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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果实(一) ...


  •   “你好,请给我一个单人房,预付五天订金。”

      大半容貌都隐藏在兜帽和围巾之下的青年抱着一盆半臂高的盆栽,艰难地从腰侧的布钱袋里拿出十几枚货币摆在桌面。店员揽过其中大部分,把剩余的推至年轻人面前。虽然旅店也是个生意,但兼任店员和老板两职的中年人并不想靠多收客人钱来盈利。
      他低头在帐本上写下信息:“名字?”
      “科鲁兹和依娜。”
      握笔的手一顿,旅店老板伸头往兜帽青年身后望了一眼,空空荡荡。敞开的大门外也未见有其他人等候,冷清的旅店仍旧十分冷清,上门的顾客只有神秘青年一位。
      老板无端地感到自家店内温度骤降。
      背后一寒,刷刷地将两个名字填进去,又把钥匙丢在柜台上。他凭借兜帽青年颇为磁性的嗓音判断这人是男性,向来悠闲缓慢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几分:“科鲁兹先生……?三楼左拐,走廊尽头。签退记得还钥匙,钥匙丢失不退订金,临时签退未住满五日可以退差额。”

      兜帽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没有否定老板的称呼,因为后者的判断是正确的。
      神秘客人——科鲁兹单手托住分量看着就不轻的盆栽,又艰难地将多付的钱币塞回钱袋,才拿起附带皮革制圆牌的钥匙串上楼。
      走廊尽头的房间同时也是整个楼层里采光最好的房间,他关上房门后的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把手上的盆栽放在一边,将唯一的木桌移到窗台旁,再抱起盆栽放在桌上。
      窗户外散射进室内的充沛阳光以及被微风送来的新鲜空气,桌上的盆栽第一个享受到了。小树苗的嫩绿叶片随着风儿轻轻摆动,仿佛正在为这舒适的感受无声叹息——但仔细一看,这株植栽的律动又好像并未完全因风而起,细风停止的时候,它依然在晃着自己小小的叶片和纤细脆弱的枝条。
      而科鲁兹,怀里抱着盆栽一路旅行至此的男人安置完珍视之物后还没有休息。他搬来椅子,于桌边落座。

      “兜帽?我不觉得热,气温对我的影响不如正常人类来得大。你想看?好。”
      男人在只有他一人的房间里和‘某个人’有来有回地聊天,听到‘他’想让自己脱下遮掩容貌的兜帽围巾,科鲁兹没多犹豫便同意了。
      首先扯下围巾,然后掀开帽子。隐藏在灰扑扑的粗糙布料下方的,是一张任何人见了都要感叹一声俊秀的面容。其中最为特殊的是那双初见平平无奇,但越注视却越叫人惊心动魄,宛如黑幕之后的璀璨银河般引人坠入的眼睛。初春的风儿也像是受到了这副相貌的蛊惑,羞涩地撩起他几缕耳后的发丝。
      而他神经质一般的对话仍在继续。
      “虽然马车里不算憋闷,但对你来说还是新鲜的空气和未经阻隔的日光更好。现在积累得越多,对以后的帮助也越大。哦,对,你渴了么?还是等夜里再喝?”
      空气静悄悄。
      “好,我知道了。”科鲁兹回答,“今天好好休息,长时间的车程你也觉得累了吧?明天再给你寻找合适的住所。”
      “别道歉,这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把她的愿望强加在了你的身上。你还是个孩子,太早地将‘父亲’这一角色的意志赤裸裸地表露出来,是我的过失。即使你因她而生,你的体内有她的一部分,可你和她确实是不同的……”说到此处,俊秀青年的语气带了一丝难言的惆怅,“在养育你的初期,我犯了数不清的错误。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给予你和她一样的名字。抱歉,你值得一个只属于你的姓名。如果你回心转意,我任何时候都愿意为你翻阅所有典籍,去寻找最生意盎然、最沁人心脾的音节。比如说,依耶塔、卡崔娜或者依芙?”
      “……”
      道出三个候选人名后,科鲁兹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视线从盆栽上移开,数起木桌表面的细缝。
      “起名字,原来这么简单的事我也不甚擅长。或许我们这种只为吞噬欲望而生的存在,天生便没有成为养育者的能力。”
      “……谢谢。”

