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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果实(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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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娜去世的那一天,是她和科鲁兹相见后的第三个月。
因为时日无多,所以不需要考虑太遥远的未来。生计该如何维持、去哪座城镇定居、和谁一起走下去,这些事情她都不需要考虑。怎样和科鲁兹一同度过接下去的日子,怎样让总在付出的科鲁兹来取走她唯一能给予的事物,这才是依娜需要解决的烦恼。
作为暂时的恋人角色,科鲁兹尽职尽责。不但在明知治不好的情况下依然按照医嘱购入减缓病痛的药物,还主动带领依娜到处游玩。魅魔居无定所,他将记忆中独具特色的城镇排列成一张清单,让从没出过城的依娜去了好几个与她的大半人生所在的城镇截然不同的地方。
沙漠中的绿洲砂脊城,被冰雪环绕的城市霜幕城,繁华鼎盛的中转枢纽费恩科利,四季如春的花之都芙希缇。他们俩踏足的最后一块区域,每条街都有不同的花香,整座城市洋溢着梦幻般的幸福味道。
而这时的依娜,已丧失了行走能力和五感中的嗅觉与味觉。到底各具特色的城镇不会建设在同一块区域,尽管科鲁兹已经十分注意,但舟车劳顿的辛苦仍旧让病情继续恶化了下去。当然,即使他们什么都不做,病情也依然会恶化,只不过长途的旅行对此更起不到任何好作用就是了。
轮椅上的病人已是强弩之末,她深深地吸气,仿佛还能品尝到空气的滋味似的,只看着满目琳琅的花朵便有了甜意。“好美丽的地方……我要在这儿死去吗?那死亡都显得不可怕了。”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就此停留,不再去下一个目的地。”他温柔地说道,像是病入膏肓的依娜还有得选择似的。
她欣然地接受科鲁兹的建议,并撒娇般地请求他多带她逛一逛这座梦幻花都。
芙希缇是一座绿意盎然的城市,先前的砂脊尽管也满是娇嫩欲滴的翠叶,但还是无法与此处比拟。他们不像是走进一座城镇,而是闯入了一片巨大的天然花园——炎热的砂,酷寒的冰,繁华的人世,盛开的鲜花。很难说科鲁兹没有在游览的顺序上做过安排,然而事实上他确实没思考太多。毕竟魅魔无法预计依娜会在什么时候病逝,或许还有一阵可活,或许今夜病情就突然恶化,连医师都说不准。
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将记起的美景都带她去一趟,原本这不过是科鲁兹为了让依娜有点事做的主意,而且魅魔在之前也这样做过许多次。
可是当依娜第一次站在砂脊城的钟塔顶层,亲眼看见无边无际的沙漠,看见在沙漠上空来回盘旋的龙卷和飞舞至天外的沙尘……看见那一条直直将龙卷穿刺,自由穿行于猎猎飓风尘沙中的庞然巨物时,她落下了眼泪。
“害怕了吗?今天恰好碰上赫具沙虫出来活动的日子,害怕的话我们等沙暴过了再来。”
科鲁兹没有读心术,他并不知道身边人当下的心情,只以为依娜被可怖的魔兽吓到。她伸手擦去眼泪,使劲摇头:“不,不……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魔兽,赫、赫具沙虫?我猜它应该很有名,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它的存在。它一定很厉害,非常非常厉害。谢谢你带我来沙漠,我还想多看一会儿……”
这广阔多彩的世界向她展开怀抱,她奔跑扑向未知,然后倒在距起点不远的位置——她的终点。
“科鲁兹。”与初次见面时判若两人的依娜紧紧拥住她生命中唯一的宝物,“科鲁兹,科鲁兹……”
她不厌其烦地将他的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她要将这个词汇刻在自己的心上,要在剩余的时间里让它只为他而鼓动。
“科鲁兹,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件事,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你为我这样的人白白付出。”日渐浑浊的双眼内全是青年的倒影,她用指尖的纹路仔仔细细描摹着科鲁兹的轮廓,不舍得移开。科鲁兹任由依娜在他脸上动作,他望着因疾病而迅速消瘦苍白的女性,目光依然和初次见面时一样温和。
“什么事?”
他的声音比被微风带起的花瓣更轻柔,无论何时,依娜都不会对此厌倦。她可以听他说话,从早晨听到深夜,从初春听到严冬。他带她看见那么多壮奇的景色,但依娜却知道,最美丽的那一个一直都在她的身边,遵守着他们之间的诺言,从未离开。
这份誓言将在她死去后结束,依娜原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可她在旅程中渐渐发现,自己的本性竟如此贪婪。
“你会记得我么,在很久很久的未来,仍旧记得有一名平凡至极的姑娘在你的怀中逝去?”
