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魄》聆拾

1、桑地

　　四月末。
　　正是诗文里描摹“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时候，桃花早早就歇了一地，一眼瞧去也算是有些旖旎风情。
　　可惜风情再漂亮，也早就不再是盛开在枝头那般的风姿卓绝，一片繁华落尽的花瓣里竟然冒出来莫名的漠然。适合吟诗赏茶的文人仙客，也适合被触动的过客。
　　程沅想了想，还是不认为现下的自己配得上“仙客”或者“文人”的名号。可是又有些感怀，只好自称是个四处游览风光的过客，不过是恰好来了桑地，又恰恰好地知晓桑地有名茶庄的位置，赶巧来品一杯颓然的芳菲而已。
　　不论是她自诩的“恰好”和“恰恰好”，还是她那杯茶盏里赶在晚春才落的一瓣桃花，都称得上她的心情。
　　撞了一点好运的同时，被坏透了的糟糕境况糊了一脸。
　　仙京这种地方，明明是集合了人杰地灵之所，不论如何来说，都应该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好去处。仅仅是半日之前，立在桑地高山之巅的程沅正垂着眸子，安安静静地去听桑地信众的祈愿，而现下就已经不得不来到这个茶庄，将自己一身不同于常人的装束都收了回去，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修仙人。
　　茶庄这地方确实鱼龙混杂，什么人都能进来喝一杯，小二也不嫌弃，见了人就是一张笑脸迎上来，客客气气询问一句：“客官想要来点什么？”
　　程沅要了不再那么受人喜爱的桃花茶。她也不嫌弃吵闹，自己寻去了角落，去瞧台上正演的兴高采烈、台下轰然喊好的那出茶庄自排戏。
　　台中央的是个白衣女子，一柄长剑负在身后，身旁的兴许是个仙童，紧紧攥着她的手。
　　那白衣女子略微低了头，去看那个仙童，语气中似乎带了点笑意，眉眼也有了弧度，莞尔笑她：“抓这么紧做什么，怕我也欺负你么？”
　　那装束颇像仙童的小孩儿点头。
　　程沅收回了视线，盯着那一瓣在面上飘来飘去的桃花瓣，心说仙京同僚诚不欺我，人间的话本果然什么都知道，如若她不是那个“英明神武，拯救桑地人民，共同奔赴美好生活”的那位主人公，或许会觉得无所谓。
　　台上的白衣女子，扮演的正是程沅。
　　所演的事迹，程沅倒是没什么印象了：她看着桑地已有数十年，救过的桑地人少说也有十个八个，更不提此处有仙门驻留，轻飘飘一眼就能一口咬定是仙人所救，于是诸如此类的话本愈演愈烈。
　　程沅作为一个仙君，司掌之地正是此处——正是桑地。
　　桑地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
　　茶庄的小二见她垂着眸子盯着桃花瓣有看看台上的戏，好半晌不喝也不语，只当做是个有心事的客人在寻消遣。
　　他本是不应再多说什么的，可架不住程沅一张脸生的好看：瞳色浅淡，长发用桃木簪子一挽，像是天生了一点笑意，可惜她又不笑，看上去平白冒出来了一丝丝无情。
　　“哎，客官看上去是个寻仙人，不知是在愁什么，可否稍微笑一笑？我们台上二位出演的主角儿瞧你不笑，她们可是快哭了。”小二有意哄美人高兴，轻轻松松勾起一个话题，“她们二位出演以来，可还没见过不叫好也不吭声的客官，我可代她们二位求求您了，笑一个吧？”
　　程沅蓦地回神，目光定定地落在店小二身上，似乎是有些无奈：“是我的不是。起先想着放松，可惜心事实在压着重，对不住台上二位了。”
　　小二长长地叹了口气，像个年事已高胡须老长的老头：“哎，您说这是何苦。今时乐今时嘛，烦心事晚些再想……”
　　恐怕不行。
　　她不过是来桑地看看，转头就没了住处，还丢了一魄。
　　住处是仙京，彼时她立在高山之巅，听着惊天地泣鬼神一般都轰炸动静，当即惊诧回头欲要护住这桑地，不料掉下来的那东西不是什么巨石陨星，而是仙京。
　　仙京里的神仙本职就是守护人间，这仙京也沾了一点灵气，居然还转了个弯，直直落入了汪洋大海。
　　至于那一魄，是她自己留在仙京的。其实不止是程沅，每个仙都留了一魄在仙京，等到卸职才能取回来。其实也就是起一个“保险”的作用，如果神仙失职，那么他恐怕就会永远失去那一魄了。
　　这些魄有的承载了五感，有的是情感，有的是早年还没成仙的记忆……等等等等，各有不同。魄们凑在一起，不比一个完完整整的仙弱，想来仙京能够临时拐弯掉进海里，这群魄们功不可没。
　　程沅那一魄承载的是她的情感，故此她的情感反应会比寻常人平淡得多。
　　不过仙京坠落的那个瞬间，她的惊诧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这两件事情凑在一起，说不出哪一个更让人心烦。
　　丢了一魄，还不知接下来再去何处的程沅轻轻唔了一声，好脾气地点头：“您说的是，我这样也不是办法。”
　　小二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这个您我可受不起，您想明白就好……”
　　“是，我想明白了。”程沅几乎是在“风餐露宿做野人”和“找个地方姑且先混几天日子”之中果断做出了选择，客客气气冲着小二一点头，若有所思向外望去。
　　这桑地是有仙门的，庄家。
　　庄家作为一整个桑地唯一一个仙门，在桑地之内都赫赫有名，名声也算是不错。又因为捕风捉影地听闻桑地仙君姓程，就取了“程门立雪”的意思，捡了个立雪堂，专门用来集结桑地一切异常，好方便他们除邪祟，也通常用来做客房，将客人留个十天半个月的。
　　这些不是程沅关心的。她目下身无分文，又招架不住热情似火的桑地百姓，只想寻个地方低调姑且住下，再做其他打算。
　　小二见她有了主意，也就不再多言。回头见着台上二位已经演到了尾声，扬声喊了一句。
　　“诸位看官，今日掉下来的东西不必惊慌，咱们这边有神仙守着，还有庄家的护着呢，列位就当做是听了个烟花响，好吧？好吧？”他一连问了两声，才冲着另一个角落一拱手，“您现在该放心了？”
　　都是看台子戏的，居然还有其他人会乐意缩在角落里。
　　程沅略略一抬眸子，就和对方碰了个眼神面。
　　对方的年纪也不大，神色里居然可以读出几分阴郁的味道，装束和周围的几个人基本相同，程沅认出了是庄家的统一服饰。
　　庄家的那个姑娘轻轻颔首，目光从程沅身上一掠而过，又恹恹地靠回了墙上，一副不想理人的姿态。
　　程沅对她没有什么印象，索性点了点头，就当做是示意了个招呼。没有印象就太正常了，桑地人民不少，她若是个个都认识，恐怕就该荣登仙京奇人榜单了。
　　她能记住某个人，大多都是因为印象深一些。常人的哀痛狂喜，在她这里也就是“高兴”和“不高兴”的区别，所以她提不起什么记住的欲望。偶尔一掠而过的片段，也是因为她的某个举动才让人做出那样的反应，如此才堪堪留下了一点记忆。
　　那丢失的一魄，是个麻烦。
　　不过若是换种想法，仙京无人可以幸免，她又有点释怀。
　　好说不是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