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杂食家

1、二丫，这是你的命

　　二丫背着小山似的柴禾走在山间泥泞的小路上，柴禾高过了她半个头，几乎把十四岁小姑娘的脊背压弯。

　　她的嗓音清澈，唱着嘹亮的山歌，脸蛋累得红扑扑的，气息却很稳，没有丝毫的喘息声。

　　灵活地走过一段又一段崎岖的山路后，最终将背上的柴禾全部送回了家。

　　二丫把柴禾放在了不容易受潮的灶台旁边，她的爹罗富贵原本是在廊檐下抽着烟丝，见她回来了就招了招手：“二丫。你到爹这来。”

　　罗富贵长了一张苦瓜脸，最近丢了木匠的活计后更是愁得眉毛打结。

　　见到自家长得水灵的姑娘，他才稍稍露出了一点笑模样，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油纸包递给了二丫。

　　二丫第一反应是欣喜地接过，下一刻有像是想到了什么，直接把油纸包砸到了地上。

　　“爹，你还是想把我买了给大哥讨媳妇是不是？”二丫眼睛通红，既气愤又难过。

　　“二丫，今年是灾年，地里没有收成，我又丢了活计，你大哥要娶媳妇，一家人八张嘴要吃饭，爹实在是没有办法......”

　　说道这里，罗富贵像老了十几岁不止，他勉强露出一丝讨好的笑，道：“二丫，爹听说去了华城里过的都是吃香喝辣的日子，可比在乡下快活不少。”

　　二丫愤愤的打断他：“我可不稀罕，有这等好事你怎么不让三丫去？平日里不是最疼三丫了吗？谁不知道跟了刘牙婆走，好的是被买进公馆里头当丫鬟，歹的就送到窑子伺候男人！”

　　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被卖掉姑娘的下场，但是她亲耳听说过隔壁村有一家穷的时候把女儿卖了，做小生意攒了点钱后想要把女儿赎回来，人却被窑子折磨的不成样子早就得病死了。

　　“三丫还小，你今年十四岁，该晓得事理了。”罗富贵的眼神有点不自然，讷讷试图说服她。

　　二丫冷哼一声，道：“王瘸子家正好在给傻儿子找童养媳，把三丫卖给他们家正好！”

　　在她爹心中新娶的媳妇养的二弟，三丫，小弟都是宝，只有她和大姐这两个死了亲娘的是稻草。

　　听到她说这样的话，一直躲在里屋听的王淑芬坐不住了，直接冲出来狠狠的扇了二丫一个耳光。

　　“小贱蹄子，你多狠毒的心呐，张口闭口就要把亲妹妹送给傻子做童养媳！”

　　王淑芬膀大腰圆，平日里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她的手像蒲扇那么大，二丫被打了个趔趄。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如同发面馒头。

　　罗富贵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默认似的没有出声，打就打了二丫也不会少块肉，没必要因为这点小事落淑芬的脸面。

　　二丫是可以躲过去的，但是她没有躲，硬生生的挨了王淑芬的打，她平日里日晒雨淋，皮肤算不上白皙，但她却生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见二丫倔强的捂住自己的脸，一双大而圆的杏眼含着泪光的看向自己，罗富贵再硬的心肠也不由的软了软。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猛吸一口烟丝，还是摇了摇头。

　　这个丫头长得像他死去的婆娘，但是这个性子犟，心中的主意大着呢。

　　二丫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没错，他也心疼，如果不是遇上灾年他也不会把亲闺女卖了。

　　但是为了这个家他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二丫的脸上这时才露出了绝望的神色，用力擦掉了眼泪，道：“果然老话说的没错，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把我大姐卖给六十岁的老鳏夫不说，还要把我卖到窑子里，世上哪有你这样的爹！”

　　王淑芬听见着话立马就不高兴了，她扯着嗓门道：“我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穿了，小骚货用得着这样背刺我？说给你老子听也没用。”

　　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好忍的了，二丫啐了一口吐沫在王淑芬脸上，还狠狠踩了她一脚，然后飞快的跑回自己的屋子里反手把插销插上。

　　王淑芬被踩疼了，哎呦呦的直叫，嘴里不停的咒骂“有爹生没娘养的杂种，被卖到窑子里也是合该，千人骑万人草的骚货......”

　　她抹了一把脸到罗富贵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个孬种，纵着你女儿来欺负老娘，老娘前前后后伺候你们老罗家一家老小，到头来是一点好处没捞着还惹了一身骚！”

　　罗富贵平日里老实巴交，但是也忍不了被婆娘指着鼻子骂，手中夹着的烟丝还没有灭，就扇过去了一巴掌。

　　“臭婆娘，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偷拿老子钱补贴娘家，老子给你几分脸面你还真敢开染坊了。”

　　王淑芬骇了一跳，脸也被烟丝烫的不轻，她撒泼打滚惯了，冷不丁被罗富贵一吼，倒也觉得有些后怕起来。

　　她娘家的情况更要糟糕，不是靠着她今天送三个馒头，明天偷两个红薯，早就饿死人了。

　　王淑芬立马调整了态度，讨好道：“他爹，你也别生气，你也知道我就是这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卖掉二丫也是不得已的 ，三丫才八岁，你能舍得卖三丫吗？”

　　罗富贵是最疼小女儿的，小女儿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和他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立马否定了王淑芬的提议，皱眉道：“这怎么行，三丫太小了。”

　　他的心底还是心疼三丫，舍不得三丫的。

　　王淑芬听到这句话，脸也不觉得疼了，咧嘴笑成了一朵花，道：“这不就是了。”

