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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2章 遇见 ...

  •   我又默默无闻地被弃置在哀筝馆里七天,没人来过问优罗难何以不见了,也没人来关心我为什么仍然留在王府里不走。反正三餐有人料理,饿不死我就是了。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可以深刻体会“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的凄凉与不幸。帝王豪门,庭院深深,不晓得多少女子将青春葬送,终至白头。
      坐在太师椅上,我望着门外,十分幽怨地太息。暮春天晚,伤春涕咏,以应节气。
      “小师傅,用晚膳了。”不晓得喜云是被我的探问吓跑了,还是被分派了旁的工作,这两日,换了个年纪较长的仆妇来送饭。
      “福江,劳烦你了。”王府里的佣人婢女,无论是签了终身契约的还是十年、五年契约的,一律要改个吉祥点的名字,分别是“福、禄、寿、喜”的辈分。福江算是王府里的元老了。这是多日来我所了解到。
      “小师傅客气了,这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福江富态的脸上是恭敬的笑容,不亲不疏。
      “陪我一起用可好?一个人怪无聊的。”我终于耐不住寂寞。白天倒也罢了,看书、习字、练琴、制药,我还能打发时间。一旦入夜掌灯,真是水滴昼尽夜漏永,最是寂寥。
      福江犹豫了一下,规矩地坐在了下首。
      这倒令我一愣,我以为她会势力地白我一眼,转身就走呢。
      桌上是青碧的炒菜心、素鸡丁拌豆蓉酱、红焖笋尖、荠菜豆腐羹,青笋汤,一碗江南早稻米,全都用精致瓷器盛着。虽然是全素,却色香味形俱全。让人看了,已经食指大动。
      “福江,王府里的厨子实在高明,素斋最见厨师功力,能做出这样四菜一汤,一碗粒粒晶莹饱满的香粳米饭,真不简单。只看见了,已经垂涎四尺。”
      “小师傅若喜欢,尽管吩咐厨房多做几样。”福江慈祥地笑。
      “我在王府里只是一个吃闲饭的客人,不敢劳动厨房。”我苦笑。优罗难是王爷的客人,他留下我离开,我还厚着脸皮继续叨扰。唉,为了生存,寄人篱下,尊严这等东西,不要也罢。
      福江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难道令师不曾告诉你么?他留了封信给王爷,信里说他有事待办,不便带你同行,请王爷允许,留你在王府小住几日。王爷曾经承过令师的救命之恩,自是欣然应允。所以你算是王爷的贵客,尽可以支使佣人们替你办事跑腿,亦可以在王府里随意走动。”
      咦?难不成我白白小心翼翼了一个星期么?可是……
      “我怕坏了王府里的规矩,惹王爷不快。”我尽量婉转地表达我的疑虑。“王爷似乎不是易相与的人物。”
      福江闻言,脸色一黯,沉默了一会儿,她叹息一声。
      “王爷,并非是不易相与。只是……”她的手绞住丝帕。“此事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啊。”
      “自古帝王将相最难为。”我大力点头,以示理解。毕竟且不论先天如何,单单后天环境所迫,成王败寇,为了自保,也得在宫廷尔虞我诈的残酷斗争中,渐渐染上一身的冷酷疏离。处在宫闱权利倾轧中心,实在身不由己。
      福江听了,也频频点头,甚是赞成我的观点,话匣由此打开。
      一顿饭吃完,我已经由她那里约略了解了寿王和王府的情况。
      寿王今年二十九岁,再过两个月,便要三十岁了。是先皇禅让退位给当今天子后,宠幸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女,所生的龙种。即使先皇已经退位,环伺在他周围的嫔妃们仍然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而互相倾轧。小小一个宫女自然成了后宫争宠下的牺牲品。
      然后,先皇突然之间梦薨,那些太妃之中生养了皇子的,自然一一被接到王府里颐养天年。没生养过的,只能在冷宫里度过残生。
