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国》静中奇源

6、泽国（六）

　　14

　　风在我的耳边轻微着响着，我似乎听见那句……从我的风口中说出的话来。我埋在黑色中，一边想着他，一边想着容。
　　容，我的容，我的妹妹。我一声一声地念着。四周突然出现了无数白色的脸孔，是那无数曾让我醉倒的笑容。我听见她的呼唤，一直一直地，呼唤：
　　姐，我的姐姐，我最亲爱的姐姐！我为你守侯了前生，为你沉埋了后世。你为什么不知道呢？！我的姐姐，姐姐……
　　我将头埋入了怀中，我已经不再忍心，再见那令人心碎的一抹笑容，再在我眼前舞动……
　　黑色慢慢散开，一张精致到极至的脸渐渐完整。我望着那张我曾多么倾心的脸，那抹让我感到无比稳定可靠的笑容——我的风，没有说话。
　　真的，那么宁静，那么绝美，似乎又要说出那句：女孩，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可是……
　　黑色终于消失殆尽，风起雪白的长袍下摆，是班驳鲜艳的血迹，是一抹永远凝固的笑——我的容。那同样绝美，却有几分凄凉的笑容！
　　不知何时，风起那黑得发蓝的长发上，火冠正稳稳地立着，很刺眼。我望着那曾经在悦容冰蓝长发上，漫不经心的火冠，没有说话。
　　漠，对不起。
　　风的声音很轻，我的心很痛。
　　我知道，我的风死了。那让我牵肠挂肚的两个人，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一瞬间，全部都消散……
　　矇眬着，婆娑着；
　　姐，你看我成了一尾鱼……
　　女孩，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漠，对不起。
　　风起手中王杖的光芒逐渐暗淡了下来。我忽然席地而坐，手中已出现了巫神乐——拨弄琴弦，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永远微笑却仍旧诡异的脸孔，总是严肃却不失天真的脸孔，神秘又暗怀的脸孔……渐渐从乐声中飞了出来。我低着头，声音小的……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
　　结束了……
　　一阵风声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接着，风起如一截木头，斜斜地缓缓地倒在了我的脚下……他的脸上单纯到近乎透明的弧线，一瞬即逝。

　　王，王……
　　魔现手中的魔缨轻轻落了下来。我突然像个孩子那样，伏倒在我的巫神乐上失声痛哭。
　　——看了太多的死亡，我已经无话可说。似乎只有将心中的郁郁都化作泪水，才能解救所有人犯下的罪；似乎只有将心中稍瞬即逝的忏悔化作手下乐律的精魂，才能凝定和超升这一切苦楚——
　　魔现走到我面前，将一个黑色的光球放到了我手中，说：
　　这，是一个关于容，关于风的幻景……我想您会从中得到一切答案的。
　　说完，她转身离去。毫不留恋，再不回头。

　　魔兽们在我的身边好奇地转了一会，我拉住了霏英飞扬在空中那洁白的皮毛……任它在我的手心里，轻轻缓缓地滑过。
　　时间如白驹过隙，我仿佛在那一刹那，老了几百岁。
　　黑色开始将我包裹，这颜色再也不是冰冷刺骨……我知道，我一直都不曾从这黑色中逃开……也不曾想过逃开。我听见，那温暖的黑海中，还有那一声声连绵不绝的语句，那一阵阵撕裂心扉的呼唤……那，就是我要的方向。

　　15

　　悦容；
　　姐姐，黑海深处，我惟一能看见的色彩，只有我那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臂。
　　我想着泽国中那蓝盈盈的水光凌乱，想着泽国人鱼轻巧如梦的淡蓝鱼尾，想着水中浮起的朵朵蓝色浮沫，以及姐姐你那深蓝颜色的发。
　　——真想，这世界是蓝色的多好。
　　是呀，我最喜欢的就是那美丽优雅的蓝色……
　　小时侯姐姐你总喜欢将我贴身抱在怀中，我总将头埋在那一片深蓝当中，凉凉的发丝如泽国夏日时的水纹，在我的颔下漾开温柔的涟漪。
　　而，我总在流泪，濡湿了一切一切。

　　真的很喜欢水。我浸在水中，水会将我温和的拥抱，亲吻安抚着我。母亲只会打骂我，姐姐虽然会陪我但也只是流泪。但是，我在水中却是完全自由的，目睹了水与泪的融合。
　　我是一尾鱼，一尾一尾蓝到滴出水来的鱼。水，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爱人。

　　星光下 水光潋滟的泽国如梦似幻。母亲“死”后，我和姐姐会立在泽国水面，任风吹拂着我们的长发。姐姐的魔力如此的高强，有时我会惊喜地发现，水面中的浮沫会像人间的鲜花般，绚烂开放。
　　姐姐望着我，沉醉在笑颜中，她真是一位诗人般的王。我喜欢她浑身上下的那份气息，高雅美丽中，带着淡淡的忧。
　　心中的姐姐，应该是那身照半旧的灰色袍子，蓝色的长发松松地扎在脑后，怀抱着巫神乐，微微笑着的女子……在无限的诗意中俯下身，对我说：
　　容。
　　有时候，一个字也教我如此感动。