　　她的确不是老罗头一个婆娘，但是耐不住她把头一个婆娘生的全都卖出去了，还得了儿子的老婆本和女儿以后的嫁妆。

　　一想到这里，她不由的洋洋得意起来。

　　二丫回到屋子里之后没有消沉太久，她心中狠毒了后母，同时也对亲爹寒了心。

　　恨归恨，她绝对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让家里给卖了。

　　二丫把炕上的被褥掀起来，熟练地起下一块砖，伸手进洞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

　　这个是大姐出嫁前留给她的，让她好好藏着，不要让家里的任何人发现。

　　二丫之前没有打开过，这是她头一次打开。
　　大姐留下的有铜币也有毛票，二丫是识数的，算了算竟然有一块多钱。

　　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二丫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

　　原本大姐能嫁给村子里的狗剩哥，狗剩哥也喜欢大姐，但是狗剩哥家里面穷给不起三块钱的彩礼，王淑芬就做主把大姐卖给了瘸腿的老鳏夫。

　　她气不过王淑芬冬天的时候不给她和大姐穿棉袄，就偷着把家里面所有的棉袄给烧了，她们穿不了就谁也别想穿。

　　结果烧的时候被王淑芬发现了，她就拿这件事威胁大姐，如果她不嫁给老瘸子，她就把自己卖了换钱。

　　大姐舍不得她年纪小被卖出去受苦，便咬碎了自己一口银牙，忍着天大的委屈嫁给了比自己大五十多岁的老头。

　　想到这里，二丫狠狠的甩了自己一耳光。

　　这辈子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大姐。

　　二丫把小布包小心翼翼地重新扎好，然后将它踹到了怀里，她把砖头填进去，把被褥铺好恢复原样。

　　她开始收拾东西，今天晚上她就要逃走。

　　二丫的衣服不多，只有身上穿的这一件破布衣，还有一件换洗的衣裳，鞋子只有一双，是王淑芬穿剩下丢给她的，鞋子很大不跟脚，左边的鞋底还破了一个大洞，平日里穿就用绳子绑上。

　　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大姐送给她的一条红头绳，她从来没有用过，一是舍不得，二是被三丫看到就会被抢走。

　　二丫打散了自己随手用草绑的辫子，认真仔细地用红头绳给自己编了一个麻花辫。

　　破碎铜镜里的姑娘长的又小又瘦，皮肤黝黑，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衣，耳朵上生的冻疮溃烂红肿，她却生了一双精亮的杏仁眼，乌黑的麻花辫被像血一般鲜艳的红头绳绑的齐整，倒也算不上丑了。

　　她不想认命，她今晚就要逃走！

　　到了晚饭的时间，二丫的肚子早就饿的咕咕叫，家里面是不会有人喊她吃晚饭的，她今天万要跑路，自然要吃的饱饱的才行。

　　她出来的时候，罗家一家老小已经在主屋上桌准备吃饭了，能上桌吃饭的也只有罗老太、罗富贵、二弟和小弟，女人是不能上桌的，只能在灶台旁边蹲着吃饭。

　　去灶台要经过主屋，罗二弟眼尖看见了二丫，吵嚷着说：“快看，二姐戴了一个红头绳！”

　　罗富贵这个大老粗不觉得有什么，见大儿子说话把红薯糊糊喷了出来倒是有些不高兴，道：“吃你的饭。”

　　罗老太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露出了一抹精光，慢悠悠地道：“大娃，二丫头怕是要跑，今天晚上你要看牢了她。”

　　罗富贵呼哧呼哧喝红薯饭的动作一停，道：“不能吧，二丫没这个胆子。”

　　罗老太见儿子不相信自己，筷子一撂，哼了一声道：“她没这个胆子，二丫头注意大着呢，从小就犟的跟牛似的，要是她不跑我才觉的怪气了呢！”

　　罗富贵迟疑了，二丫的卖身钱是他们家的救命钱，为了防止出现纰漏他还是点点头，道：“娘，今晚我看紧她，等明天人一大早来了就好了。”

　　明天和王淑芬的弟弟锤子说好了，让他把二丫带到刘牙婆那边，他和刘家人熟，能讲个好价钱。

　　罗二弟的眼睛转了转，把这件事记下之后过会告诉他娘。

　　二丫到了灶台后，直接拿碗，掀开锅盖就要给自己舀一碗红薯稀饭。

　　蹲在旁边吃饭的王淑芬斜眼蔑她，阴阳怪气的说：“呦，骚蹄子要出台了。”

　　二丫盛完饭重重地把勺子一放，懒得搭理她，现在填饱肚子才是她的正经事。

　　三丫也看到了她辫子上的红头绳，眼中有羡慕也有嫉妒，摇了摇王淑芬的手，道：“娘，我想要二姐的红头绳。”

　　“明天过后家里面就你一个女娃，以后啥不是你的。”王淑芬故意放大了声音对二丫说。

　　红薯稀饭太稀，干的都被男人们和老太婆瓜分了，二丫一口气喝完了才混了一个水饱。
　　她立马又给自己添了一碗，专挑里面的红薯舀。

　　王淑芬的话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什么反应也没有，又看见她一碗又一碗的盛饭立马就坐不住了，碗一放就要抢二丫手中的勺子。

　　“你饿死鬼投胎啊，猪都没有你吃的多！”

　　二丫知道锅底只剩下一些汤了，便任由王淑芬抢了过去。

　　她抹了抹嘴，对三丫说：“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样子，头发黄不蔫蔫的，也配扎红头绳！”
　　说完，她就回了自己的屋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