心寒啊。”

　　想当年，位驰方及弱冠，戎马关山，千里突骑，赢关山一役，名烁大燕，便被任命为骠骑将军。

　　二十六岁，封镇南大将军，何其难得的将帅之才。

　　而昭明二十四年二月十九的关山一战成名的将军，却堪堪命绝于九年后。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当年是盖世之功，贺春闱，宣之世人习；

　　如今将身首异处，儆效尤，令时人自省。

　　对面的人压着声音回道:“刑部里的官员都是忠君之臣，选的日子自是极好的。”冷静温和得有些过分，像是在心里编排过很多次一样，熟练得让人来不及揣测他字里行间蕴涵的东西。

　　“不是出自真心的话，说出来只会让你更难过，”金遗鸩笑着将桂花糕推到他面前，说道，“还是有余地的。”

　　沈潋声音很淡，他说的分明是个问句但却没有起伏，仿佛尘埃落定一般。

　　“死生皆是君恩，怎可言回转？”

　　“别这么说嘛，你还记不记得，宋凛？”金遗鸩拈起一块桂花糕就往沈潋嘴边送。

　　沈潋别开脸躲开他的投喂，但又不想让他失望于是用手接下，放进嘴里嚼了嚼，只觉着生涩得很。宋凛，是昭明三十年的状元，出身将门，却谢恩荫，参加科举，大魁天下，除刑部侍郎，名满京都。

　　“位驰就由他监刑。”

　　“那也改变不了什么。”沈潋回道。

　　“事在人为。”

　　“你想干什么？此事与你无关。”

　　金遗鸩喝了口酒，没有回答而是倾身倚在向楼内开的窗阁边，眼睛斜向楼下，瞥见几位衣着不凡的公子进入楼中，笑着抹去唇边的酒水，然后指尖轻轻点了点围栏，示意他看下面。

　　沈潋按着他的意思往下一探，在下面乌泱泱的人群里看到一个极为显眼的穿荧宝蓝撒花锦袍的人，那人恰好抬头，沈潋堪堪看到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瑞凤眼。

　　“认识吗？”

　　沈潋收回目光，答道:“宋玉。”

　　“你以前应该没见过他才对啊，”金遗鸩戳着一快桂花糕，忽然想起了什么，半晌才开口道，“也是，你们不久前见过。”

　　“是很久前。”沈潋纠正道。

　　“嗯嗯，是我错了。”金遗鸩半开玩笑地回道，然后倚着围栏探出身去，沈潋来不及阻止便听他向下招呼道:“清安!别来无恙啊。”

　　宋玉循声抬头，展颜:“好久不见啊，金兄。”

　　“我这有空座，何不上来一聚？”

　　“不过……”宋玉迟疑了一下，“我还带了几个人。”

　　“没事，有座!”

　　“好!那我带他们上来了。”宋玉爽快地答应了，跟掌柜打了声招呼，就往上来了。

　　金遗鸩达成目的笑嘻嘻地回过头，就看到沈潋黑漆漆的脸，连忙说:“别生气啦，久别重逢乃是人生一大乐事。”

　　“我没生气，只是看到他会……。”看到他，会让自己想到一些不敢提起的旧事……

　　“我知道，但你总得见他。”金遗鸩把手搭在沈潋握紧的拳上，金遗鸩转身望着楼道那边笑了笑，“放心，他不会认出你来的。”

　　沈潋默然。

　　只听声声环佩扣响之音，宋玉一马当先冲了进来，扑向案几，大大咧咧地往那一坐，捏起一个桂花糕就往嘴里塞，说道:“金兄，还是你最懂我，点我最爱的桂花糕。”同时也不忘回头招呼后面的人，大家似乎都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也不客套就自己搬凳子坐着了。

　　金遗鸩道:“放心，不是为你点的。”

　　“知道知道，我啊，定是沾了这位公子的光。”宋玉陪着笑，转头看向身旁坐着的人不由一顿。

　　他当时刚进门时没有细看，现在定睛一看只见那人墨眉凤目、面如冠玉，头戴枯竹发簪、着竹碧锦袍，瞧着松风水月、不同一般不禁开口问道:“有这般佳人，金兄怎么藏着掖着，也不一早介绍给我。”

　　“清安，这位正是名满江南的沈大才子—沈潋。”金遗鸩故意拖腔拉调地介绍道。

　　“真哒！”宋玉赶紧咽下嘴里的桂花糕，“我听过你的名字！你就是玉山仙人唯一的弟子？”

　　“愧不敢当，鄙人只是沾师父的光罢了。”