“会,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我们不会忘记,千百年后,你在我的记忆中仍将是鲜活的模样。”
依娜笑了,笑得不怎么美,病魔将她折磨得很惨。
“但我不想你只是记得我,科鲁兹。”她靠在他的胸口,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抱住此生臻爱,只剩皮与骨的手臂上可见清晰的青色脉络,“把我带走。我的眼睛,我的头发,我的手脚,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我的全部——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没关系,请别将我的尸体孤单地埋葬在暗无天日的泥土里,我要和你一起走,永远都不分开。”
“永远?”
“永远。”
直到沙漠被风吹尽,冰雪融化成海,繁华变为废墟,世上的花朵无数次绽放又无数次凋谢,依娜也要跟在科鲁兹的身边。她无法见到的壮美迤逦,科鲁兹会见到,科鲁兹所遇见的一切,她也都能‘见证’。将来还会有许多和她一样被科鲁兹吸引的人,而科鲁兹也会像对待她一样温柔地对待她们。依娜曾经非常介意这件事,但现在,依娜不在意了。
她已经足够贪婪,足够狡猾,她得到的够多了,所以不能再央求科鲁兹为她做出更多违背行为准则的事。
“好。”
伴随着这一个字的回复,依娜彻底放下心。
在离世前的最后一段时日,她甚至没有了坐轮椅出行的精力。窗外如雨点般纷飞的花瓣,依娜总看不厌,她喜欢让科鲁兹背靠窗坐,这样她既能看到科鲁兹,又能看到窗外的春天。其实他那样好看的人不该成天闷在屋子里,可是依娜说不出‘不用管我,你出去透透气’之类的话,只好时不时地询问他:“现在窗外是什么样儿?花落了吗?”
科鲁兹为回答她的问题,走近窗台微微探出身子。春风也喜欢美人,它带来全城最好看最绚丽的花儿,将它们散在青年的发间。可是春风终又会将花儿们带走,因为它明白,没有哪朵花能配得上他。任何装点都是多余的,所以它轻轻拨动垂下的发丝,然后害羞地逃走了。
整日卧床的病患最喜欢这幅画面,她侧头注视,虽然有时候根本看不清,却还是执着地望着那方向。看着看着,她便阖上了仍未满足但已万分疲惫的双眼,不再醒来。
魅魔目送他选定的目标离开人世,确定了她的脉搏已停止跳动。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怀着一股不知名的情绪,青年抱着依娜的身体,在芙希缇中央最大的树木下待至日月交替。
过去他也带过其他人来这里,不止一次,可科鲁兹现在的心境却和那些时候截然不同。
按照约定,他要把依娜带走。
对魅魔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他们能收集不同的素材融合成新的物种,但鲜有人知,他们自己也可以成为素材。大概连依娜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的请求会以如此美妙的形式被履行——科鲁兹,他像培育一代种一般,把依娜融进了自己的身体。
何等奇妙的感觉。她的呼吸早就断绝,他却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的心脏早就停止跳动,他却似乎听到了强而有力的,噗通、噗通……魅魔胸口的那颗伪造的心,从这一刻开始真正地运作起来。
他再次抬起头,存活千年的老树洒下淡粉色的雨,雨飘落到他的肩膀,在他身上驻足。一副多么浪漫的油画,可科鲁兹却只感受到唯一一种情绪。
前所未有的孤独。
“……这就是全部。”
天刚破晓,故事已到尾声。
在科鲁兹的陈述中,依娜的人生走到了尽头。而接下去还需稍稍提及的,便是他身边的这位‘依娜’。
“接下去的事你也差不多都知道,毕竟都和你有关。”夜光花的光芒随着日出消失,绿荫为科鲁兹遮挡住云层间漏出的几缕阳光,青年待在小树的庇护下继续说道,“在我和你母亲的约定中并没有关于后代的内容,那时的她也无暇去想这些事。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你,养育你是我个人的决定。”
没有繁殖欲望的魅魔为什么会想制造一代种?以前科鲁兹的回答会是偶发的兴趣,而现在的他,大约会说……“因为我很想念她”。
孤独令他窒息,而当他强迫自己去寻找新的目标时,每位女性身上都有她的影子。有时是眼角的弧度,有时是笑起来的模样,有时是相似的背影。其中不乏有热情大胆的有识者猜到了他的身份,主动邀请成为他暂时的目标——可结果却是,他拒绝了送上门的粮食落荒而逃。
用容貌获得初见好感的魅魔戴上了兜帽与厚实的围巾,用亲切平等的态度对待每位目标的魅魔不再和她们接触。觅食之旅变得漫无目的,被丧失感与孤寂包围的科鲁兹在日复一日的游荡中品尝到了魅魔本不应该知晓的苦痛。
当看到怡人的景致,他会遗憾依娜不在身边。当住进旅馆,他会因空荡荡的床铺而失落。闯入视野的所有事物都令他想起依娜,闭上双眼后的黑暗也同样如此。越是回忆,越是无法忍受孤身一人的结局。
所以某一天坐在街角看孩童们玩耍的科鲁兹下定决心,他决定通过魅魔独有的方式培育他和依娜的后代。依娜的血肉,她的全部身体都在科鲁兹体内,这将成为他们后代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那么剩余的呢?