      他安静下来,口中道谢,神情里却有丝丝愁绪。

      第二天一早,科鲁兹穿戴好遮掩全身的衣物,抱上他的盆栽出了旅馆。小镇里的各色店铺和美丽景色没能留住青年的脚步,他笔直地朝镇外走去,孤身闯进茂密的森林之中。
      习惯在人群中生活的青年根本没多少于野外行走的经验,崎岖且布满障碍的道路尽管没绊他一跤,走起来的速度也非同一般地缓慢。为了保证盆栽的安全,科鲁兹的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个踮起脚尖却忘记舞步的三流舞者。
      “也许我应该用最后的钱聘请一个探险队来帮忙,那样做效率一定会比现在高很多。”青年停下不稳的行进稍作喘息,颇为懊恼地责备起思虑不周全的自己。四周除了叫不出名的野草就是高大的树木,昆虫和鸟雀藏在肉眼难以察觉的植被缝隙及树木高层,只有不绝于耳的森林交响乐提醒着青年此地丰富的生物集群。
      “我?只进行基础活动的话,用不着花钱。人类的食物和住处对我的意义不大,花在你身上才是钱币最好的去处。”科鲁兹笑道,“以前,我是说在遇到她以前,我曾和一名女性的探险者有过交往。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名字我都记不太清……好像叫做,莉……?”
      青年回忆半晌,遗憾地表示他的确丢失了那位探险者的名字:“那就称她为莉莉吧,反正这也不重要。莉莉和你的……母亲很不一样,但她们俩又在喜欢说话这点上奇异地相似。她很喜欢在结束后或者开始前,讲述自己所属的探险队在任务中遇到的各种事情。这种不存在危险生物的森林,要是莉莉来的话大约和平地没有区别。”
      “不,我不想见她们。我没办法像以前一样平等地对待她们每一个人,也不想从她们身上获得粮食。现在的我出现在她们面前,只是一种侮辱。她们没有错,不应该承受因我而起的痛苦。更何况我和莉莉四十年未见,假使她活到了现在,也肯定已从探险者职业中抽身而退,选择平安度过晚年。”
      “啊,对,是因为你的母亲。她……改变了我。你问过很多次,但我的回答还是那样——关于她的事情,我暂时没有更多的可说了。总有一天你也能体会到,很多东西无法用言语来表达,太复杂、太浓烈、太陌生的情感,我不知道要如何对你讲述,融进我身体每一部分的她……”
      不知想到了什么,科鲁兹常年在正常人类水平以下一些的体温忽然升高,他罕见地觉得有些燥热。
      “以后有机会再和你仔细说说我所了解的,她的故事。现在还是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压制成长进度太久会对你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如果遗憾无法再欣赏没见过的景色,我会代替你去,然后将看到的一切带回来分享给你。我知道这么做完全不能弥补你的遗憾,但我仍旧希望你能够将自己的身体情况放在第一位考虑。”
      “是的,我知道你和人类不一样,可你同样是脆弱的。理论上来说,你会比人类活得更久,但那也不过是理论上罢了。我没有照顾植物的经验,你也不完全是一株植物。希望你能明白,‘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这句话不含半点虚伪。”

      盆栽中的植株叶片轻颤,好似也能知晓科鲁兹言语中的真诚与呵护之心。
      清新的草木香气和露水的湿润气息随着春风擦过盆栽内的植物,也吹进兜帽里,让青年真切地感受森林的呼吸。
      “春天。”他闭目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吐出。再次睁开眼睛,所见颜色更加明艳鲜活。
      绿的叶、棕的枝桠,以及独属于春季才有的缤纷绚烂。她想看见却来不及伸手触碰的世界,现在正映照在他的瞳孔之内。
      “森林里的春天,和人类城市的春天到底不同。等你真正落地生根,我想你会喜欢上这个季节。”
      青年迈出脚步,穿过高大的树木、茂盛的草丛和簇拥的花儿,并未在这些美丽景色上多停留一眼。

