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婚》冰山121

2、第二回

　　小表哥的一个决定，被藏匿在少女的日记中。
　　一夕间，小表哥把自己名字，改成张学忠。冷不防，毛晓磊在企鹅窗口问他，你也喜欢老乡“歌神”张学友吗？键盘上，对话框中，字母都在蠢蠢欲动，跳着探戈，嘲笑了这对少男少女的羞涩，也见证了大男孩儿第一次对她敞开心扉。尽管，小表哥的爹妈如今定居秦皇岛，可她们祖籍沈阳，照理说，是正儿八经的“东北军”。可小表哥之所以改名，多半是崇拜这里旧年的市长，张自忠。张将军出任天津市长时，正值七七事变即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可谓迫在眉睫。上任后，他当时一方面秘密加强了天津的防务军备，一方面在日寇欧洲列强面前，彰显了国人的气节与风骨，死硬死硬的，正义凛然的。可以说，将军这一生都在致力于敲醒国人，要有“反抗可胜”的胆略与骨气，直至浴血不苟活，以忠魂激烈国人。张将军，也是整个二战期间，同盟国在前线阵亡的最高级别将领……历史课上，小表哥在某一刻，脑中，曾有一份联想：历史是没有假设的，但如果一九三七年之前，坐镇天津的，并非这位中国骨气，作为日寇当时间谍和商会据点的天津，会不会，提前作为鬼子发动全面侵华的第一块阵地？真若那样，天津也可能，被全世界认定为整个二战的正式起始点！难得你有这份见识。倾听完，毛晓磊觉得，他，与一般的男生、一般的学长，可真不一样……他，立正在天津张自忠路上，望着车水马龙，暗自庆幸，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个儿的第二故乡，就是这里，桥梁是它的骨骼，绿色是它的肌肤，河水是它的血液，吃货是它的语言。吃的记忆，是见面的一种仪式感，一种对往事的敬畏之情。也是那个某日，新世纪的第一份光景，张学忠带着姑娘，去看了清晨下海边的第一声希望，一缕朝阳，一半是青春，一半是你我。那，也是这位寻常女生，生命中，第一声善意的谎言，高阿姨还真相信了，第一个早早到校自习的孩子，有资格评上市级三好学生……他俩，后来，一起吃了辣乎乎的肉夹馍，也一起抵御了路边儿、一座座好像碉堡炮楼的炸鸡店的诱惑，却是第一次逃学，沉浸在大型游戏厅里，隔着一层窗户纸，毛晓磊第一次见识到，这地方儿，一呆就可以荒废一整天的，打麻将赢了、可以看脱衣舞娘的，用当下流行的话说，他这个优等生，其他方面，也一样可以对小混混全面碾压，连续八场的街霸一对一，八场连胜后——包括两个满血——游戏厅老板，果断叫小表哥去别处转转呗，就差门口儿，立个“学长与狼不得入内”的牌子了。带着胜利的喜悦，小表哥牵着她的手，奔跑在海河沿边，直至夜晚，目睹这座城市的灯火，像流沙般舞动着，嬉笑着。车缓，人悠，香气四溢，他又带她去吃了刚出锅的饺子，悸动之余，小毛姑娘还在慌乱间，打翻了，摔碎了，人家饺子馆一个醋瓶子，比山西的味儿都窜，小表哥本来想着赔，老板面善心软，乐呵乐呵，就说不碍事。如此，带点饱胀，带点心虚，毛晓磊一番逃学的初恋，挥发在记忆里的，都是当天那股子独流老醋的味儿……
　　在他面前，女孩儿一点不用装。
　　幼稚暗许，日后，非他不嫁，像个花痴，如愿成了花痴。
　　等“花痴”回了家，更需斗智斗勇。
　　可以瞒多久？毛晓磊扪心自问。终究是清醒的。早恋，猛于虎也，断不可让执掌后宫之人有半点知晓，否则，不止棒打鸳鸯，想必大刑伺候。望着相册里的避暑山庄，毛晓磊依稀忆起了照片上的五朵金花……她们紧挨着，横成排，推过来一根竹签，就是世上最美的冰糖葫芦，这种姿态，可是那个年代最美的痕迹，其背后，也是最固执的同根连气。暑假，毛晓磊跟着妈妈旅游时，随便问问其中哪个阿姨，关于孩子初恋这份自由，都会被灌输一种早恋——就是白骨精幻化而成的感觉……这是一种习惯，经久不息的，被城市里数不清的妈妈编制而成的，越织越抱团儿，越织越坚固的一面蜘蛛网，直至渐渐演变成，疏而不漏的绳索……