科鲁兹思考过很多种选择,譬如鸟雀,譬如猫狗,譬如游鱼,沿路看见了哪种灵动鲜活的生物,就想将它作为素材融合。一个月过去,那张素材清单上罗列了几乎所有常见动物的名字。
“……”拿着清单的青年微微叹息,片刻后将纸张撕成碎片,“还是再慎重一些吧。”
起初,科鲁兹心中对于后代的想象不怎么特别。以人类为主,让人类的部分占据尽可能多的比例,和其他一代种相差无几。但推翻一个又一个的方案之后,他放弃了这类念头,甚至放弃了将那些可爱生灵用作素材的想法。
他问了自己一个最本质的问题——“我是为了什么要将她带至这世界?”
只因为寂寞,就轻率地将一个独立的生命带至这个世界,真的可以吗?科鲁兹思索起魅魔从不会想的事,且隐隐约约地感到这么做并不合适。他成功说服自己放弃了好几次,可是每次打消念头后形单影只的现实又逼迫着他不得不重新走上这条路,到了真正着手动作的时候,他的理念已经和刚开始千差万别。
“依娜因病而死。再坚强的人,在疾病面前都如同细枝般脆弱易折。即使一生不得病,人类的最高寿命也仅有短暂的百年。我希望她长寿,不再因无法治愈的疾病而绝望。我希望她在长长久久的生命中一直都快乐,无忧无虑地活着……那么,龟?水母?”大致模拟了一会儿,科鲁兹摇头,“不行,得换一换。”
一片枯黄的叶子落到他的面前,坐在树荫下的青年抬起头,大树茂密的绿叶正向浅褐色蜕变。再过不久,数量多至足以将日光全部遮挡住的叶子都要离开树木,留下光秃秃的枝条。
“树……”
是树,科鲁兹的脑海中闪过芙希缇中央那颗参天巨木的模样。拥有漫长的生命,坚韧顽强,符合他对素材的所有要求。豁然开朗的魅魔坐不住了,他立刻着手于培育一代种的所有事宜。准备齐所有素材,计算好每种素材的大致占比,脑中反复想象融合的结果。
万无一失,他想。
科鲁兹觉得没有哪个同族会将一代种的素材融合结果精密排演到堪称异质的程度,同时青年也明白,手中逐渐成型的光团内并不只是普通的一代种,她是科鲁兹对依娜的祈愿,也是他自身的渴求。
最后一步,取出他身体中的依娜,和其他素材放在一块儿。
科鲁兹的计算很优秀。可他列出了各种可能性,却偏偏没算到当他真的走到最后一步时,竟迟迟无法将依娜分割出来……因为科鲁兹不舍得。将融合进身体的东西分裂出来对魅魔而言并非难事,然而他仿佛心疾发作时的痛苦面庞上着实看不出半分容易。
“依、娜。”他呼唤着已不存在的名字,简单的音节如同被施加了魔法似的,要拼尽全力,要夺走胸腔中用于呼吸的全部空气才能道出。
只消最后一个步骤,一代种的培育就能完成。青年咬牙,忍受精神上的疼痛硬生生将自己的一部分撕扯下来——那是依娜,却不是完整的依娜。在最后关头仍然不舍得挖去身体里所有属于人类部分的科鲁兹,临时更改了定好的配方,大幅度削减素材中人类所占的比例。
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科鲁兹是要把完完整整的依娜放进去的,现在他只拿出了极小的一部分……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依娜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