      科鲁兹惨不忍睹的森林之行仍在继续。
      安顿之处并不好找,他事先查阅了许多森林的资料,多方对比许久才最终选择了这里。与人类城镇的距离恰到好处,森林本身的面积足够大,林子里栖息的魔兽相较而言算是无害,对他们俩都没有太多危险性。
      日头渐移,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不知不觉间,科鲁兹抱着怀里的盆栽在森林里断断续续地走了一整个白天。
      “你看,夜光花。”昏暗的森林中一簇簇白日里毫不起眼的浅黄小花散发出莹白色的光芒,就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般照亮四周。科鲁兹小心地抱着盆栽坐在一处凸起的树根上,弯腰托起其中一朵。
      “夜光花也是春天开放的花朵,只有在别的花都睡去的时候,她才会悄悄地释放自身的魅力。如果不是偶然在夜里遇见,它在赏花人的心中将会永远是没有特色的普通野花。只有等到黑夜的人,才能看到它无与伦比的美。”
      “……嗯。你的母亲,很像它。”
      白天未被哪种花朵吸引住眼球的科鲁兹,此刻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轻柔地拢于手中,仅有指甲盖大小的光芒。他的眼神比和煦的春风更温柔,兜帽下的神情比蜿蜒的溪流更柔软。
      夜光花的微光也将它与科鲁兹之间的盆栽照亮,和它相比,只有绿叶与枝条的植株仿佛缺失了什么。尽管盆栽中的植株与夜光花根本不是同类植物,莫名的缺失感仍然挥之不去。
      “开花?我想……应该是会的。”青年惊讶于谈话对象的问题,稍加思索后回复,“孕育你的时候,我选取的素材似乎是能够开花的树。形成你的基因中,树木占据最多的部分,人类其次。虽然我并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开花,但满足一定条件的话,我想你是可以和普通的树一样开花的。”
      “啊,那不是值得多说的花儿,给我留下的印象也仅仅只有‘会开花’而已。你知道,我挑选素材的时候更加注重寿命和韧性,对于花这方面并未关注。不过即使是占据比例最大的素材,你和那种树木也完全不是同类生物,说不定能开出最令人赞叹的花儿呢?这非常有可能,很期待有一天可以看到你的花。”

      科鲁兹的解释好像成功说服了提出问题的聊天对象,他松开手,放花儿自由自在地随着晚风摇曳。微微荧光在黑夜里来回晃动,如同飞舞在林间的精灵,那令人怜爱的身姿再次夺走了青年的视线。他的注意力罕见地从怀中盆栽上移开,背后靠着树干,沉浸在星星点点的夜光花之海。
      放眼望去,夜光花的微光由远及近,遍布视线所及的每一块区域。阳光下,被其他艳丽花朵掩盖的‘野花’的数量竟有如此之多,不管科鲁兹还是他的聊天对象都没有察觉。
      青年有些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就像现在这样,就像今天的夜晚。他陪伴无处可去的依娜坐在旅馆的窗台前观赏夜晚的城镇,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街道。她曾经非常恐惧厌恶黑夜的到来,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依娜获得了自由,尽管仅剩下短暂的时日。
      依娜获得了爱,尽管很快它将被另一个、另外的许多人分走。
      可是依娜仍然觉得当下的每一秒都幸福到了极点,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孩。回忆她那时只是快乐的笑容,科鲁兹便觉得林中的微光们,这些花儿也在向他微笑——那单纯的快乐,从眉眼到嘴角都是幸福的笑脸。

      回忆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

      “你饿了吗?遇见我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如果对象是科鲁兹,我觉得我完全可以接受。所以不要顾虑那么多,饿的时候就告诉我,想要吃东西的时候,就像对待之前的其他人一样对待我。对于科鲁兹而言,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吧?科鲁兹把我买下来,难道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要是我连这点事都帮不了你……我会更加难过。”
      类似的言语依娜重复过很多遍,而科鲁兹将依娜从她的前主人手中买下来,确实并非单纯出于帮助弱小的缘故。
      他的确饿了。上一次吃的食物有着华美的口感,所以这一次科鲁兹想换个味道。正巧撞上别人处理无用的奴隶,就顺手解救并将她定为这次的粮食,仅此而已。科鲁兹过去也吃过类似底层女性的情欲,虽然口味稍显厚重,但因其无论如何都会附着的一丝苦涩与被这苦涩衬托得更加甘美的余味,它拥有其独特的美妙之处。
      不过他,或者说他这一族并不需要奴隶、仆从,也不喜欢强迫别人。所以科鲁兹让买回来的奴隶恢复自由之身,并看出她对于肢体触碰极度排斥之后,就打算放她离开,寻找其他符合标准的食物。然而当他告诉依娜,说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需要跟在他身边的时候,依娜却像是被丢弃的宠物般不知所措。
      “我可以,我可以做到的!请务必让我留下来,我会满足您的需求!”——科鲁兹,他的种族几乎不会拒绝选定目标提出的要求,这是他们一贯的‘捕食方式’。
      于是依娜顺利留在了科鲁兹身边。
      注目即将凋零的花儿绽放最后的光彩是一件值得去花费时间的事,即使是科鲁兹也难免会有这样的想法。
      口中时常说着愿意满足他所有需求,可科鲁兹能够看出来,依娜只不过在强行压抑自身的恐惧和抵触。他一直都没有对依娜类似的言语做出回应,因为这样做得到的根本不是带着苦涩的蜜,而是彻彻底底的虚无和纯粹的痛苦,和‘食物’根本扯不上半点关系。
      然而一味的拒绝又只会让毫无安全感的依娜更惶恐,所以在她哭泣着脱下衣服的那个夜晚,科鲁兹成其所愿,与她同被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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