      那些太妃中有些年轻貌美又不曾生育过的,不甘心就这样在冷宫里度过余生,就拿身怀六甲的小宫女出气。她的肚子在一次争执中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最终导致早产。而她也在生产过程中血崩而亡。
      寿王打娘胎里带了病,又早产,人人以为他是活不下来了,只有皇上身边的德妃娘娘,宅心仁厚,将他抱到自己宫里,细心照料。即使随后她自己的皇儿出生,也不曾薄待自幼失怙的寿王。皇上体恤怜惜他的遭遇,身子又单薄,索性封了他为寿王,希望他身体康泰。
      福江说到这里,却突然收住话题,再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子,变成一个令人讳莫如深的王爷。
      “王爷人并不难相处,只是世人容易误会,只看表象,不问因由。”她用慈祥的眼光看着我。“小师傅若和王爷相处久了,自然就会明白,王爷……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罢了。”
      受了伤就可以变成一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家伙?我大不以为然。
      “家师又怎会救了王爷?”这才是我好奇的重点。宫闱倾轧古今中外皆然,因敬爱的人蒙怨死去而导致性格大变的人也不独他一个。我对寿王爷的同情没有超过一分钟。我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王爷十岁那年,去感业寺许愿,恰遇见正在寺中讲经说法的令师。令师一见王爷,就说,要与这位气宇不凡的小施主单独说几句话。王爷不顾随侍反对,斥退随扈,听令师同他耳语数句。我想王爷当时并不相信令师所言。却还是收下了令师给他的锦囊。九年后,王爷遇刺中剑,群医束手无策,说只有等死。德妃娘娘几乎以泪洗面,寸步不离地守在王爷病榻前。王爷在临危之时想到令师所赠的锦囊,教人取了出来。打开一看,竟是以金箔包裹的一丸丹药。就是这丸金丹,救了王爷一命。”
      这么神奇!我叹息,宫闱秘辛、皇家内幕。
      “王爷只是想保护自己,需要为人难免冷淡。不过对令师,他崇敬感激不尽。故而不会为难于你。”福江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纠正我先入为主的观念。“只要你不触动王爷的禁忌,他是个很好的主子。”
      “哦,”我不晓得说什么,只好说些场面话。“吉人自有天相,相信王爷的身体一定会大好。”
      “借小师傅吉言。”福江望了望外头的天色,起身,收拾碗筷。“小师傅也早些安置罢。福江告退。”
      “谢谢你陪我吃饭。”我连忙起身相送。
      “这是福江的福分。”她躬身退了出去。
      我拄着下巴,稍微觉得放心了点,不用再担心被赶出去或者行差踏错小命不保。这真是好极了。
      执起一直温在缠丝白铜炭火小炉上的水壶,以青花薄胎茶盏冲了些竹盐漱口。没有牙刷和防蛀洁齿美白多重功效的牙膏,用盐水漱口,聊胜于无。
      生活上的不便虽然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克服了,然生活质量的下降,却是不争的事实。

      听过福江的一番话,我算是吃了定心丸,开始尝试走出哀筝馆,在不至于迷路的范围内探险。寿王府是典型的北方园林,也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哀筝馆附近最让我流连忘返的是一个天然湖泊,有一条九曲桥连接湖心的水榭。坐在水榭里,四周是一片碧绿如玉,随风摇曳的荷叶;底下是优游于莲叶间的锦鲤。春风拂面,真是再惬意不过了。如果能置上几款精致点心,一壶顶好的花茶,神仙生活,大抵也不过如此了。我暗想。却没有真的不知好歹地差遣王府里的下人去替我跑腿置办。
      眼角余光却瞥见王府里的仆佣婢女,在偌大的王府里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的样子。
      我在水榭里枯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想上前去找点事做。
      人是不能闲的。不替自己找些事做,我担心自己会越来越懒,终于在古代变成废人一个。罢了,适当的体力劳动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我这样安慰自己,不是因为你有古道热肠的潜质。
