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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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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什么答案?众人互相望了望,都在同僚的脸上看到了相同的迷惑。欲追问下去,却见陆逊摇摇头,显然是不想再透露任何讯息,只是吩咐他们要坚守阵地,万勿冲动出击。
待将领们一一告退时,天已经冰冷透黑了。陆逊松了口气,总算有了片刻独处的时间,可以暂时卸下端庄威严的统帅面具。他脱去了甲胄战衣,换上自己平日习惯的衣着坐在案边,一面仔细审阅着各营发送上来的战况,一面感受到刻骨的疲惫一阵阵的袭来。从被放出来开始一直到投入战场为止,他都是紧绷的状态,从没有机会好好的休整过。那十几天的囚禁生活对他的精神着实是一种折磨,更不要提还有……陆逊觉得脸上发热,他用力摇摇头,想把一些不相干的杂乱思绪从脑中清除出去,刻意让自己去无视身体上还残留的隐隐酸痛。现在不是想这些无关之事的时候,眼前的生死决斗才是第一位的。
士兵送上晚食,陆逊强迫自己用了几口。他实在是累的什么也不想吃,但他必须要让自己保持足够的精力和体力来应付接下来漫长的拉锯战,还有军中将士们施加的质疑和压力……这些或许比起蜀军还更难面对。
晚饭过后他走出营帐来到山边,从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可以看到远处驻扎的蜀军部队中亮起的点点火光,绵延不绝。七十万人马的声势的确非同小可,再加上刘备多年的军旅经验,能征善战,要想打赢这场硬仗,只能智取,决不可力敌。
此刻夜色更浓,抬头望天,今日晴空无云,月明星稀。陆逊心中动念,从怀中摸出箫管,幽幽地吹奏起来。箫声时缓时急,低沉婉转,旋律圆润入耳轻柔。好似一股清澈的溪流潺潺绕过葱郁的森林,击打着岸边的鲜花野草。整体的曲调舒缓清丽,但温和的表象下却时不时流露出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意,且包含着说不清的焦躁。突然间音色突变,在高音转折的部分蹦出几声金戈俚调,陆逊一惊,当即停奏。
“听大都督的箫声之意,莫非是在担忧军情有变?”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元逊果然敏锐,竟被你窥破了我的心事,”陆逊没有回头,嘴边微微露出苦笑,“想起那人在教授此曲之时曾道,音律波动,其韵如人心,越是为帅者,临阵前越要冷静自制,不露声色,以免给人以可乘之机。看来我果然还不够火候,无法做到真正的遇危而不乱啊。”
诸葛恪作了一揖,走上前去与他并行站在一起。只见陆逊一身淡色素服,手持长箫傍山沿而立,衣袂带风。除去战甲的身姿显得格外瘦削修长,月光下线条柔和的面孔更是莹洁如玉。诸葛恪一时有些失神,但随即宁定了心思。
陆逊侧首,看到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了解他的心思:“元逊,这里并无旁人,你有什么话就直问吧。”
诸葛恪行礼道:“请都督恕在下无礼。此次东吴兵少,又新历大败,末将明白大都督是想以骄兵之计消磨蜀军的戒心,以守为攻,只是这一退再退……”他迟疑片刻又继续道:“对军心也是打击不小,有时蜀军明明已被我方打退,您却不准我军追击反而要放弃营寨后撤,不知是何故?”
陆逊没有正面作答,却反问了一句:“元逊,你仔细听听,那边是什么声音?”
诸葛恪仔细倾听,风声中隐隐传来铁甲撞击与鼓乐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答道:“回大都督,那是蜀军的战鼓声。”
“不错。我再问你,你既能明了我的箫声,说明也是通晓音律之人,可知这战鼓之韵代表什么?”
“鼓声也有韵?”诸葛恪迷惑了。
“这个自然,我的老师曾经告诉我,天下各音皆有韵,战鼓自然也不例外。你听,这鼓声雄壮有力,一板一眼丝毫不带慌乱惶急之意,说明此刻刘备仍然士气旺盛,锐不可当,如有败退,必是诈败。我军所剩兵马不足十万,绝不可再像以往那样擅自涉险,徒然折损实力。”
他的声音愈发低沉缓慢:“要知道,这是东吴最后的机会,我们已经没有机会再后悔。”
诸葛恪深深鞠躬:“在下明白了,大都督用心良苦,深谋远虑,令人不得不服。”
两人谈了半天话,觉得夜露加重,于是从原路向军帐折回。经过下属营寨门前之时,却听得将领们正在聚众闲谈,内容无非是对统帅的不满和发泄无法痛快拼杀的牢骚。
“唉,这个大都督,真是毫无我江东猛将的风范。一味的退缩而无善策,真不知道主公是相中了他哪一点?”