　　当我成年时，我发现自己体内的魔力高强到让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姐姐那时却已经是泽国的新王了，松散的灰色霎时换成了一袭银白，亮闪闪的，漂亮极了。但是，我却发现自己似乎离她越来越远。
　　万人之上的王者。我孤身一人立在离她很远很远的水面，默默地念着姐姐教我的诗。平凡超然的女子，会陪我流泪，会陪我看星星，会陪抚琴自思地安慰着我，会轻声地带着如梦般的神色，叫着我的名字。
　　——可，这些故事，我再也不见。

　　我真的很自私：因为我不愿舍弃那些让我心动的日子。

　　我又一次沉入水底。水冰冷地刺着我的骨头，我感到了它的残暴。于是眼前出现了莫名的幻景：一大片一大片的黑。
　　当我醒来时，身边坐着一个玉树临风的男子。我坐直了身，轻声问：
　　你救了我？
　　男子的笑容却是诡异：
　　悦容，黑海正将你我包围……你会强大起来，扭转一切。
　　说着，男子的身躯在雾气中渐渐消散。
　　猛然，我发现自己的四肢正浸淫在水中。凉到彻骨，痛到极限。我咬紧了牙关，努力让自己不被恐惧吞没。

　　当我躺回自己的寝宫时，姐姐忽然来了。一袭白衣，深蓝色的长发规矩地束在背后，披散了一地。
　　我将头深深埋在她的怀中，什么也没说。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
　　忽然，姐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容，当个王有什么好，还不如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样子呢。
　　我笑了，一时感觉命运正穿过了我的手，朝我叹息不止。于是我用最甜美的声音说：
　　姐，如果你不想当，那就让我来好了。
　　我笑了！笑容如水纹一般，，飘晃不定。我想，这是一场永不结束的梦，我不会让我的姐姐，从我身边离开。
　　仿佛，那是前世就注定好的事。我会不惜一切，因为我的背后，是汹涌绝望的爱情。

　　我要变得更强大。
　　我对自己说。于是我开始了在黑海中的无尽沉浮。我亲手杀死了那么那么多让姐姐心疼的人，一滴泪也还不出。只有在灵魂的最深处，还有一丝战抖的血痕，维系着我那几近泯灭的良心。

　　当我的灵魂出窍的那一刹，我不知姐姐是否了解，我是多么多么害怕她的离开，多么多么害怕形单影只的世界……我没能得到的……我宁愿死啊……

　　永别了，至亲的人。

　　16

　　风起：
　　漠，对不起。

　　我只能说这一句话了。

　　我想，她一定不会原谅我，她一定会恨我……因为是我，杀死了她最亲最爱的人。

　　可是，我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决定。尽管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她的心中一点一点消散，如同朝日刺破浓雾时的痛苦。

　　身为风城的下任王，我从来都没有开心过。虽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拥有了超越风族所有精灵的力量。我不愿意，被那小小的王座所束缚；我希望，我能成为最强。

　　其实我很喜欢风落和寒晨，他们的美好是我这辈子都无法寄托的梦想……风落的忧郁，寒晨的明快，那是我最珍贵的回忆。
　　风落是我双身弟弟，可他却和我截然不同。他的外貌让他成为风城中众人的唾弃对象，连父母都不喜欢他……只有寒晨，我唯一的妹妹，爱着他。
　　我为了追求力量，总是喜欢到处出城游荡。可我知道，弟弟妹妹是牵着我回家的线。

　　那天那个祭典……应该去死的人本来是我。而父皇母后却将风落推向了火柱。我这个做哥哥的，只是无动于衷的冷漠；相反，却是寒晨救了他。

　　我不是个好哥哥，我永远也没有办法爱他们……我只能单纯地“喜欢”而已。因为我早已决定——
　　这世上我只认同强者，我会永远和弱者保持距离。

　　漠，没想过我是这样的人，是吧？弟妹他们需要着我的庇护，可我却一次又一次抛弃他们。

　　……但是你，这世上惟独只有你……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为此，我试图去改变我的初衷。

　　我曾多么强烈地想要控制命运的转轮，这样……我就能控制一切了。
　　所以，我会选择杀死和我争夺北方王位的悦容。

　　她为了你的陪伴，我却为了满足自己的心。

　　当我遇见了你，我就开始了矛盾的挣扎。我不愿你的伤心，可更想阻断命运的轨迹。我送走了风落，引开了紫涸，欺瞒了寒晨，最后甚至甚至放弃了你……我已经有了无数让你恨我的理由，可你仍是不断的祈祷，祈祷我爱情的互佑，只为了我那句不算誓言的誓言——

　　女孩，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漠，我几乎要感动了……自私如我也有为你而停止自己的野心，从而和你安稳过一辈子的冲动……可，那只是“冲动”而已……
　　我临阵脱逃……

　　因为我的固执，我见到了她，也就是你的母亲，那操纵命运转轮的人。我开始为她的强大折服，我无法改变我那“认同强者，远离弱者”的决定。
　　所以，我俯下了身体，甘心接受那会让你我痛心疾首的“命运”。

　　——你会大笑着流泪吧。我想，那个会说“女孩，可以请你跳支舞吗”的风，那个如此美好的存在，已经彻彻底底地死去了，死在你那破碎的心中……

　　死在魔现手中，我很满足。因为至少我们还没有到真正的、相互拔剑的地步……我看不到你的泪，这泪，是不是早已流进了我的心底？……
　　我唯一不变的，我唯一真实的，是我那么那么的、一直一直的喜欢着你。
　　——只是，我太固执，我太懦弱。

　　永别了，至爱的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