      离开水榭,经过九曲桥,来到岸边,我尾随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端着一只漆面镶钿圆盒的丫鬟,想看看能不能帮她一帮。虽然一身白衣布衫,让我看上去很有可能象是意图对丫鬟不轨的登徒子。
      “姐姐,何以如此忙碌?可需在下帮忙?”我将石头记里那位爷的腔调学个十足,且不论年纪,没头没脑先叫“姐姐”就是。
      翠衣红裙,扎两只圆髻的小丫鬟一惊,粉脸一白。看见我身上的衣服,她轻轻摇头。“公子是王府的贵客,怎敢劳动公子大驾。”
      “没关系,我这漆盒分量颇重,弗如我替姐姐捧着罢。”不由分说,先捧过来。在手里掂掂分量,果然不轻。
      小丫鬟几乎快哭出来了。“公子,这是王爷赏给佟姑娘的玩意儿,如果出了什么差池,奴婢就是有十条贱命,也赔不起啊。”
      我一惊,忙把漆盒还她。倒不是怕损坏了这盒子里头的东西,而是我忘记了,此间不是现代。我帮她,未必是好事,或恐还会害了她。“对不起,是我逾越了。”
      “多谢公子高抬贵手。喜侬感激不尽。”小丫鬟几乎是红着眼圈向我道谢。
      我几乎想捶胸顿足。封建社会的女子人格果然扭曲,我伸出帮助之手,她当我洪水猛兽;我袖手旁观,她倒要谢谢我。若是有人向我伸出援手,愿为我效犬马之劳,我一定大大方方应承下来。
      “佟姑娘是什么人?”帮不上忙,那陪她走一段罢。有人聊天,时间过得快些不说,工作也不觉得辛苦。
      “佟姑娘是王爷的宠姬。”喜侬细声细气地告诉我。
      宠姬?听上去就已经十分香艳美丽。位高权重的王爷,和一位有倾国倾城之貌、惊才绝艳之质的女子,一段不容于世的苦恋。王爷独钟佳人,奈何身份地位皆不容许他娶她。于是她忍受一切,只为了爱而留在他身边,做一个永远也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姬妾。
      我那被话剧社磨练得甚有戏剧感的大脑,自动替这位佟姑娘演绎出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
      “公子,这就要到佟姑娘住的春深院了,王府内院女眷众多,还请公子留步。”喜侬细柔的一句话,打碎了我一睹美人芳容的美梦。
      “好姐姐,让我偷瞧一眼也不成么?”我作揖拱手,死求活求。
      “这……”喜侬编贝细齿轻咬嘴唇,在我的苦苦央求下,终于微不可觉地点头。“但公子只能站在外头远远地看一眼。”
      “谢谢姐姐。”我向她微笑。这种温若春煦的轻浅笑容,我向优罗难学了许久,嘴角勾到这个度数,眼神幽远到这种程度,那种诚恳恰恰好。小丫鬟果然俏脸微微一红。
      说话间,转过一道月洞门,经过一处回廊,已经可以看见“春深院”的匾额。
      “请公子就站在此处罢。”喜侬示意我站在一丛大叶黄杨后头。“从此地可以清楚看见春深院里头发生的一切。”
      好罢。我听话地站在一人多高的树丛后,看着喜侬小心翼翼地捧着漆盒走近春深院半掩着的大门,然后以身体推开门,任它敞着,继续往深深庭院里走去。
      她站在大厅门口,似乎是向里头喊了一声,里边有一个蓝衣丫鬟扶着一个弱柳之姿的清丽女子走了出来。
      我以我1.0的视力发誓,一身丁香色的女子,就是“佟姑娘”。果然应了“美人妖且闲,皓腕约金环。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的诗句。美人啊,美人!我太息。现代人演绎不出此等美女十分之一的婉约柔媚气息。
      喜侬将漆盒奉上。扶着宫装美女的蓝衣丫鬟接过漆盒,揭开上头镶嵌着珠宝美钿的盒盖。
      或者,只是短暂的一秒;亦或,是漫长的永恒?我并不确定。偷窥者往往很难抽离第一视角。
      我听见了惨绝人寰、撕心裂肺的嚎叫,仿佛活生生被人将灵魂剜了出来,一寸寸凌迟般,痛彻心扉。一声,只一声,却似受伤的野兽,绝望而哀戚。
      这时喜侬也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弯腰开始呕吐。
      “姑娘,姑娘!你振作些啊!”蓝衣丫鬟慌乱之中扔开朱漆盒,扶住几近歇斯底里、摇摇欲坠的紫衣宫装女子。“姑娘,我求求您,振作啊!”