“我看哪,他此刻只是强作镇定,其实心里早已经惊恐不安了吧。这次东吴算是完了,你我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吧。”
一个老兵叹息道:“想我东吴向来是少年英雄挥洒之地,先主公,周都督,哪一个不是当世雄杰,英俊异才。原本看他出身大家且气度不凡,以为又是周郎再世,大伙才诚心拥戴。哪知道……唉……”
“呸!他算什么东西?也配与周都督相提并论?”
诸葛恪听得言辞愈加无礼,正要进去喝止,却见陆逊挥手阻止,轻轻摇了摇头。
“大都督……”诸葛恪见他脸色黯淡,心下十分担忧。陆逊没有作声,他只是抬头望天,微微咬住嘴唇,眼底似有一丝晶亮闪过,随即又消失得不见痕迹,脸上的表情更加倔强。
颤抖着伸手入怀,他摸到了那根箫,或许是为了缓解情绪的波动,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箫身,摸到了管璧上刻下的那几个字。
戒急用忍……伯言,你要记住,为将者须时刻统观大局,必要时忍辱负重,千万不能意气用事。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回荡,陆逊闭上眼睛,慢慢地把心境平复下来。
“我不要紧的,回去吧。”他忽地一笑,“主公诚心相托,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死图报,力保江东。区区闲言碎语,又算得了什么?”
就在陆逊前方苦守之时,后方的朝堂也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文武大臣们议论纷纷,言陆逊年少书生,不懂战事不思进取,甫一上阵便连失三道连营,此辱与丧城失地无疑。他们在一起商议过后,决定今日无论如何要面见孙权,提出罢免陆逊之职。
“唉,这黄口孺子挂帅以来,打一次输一次,如此下去,我看刘备的旗帜就可以插上建业墙头了。”
“主公偏听他信,为小人所迷,此乃国危啊。”
“张大人,您是文官之首,为何一言不发?”
张昭原本一直站在一旁垂首不言,此刻终于开口了:“在下已无可言。当初主公坚持用陆逊为帅,我一直极力反对。此刻恶果已出……唉……只等殉国罢了。”
眼见连张昭都如此沮丧,众臣顿时泄了气,霎时朝堂上几乎要一片悲声。正在这时,听得屏风后传来孙权的声音:“子布忠心,孤甚感动。但殉国什么的,大可不必了。”
“主公!”
“这是干什么?”孙权站在阶前,冷冷地扫视着众人,“怎么,你们要逼宫?”
“臣等不敢。”众人连忙躬身俯首。
“你们听着,孤知道你们今天来的意思,”孙权冷然道,“但我是绝不会罢免陆逊的,我虽不精战事,却也知道天下有才者法门千奇百怪,不能一概而论。过程并不重要,关键的是结果。别说他此刻才败三阵,就是十阵,孤也不会换他!”
文武们不禁愕然,顾壅忍不住奏曰:“主公,当初韩当周泰只败一阵,您就要下令处斩,为何陆逊接连败退,您却不在意呢?”
“败与败也有不同!当初韩周之败,一战便损掉我东吴大半家底,而陆逊连败三阵,只不过留给了刘备几座空寨子,我军主力却无大损,怎可相提并论?”
“就算陆逊损兵不多,但丢寨之罪就可以免了吗?如若不加惩罚,以后我东吴将领出阵,岂不是人人可以随意弃城而逃?”
孙权反驳道:“蜀军铁骑远远胜于我方,失几座地在所难免。现在对我们江东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城池,而是军力和人心!只要这两者还在,不管失去多少地盘,总有一日会尽数收复!”
眼见孙权心意坚不可回,群臣耸动。主簿步鹫高声问道:“主公对事实枉顾不见,一味的维护陆逊,究竟所为何意?”
孙权勃然大怒,他厉声喝问:“你的意思是指责孤有私心吗?好大的胆子!”
“主公请息怒。”其他人赶忙为步鹫求情。
张昭终于忍不住了,他手拄拐杖上前劝道:“主公,既然您无论如何都不肯改变初衷,那么老臣只好退而求其次,请您亲自前往阵前督战,由您亲眼所见的事实来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否则,老臣今日哪怕一死,也要请您更换大都督的人选。”
孙权皱起眉头,眼见众人声势浩大,为了稳定人心,他终于点了点头:“好,孤准你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