　　“我哥读过你的文，说你的文章自成一派，别有风味。”宋玉说着，扭头看向坐在一旁的一个蓝衣公子，“对了，我们仲意兄也是江南来的，应该也听过你的名字。是不是啊，仲意兄？”

　　沈潋越过宋玉向那位青衣公子看去，不由心下一动，而孙仲意的表情却有些古怪。

　　沈潋暗暗揪紧了袖子，留下心里的褶皱，他与金遗鸩交换了眼神，面上不变只是问:“这位兄台也是江南来的？看着有些面熟啊。”

　　孙仲意这才抬眼瞅了沈潋一眼，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得的东西一样，连忙垂下眼帘，只是说:“没，没见过，头回见。”

　　宋玉拍掉手上的碎屑站起来走到孙仲意边上，拍拍他的肩膀，“他叫孙仲意，他的排箫可是一绝。”

　　然后就顺便把沉浸在奏乐里的二人也介绍了，那两人这才把注意力从琵琶上转移到这边，分别是平宁长公主与左丞之子周泊和五皇子上官明宴，沈潋一一见过。

　　寒暄毕，上官明宴在一旁上下打量着沈潋:“沈公子是怎么与金兄熟识的？金兄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啊。”

　　“欸，怎么能这么说呢，”金遗鸩笑着站起来，拎着酒杯晃晃悠悠地踱了过来，“我可是出了名的人又美又好说话，整个长安你都找不出几个能跟我比的。”

　　周泊指着金遗鸩笑着说:“你要是好说话，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好说话的人了。”

　　“我啊，好说话起来怕是要把你们吓死，只是你们无福消受罢了。”

　　“你就吹吧，你可比不上我小舅。”上官明宴抱着胸骄傲地很，鼻子都快翘上天了。

　　周泊无奈地看着上官明宴道:“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舅舅舅舅的，没完没了。”

　　“怎么，我舅那么好还不许我夸他了？”

　　“殿下的舅舅？”沈潋思索着皇家的那些人物关系一时没想起来。

　　上官明宴陶醉地介绍着:“你初来乍到不知道我舅可是……”

　　“是我。”雅间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沈潋听着一默忍不住摇头，心里感叹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世界真小。

　　雅间门外却是两人，一人暗云纹镶金黛紫袍的是当今三殿下上官明瑆，他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眼睛不着痕迹地扫视全场，另一个着红色官袍是大理寺少卿，刚刚说话的也是他。

　　看清来人，屋内人等皆行揖拜礼，齐声道:“见过三皇子殿下和薛大人。”

　　“大家就聚聚，哪来那么多礼数，免礼免礼。”上官明瑆摆摆手让众人起来，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早已缩在角落的上官明宴，轻言细语问:“好玩不？”

　　“不不不，一点都不好玩。”上官明宴连忙求饶。

　　“都知道逃学了，长本事了啊。还在外面瞎说坏我名声，找打了是不是？”薛望野没有理会他那微弱的求饶声，而是一把他捞过来，推到门外，转身向众人道:“我要把他送到太学，先告辞了。”

　　“这就走？喝口茶再去嘛。”宋玉看着上官明宴那副要死要活的表情忍不住开口道。

　　“不用留，我等会要去大理寺。”薛望野再说什么客套话转身离去，离去前他瞟了一眼坐在人群之中的沈潋。

　　“你别笑他，你也一样，你哥托我赶你即刻去太学报道。”上官明瑆说着，掏出插在杏黄腰带上的青瓷绢花小扇敲了敲宋玉的脑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走吧，宋小公子。”

　　宋玉像是被炸的活鱼儿一样极力求生:“我已经是将军了！去什么太学。我不去！”

　　“学无止境嘛，小将军。”说着，他拖着宋玉往外面走，到走廊上喊道:“薛大人等等，这儿还有一个，一路顺过去吧。”

　　半晌，上官明瑆回到雅间，此时孙仲意早已起身将自己坐的那把紫檀椅搬到案几边，自己席地而坐。

　　上官明瑆提起裙摆侧坐在椅上，“真是阔别已久啊，沈公子。”

　　金遗鸩看看沈潋，又看看三皇子，满脸问号，“殿下见过他？”

　　“三十年冬天，我和宋公子同去江南处理了些事务，留到次年孟春，恰逢玉山居开庐，我前去拜访，是沈公子招待我的。”

　　“是啊，师父他很欣赏殿下的谈吐文章。”沈潋转头看着在一边静坐着的孙仲意，“我想起来了，那年仲意兄也来了，师父听了他吹奏排箫后对他赞不绝口。”

　　“啊？记得记得。”孙仲意就像是刚从梦中惊醒一样，有些恍惚。

　　一直在一边看戏的周泊忽然出声道:“仲意兄你刚不是说头回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