      接着,我便看见佟姑娘直似丁香色落花一般,颓然委顿于地。
      “来人啊!姑娘昏倒了!快去请大夫!”蓝衣丫鬟支撑不住美女的体重,一并被拖倒在地。声音里已经有惶恐的鼻音。“姑娘,您流血了!”
      我这时候如果调头就走,未免有见死不救的嫌疑。医者父母心,纵使我百般不愿意,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我的良知与理智就象动画片里的善、恶天使一样彼此争执了一下,终于良知战胜理智,略占上风。我一路狂奔进春深院,来不及左顾右盼,观赏春花纷飞坠落如雪的美丽景致,直抵厅前。
      “喜侬,没事罢?”我先扫了一眼吐光胃中食物,却还在呕吐,连胆汁都吐出来的小丫鬟,确定她应该还不会昏过去,才蹲下身,执起佟姑娘的手,以右手搭上她的腕脉。眼睛则看住她苍白脸色和华美罗裾上渐渐湿濡的血色。
      啧,糟糕。我的眉忍不住皱起。虚滑而洪脉,分明是有了身孕却因为受了刺激,情绪起伏太剧烈,导致流产。
      向里头又跑出来的数个丫鬟,我淡淡交代:“先把这位姑娘抬到床上,王府里可有寿胎丸没有?没有的话,去药房抓桑寄生八钱、菟丝子六钱、续断五钱、阿胶四钱,加党参八钱、黄芪六钱、熟地八钱、首乌一两。快去!这是先兆流产,若能及时救治,大抵还能保住她腹中胎儿。”
      这是我第一次独立诊治患者、开方配伍。我其实真的十分想袖手旁观,但优罗难常对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教我习医,旨在救人。所以我且先救了再说,死活另议,基本上,那已经不在我所关心的范畴内。四下环顾,我想看看寿王爷究竟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赏赐给他的宠姬,以至于导致她“兴奋”得流产。
      丫鬟喜侬一路上捧来的朱漆圆盒就被扔在不远处花开富贵的大花盆边上,盒盖掀着。
      不是吧?我克制自己以手揉眼这等不卫生的举动。天晓得在古代没有杀菌消毒的洗手液,我这双手上,有多少细菌孳生?
      是故只是拼命眨动眼球数次,然后我没办法欺骗自己说悠闲如我因为过度劳累而产生了幻视,也不能说我的视力在我22岁超过23岁不到时,发生渐进性退化,已经严重到老花眼的地步。只好很无奈地承认,好罢,我看见那镶钿嵌宝的朱漆盒子里,以赤金托盘盛着一颗——人头!
      是的,人头!一颗男性表情恐惧,死不瞑目的头颅!
      真是旷古绝今的赏赐,难怪佟姑娘会被吓得流产。换一个旁的心脏脆弱点的,大抵会被吓死吧?这样说来,王府里的人心理承受能力真是格外的好。虽然惊叫呕吐,却都还算镇定。
      那颗头颅,莫名地,让我想起了因爱不成、疯狂了的莎乐美。
      思及自己稍早还曾经替喜侬捧过漆盒数秒,我只觉得浑身上下寒毛凛立。果然我还是不适合助人为乐啊。好想去洗手,然后找个地方吐啊。
      “……咳咳……不必替她延医求药……”清雅温润的声音,即使气虚咳喘,也不掩其悦耳好听。偏偏,这管好听的声音,冷淡无情地阻止丫鬟。
      我蹲在佟姑娘身边,暗暗叹息。上天何其不公平,竟给如此冷酷的人一把如此优雅淳厚的声音。在我的认知里,声音好听的人,为人总不会太坏。一如派克,一如赫本。唉,可惜,这个王爷让我不得不推翻上述观点。声音好听,人,却不见得也好。
      所以,是为了佟姑娘的性命,逞一时之勇,据理力争呢?还是为了自己的小命,伏低做小,干脆见死不救呢?