　　所幸，心里当时干涸的毛晓磊，命好。班主任，就是一场及时雨。班主任知道，这种事，得从根儿上治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因此，她说，自己的闺女也暗恋一个男生，还说自己是参照父母的榜样——她班主任的老公，就是自己的高中同学。不过，人家修成正果，那是大学毕业的事，自是希望毛晓磊明白其中精髓……贼，不惦记了。至少知道了，自己的翅膀还没硬，没到翱翔的时机。眼下，只有亲妈耀武扬威的时机。还因为，照片里避暑的五朵金花，其中一个的闺女，在自习室偷偷抱着啃，被老师揪出来，被家长关禁闭，为了警戒，高阿姨适时敲打了闺女，说了“三不可”：其三，女孩儿太容易吃亏；其二，还拖了学习的后腿；最要紧的，你妈丢不起那人啊！丢了人，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跳进海河，都洗不清。亲妈高阿姨，人家有她自己的宏愿，她设想：等闺女名牌大学毕了业，就等于有了八抬大轿的资本，到时闺女自是白璧无瑕，连一根手指头都没跟异性勾过，那就得配得上劳师动众，至少经过媒人、生母大人、未来单位领导、公园氛围，四种“传播媒介”，层次感，仪式感，桩桩件件可都少不得的！跟女儿说了这半天，都从塘沽火车站绕回了周邓博物馆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简单归纳一句话：闺女，现在你不可造次……
　　亲妈的计划是一辆飞鸽自行车，突然的变化是一辆大奔六零零，计划总也赶不上变化。
　　一天之内，高中生毛晓磊，就经历了从地狱到天堂。先是得知，高阿姨在商场都旷工整整一星期了，后是一辆警车，送来了一副手铐。某个角落，两名警察眼眸里的高阿姨，每薅一把自己的头发，就喊出一条反动标语，时断时续，时哭时笑。祸不单行。亲妈接近尼姑的时候，她亲爹又操持起火葬。任凭毛晓磊怎么哭问，关于素未谋面的奶奶，亲爹都避而不谈，只说，临终前此人还算有良心，把一处老房子留给了唯一的孙女……毛晓磊出国留学，有着落了。
　　要不，等等看？亲爹问闺女，还等什么？等亲妈出来，等她恢复神志清醒……
　　幼稚啊，时不再来！亲爹平生第一次拿她当个成人了，说，你去英国了，爸爸也好专心处理你妈的事儿，再给你攒上几年嫁妆……随后，亲爹说了，那句闺女烙在心底的话：人，是不会折腾死的，会被等死的！就像中考时，女儿挤掉的同龄孩子，多数背后都是犹犹豫豫的，无欲无求的，没找给孩子及时补习和转学的天津家长，一味就是等，等着菩萨显灵，期间，还多半要嘱咐——自己孩子——以为竞争可以不必争先恐后的孩子：不招灾不惹祸，平平安安的，要比学习成绩更重要。这所谓的善良，在人口暴增的分母群里，多数八五前的天津孩子长大后，基本都有满满箱底的劣币，这种当初信奉的劣币，名曰“善良”。毛晓磊的亲爹，也是下乡回来的寻常百姓，一生给女儿积攒的，却不止真金白银。女儿的印象里、日记中，亲妈作为一个女人，一天到晚都是话！好像每天吃得白菜豆腐保平安。亲爹作为一座山峰，个头虽然不高，却有仙则灵，关键时刻的一句话，宛如生日蛋糕学位证，任女儿航行到哪里，都是望得见的灯塔……亲妈因为邪门歪道被带走的时候，父亲当时五十多岁了，没有一天抱怨，还每天西装领带，跑进跑出，点头哈腰……这辈子，总有一些瞬间，早早预定了一个人的老年回忆录。办妥了手续的当晚，亲爹带她去吃了顿西餐，想让她快点喜欢国外的饮食，不能只死抱着天津的家常俗物。他语重心长，告诉女儿：
　　要她出国，不是要她做什么父母脸上的骄傲，也并非希望将来她能拥有很多，而是祝愿女儿长大后，见过更宽阔、更眺望的选择，再决定自己该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