      权衡再三,我想先看看这座王府主人的脸色,才决定要不要不怕死地与王府内的绝对势力对抗。
      所以,我回首抬头,想看清楚寿王爷眼下心情如何。
      很多年以后,我才向人承认,这一次凝眸,注定我往后人生的命运之轮,以完全不同的轨迹,运转下去。
      暮春午后,他站在桃花纷飞的春深院中庭里,金冠束发,合身的紫色蟒袍,黑色织金丝绦,粉底朝靴,负手而立。阳光自他身后洒下,为他周身染上一层淡薄如金的光晕,令他看上去几欲随风而化般的虚幻。
      我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只直直望进一双幽魅冷酷的眼里去,沉潜冷冽的眼神,淡淡的,波澜不兴。惟其如此,才更让人心惊。
      一个人,怎可以优雅从容却无情至此?怎可以?!
      我心惊不已,却转不开眼去。
      为佟姑娘向这样的人争取人权,会不会搭上我的一条小命?
      就在我犹豫的这一刹那,已经被丫鬟掐过人中,悠悠醒来的佟姑娘,突然自地上一跃而起,揉身扑向玉立在庭院中的他。
      “我要杀了你!你这个魔鬼!”她脸色苍白如死,神情却狰狞怨毒。她身上镶嵌着水晶珠子的裙裾,飞扬飘散如风中的一片落花,带着血腥味的凄婉,昭示了她的命运。
      而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不退不避。
      “不要!姑娘,您别……”惊叫声,我以为是发自我的口中,原来却不是,而是一直都十分紧张她安危的蓝衣丫鬟。
      我由始至终只是傻呆呆蹲在厅前的台阶上,眼睁睁看着虬髯客鬼一不知自何处如鬼魅般闪身而出,一掌击飞扑身过去的佟姑娘。
      这一掌,干净利落,决不拖泥带水,完全不似国内某著名制片人监制的武侠片里,以电脑特技制作出来的降龙十八掌那么有看头。但击打在佟姑娘身上,发出骨折肉烂的奇异声响,让人肉紧胆寒。
      生受了这一掌的佟姑娘,似断线的纸鸢般,直直飞过我的头顶,撞在大厅的雕花窗棂上之后,才又跌落尘埃。
      在场的人无不噤若寒蝉,没有人敢替佟姑娘求情。
      蓝衣丫鬟满眼的哀戚,捏紧拳头,伫立在一旁。
      瘫软委顿于地的佟姑娘“噗”地呕出一口血,她抬头以极其怨毒的眼神死死看了紫衣男子一眼。“魔鬼。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然后,她挣扎着爬向镏金花盆,抱起漆盒里苍白的头颅。
      “乐郎,等我。”她染血的唇吻上冰冷的头颅早已经青白僵冷的嘴唇。“我与你黄泉相随。”
      “鬼一,我要她活着。”优雅的男音,徐徐说道。
      话音方落,鬼一已经欺近佟姑娘,捏住她的下巴,塞进一块粗布。
      “想用血残功做最后的殊死一搏么?”蟒袍男子温雅如玉的声音夹着轻喘。“咳咳……你是皇后娘娘赐予本王的美婢,本王不好拂了娘娘千岁的美意,勉为其难地收下你。瞧,你是多么美丽,眉如远山,眸似寒潭,直鼻檀口,看上去柔弱堪怜。本王原想多多宠幸于你,无奈,本王心有余而力不足。本王知道令你空闺独守,委屈了你。可是,你腹中的婴儿,又是谁的呢?本王也很好奇呢。”
      他伸手掩住口鼻,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才微笑着走近佟姑娘,鬼一警戒地隔在两人间,以防止佟姑娘做垂死挣扎。
      “轻羽啊,轻羽,做本王的女人,实在并不是幸福的事。本王比任何人都晓得。所以你若有喜欢的人,只需直接告诉本王,本王有成人之美。甚至会替你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门。可惜,你不该……不该背叛本王呵……聪明如你,怎会犯下如此错误呢?”
      他弯下腰,掬起她的一缕的头发,脸上是淡淡的遗憾。
      “本王也想成全你与他泉下相会的心愿,奈何你是皇后千岁赐下的礼物。若就这样死了,本王如何交代是好?只能委屈你继续独活于世了。”
      他松手,放开掌中的乌发,任其零落风中,站直身体,他淡然吩咐。“我要她活着,本王活着一日,她就要活着一日。听见了没有?你们要好生伺候着我最宠爱的轻羽。她可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侍女。若她有什么差池,唯尔等是问。”
      “是!”一干人等齐声应是,决不敢说个“不”字。
      “好了,全都下去干活去罢。”一个看似王府管家身份的老头此时站出来击掌。“王爷,老奴送您回去。”
      “不必了,有鬼一陪我就行。”金冠蟒袍的寿王爷弯眉而笑,在行经仍傻傻蹲在那里的我身边时,他顿住脚步。“戏已然落幕,小师傅还不走么?倘使觉得未过足戏瘾,本王不介意小师傅亲自粉墨登场。”
      我颈背的寒毛倏地统统站了起来。用这种温润醇厚好听的声音,说出残酷血腥的话,格外令人毛骨悚然。太、太、太可怕了!开玩笑!谁要亲自上场啊?!
      我连忙起身,竭力不让自己蹲到麻木的双腿发软,免得当场出丑。无法镇定平和地面对这个男人,甚至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一个握有生杀大权的男人、一个没有慈悲心的男人、一个连人性最基本的怜悯也丧失的男人,还有偷情的侍妾和被斩首的情郎,真是一团混乱啊。
      倘使我有优罗难十分之一的预见能力,就决不会为了看美人而跑来趟混水。
      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自己的惊骇至极的情绪,我垂着头想就此开溜。心中暗暗后悔,就知道不该多管闲事。
      “且慢。”身后传来慵懒低唤,仿如魔咒。
      我浑身肌肉一僵,现在最不想听见的就是这个声音,即使这管声音好听得可以同优罗难一较高下。
      可惜,恶人无胆。即便我拼命腹诽,也不敢听而不闻,只好停下脚步。
      “名字。”好听的声音象绞索一样缠绕住我的听觉,让我觉得无所遁形。
      “……优释傩。”虽然十分想胡乱掰一个名字给他,可是名字是父亲留给我的一份礼物,我为此自豪。
      “如何书写?”他自后头慢慢走近,与我并肩而立。
      “优秀之优,释迦之释,傩戏之傩。”父亲当年苦思良久,才给我取了“释傩”之名。寓意深长。他希望我有一颗真善之心,而不要将丑陋的恶鬼藏在心中。他希望我把一切不快和阴霾统统释放掉,只留下爱和光明。
      我也一直按照他所希望的生活着,可惜……
      寿王身上淡淡的檀香味与同样淡淡的中药味,与春风中淡淡的花香,萦绕在我的鼻端,若有似无,撩动心绪。
      “去罢。”他太息一声,幽还低回。“趁本王还未改变心意。”
      我屏住呼吸,微微颌首,强迫自己迈着镇定优雅的步伐,走出春深院。
      春风递送他烟淡的声音,如影随形。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馔西风雨。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
      如此低吟,随风传来,带着轻浅难觉的唏嘘,怅惘入骨,连周遭徐暖的空气,都似因这半阕低回凄切的词,而秋声四起。
      我听得心头一颤。他怎可以在毫无顾忌地草菅人命之后,用这样好听的嗓音和寥落的语气怀念亡人?他怎可以?!
      终于,我忍不住心间疑问,蓦然回首。
      飞花似雪,阳光斜照的庭院里,他伫立其间,修长、寂寞,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眼角染着淡淡倦意,然而浓直的眉和挺直的鼻梁还有菲薄的唇,令他看上去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
      他幽黯无边的眼里,始终,都平静无波。但那底下,却似有一股强大的漩流,想将人拉扯吞噬下去,永难挣脱。
      见我回望,他的薄唇缓缓勾起,仿佛,很高兴我还有勇气回首。
      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魔鬼!佟姑娘那恐惧怨毒的声音如警钟般响彻我的脑海。
      我转回头,疾走而去。
      寿王爷!优罗难早就知道这个男人会有今时今日的面貌罢?所以他才会来。
      我不知道他我把独自留在寿王府里用意如何,我也不知道过客如我在这个残冷男人生命里将扮演怎样的角色。我并不想知道。只望,可以彻底逃开他,逃开他欲吞噬光与影的冷魅双眼,逃开他眼底黯沉无际的世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2章 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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