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园》泉竹茶

1、第 1 章

　　过园

　　素骨瓷酒杯里浅浅的青梅新酒薄薄倒影出一片天。
　　起先微微带银灰的蓝，至蔚蓝，而至深蓝。
　　慢慢，日西沉，清亮的酒色终于浑浊成一片赤红。
　　“啊！一直只顾着聊天，居然已经这么晚了吗？”他转头看狄年，眼睛里满是惊讶，“连酒都还没喝过。年哥哥，你瞧瞧我。”他不好意思地搔头。
　　狄年笑他，“不用担心，我老早就习惯了。”
　　一句话说完，两人相顾大笑。
　　笑毕，相顾无言。良久，余亭转头眺望被洒了一身火红的远山，缓缓说，“今天能和年哥哥促膝谈心真太好了。”
　　“我们的确很久未见了。”狄年随着抬头望出去。
　　“书信倒是没断过。”余亭转回头再展笑颜，“还真劳烦年哥哥了。年哥哥已经移居京城十数年了，千里颠簸，特意回来看我。此次回乡是不是自有一番感叹？”的
　　“景故人非啊。书院还在，先生却不在了，旧居还在，却是见不到多少熟人了。”狄年顿了顿，视线移向夕阳下的余亭，“只有亭弟，还是一样的。”落日的红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大约能看到一个轮廓，眼泪都激出来了。狄年的心头一惊，赶忙转开视线，“还有这里，也还是一样。”

　　狄年和余亭的相识从少小上学堂就开始了，连绵不断了数十载，两人不认识的年头远远少于相识的岁月。
　　狄年比余亭稍长几个月，按照一日如三秋的说法，狄年的确要比总是蹦蹦跳跳天真烂漫的余亭老成很多。
　　第一次写字，余亭一张疯得红彤彤的脸，脸上的墨足以染黑一个大笔洗，再加他衣襟上袖口上甚至背后的墨，狄年当时想，大概一个《兰亭序》都写完了。
　　那年两人都７岁。
　　人说７岁看老，已经熟读四书五经的狄年，和，上学堂很开心但是不上学堂下河上山更开心的余亭，未来的样貌各自隐隐约约。
　　两人都是独子，共处学堂久了，一个觉得另一个活泼调皮很讨喜，一个觉得另一个沉稳持重很可靠。一天，先生放课，一众如猢狲冲出课堂，只有狄年一如往常，留在最后，恭敬地向先生道别，在先生一脸笑吟吟的神情中，踏出门口，很意外地，余亭居然猫在矮树篱后冲他急急招手。没等他反应，就见余亭一溜烟跑近身，拉着他的袖子偷偷摸摸地小步快跑向书院后的小山。狄年一时摸不到头脑，只好跟着跑。等一气跑到山腰，两个人才停，都半俯着身体，呼哧呼哧喘粗气。“有什么事吗？”狄年等顺了气，看向一脸紧张的余亭。
　　余亭用力点点头，又深呼吸了一下，开腔，“我们来做兄弟吧？”他问得很急切，这几个字是争先恐后地从他嘴里挤出来的。快得狄年一时间没听清，于是再问，“什么？”
　　余亭刚恢复常色的脸又红了，急得跺了跺脚，大嚷，“啊呀呀，我真笨！没有酒怎么可以结拜呢？”
　　“原来你想和我结拜吗？”狄年这次听清了。
　　“嗯！”余亭的头重重点下，“好不好？”
　　狄年笑了，笑得非常开心，“好呀。”他说，“好呀。”
　　“噢！”余亭跳起半天高，“我有兄弟了啊！”
　　跳完，他凝神，“我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我是二月生的。”狄年老实地回答。
　　“唉。好不容易有兄弟了，我也不挑了。”余亭顿了顿，“年哥哥。”咬牙叫完，他的脸马上又因为想到什么事情而神采飞扬。“年哥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说完，他第二次拉起狄年的袖子。这一次，狄年和他并肩跑起来，一边跑，狄年一边笑，他有了个弟弟，真是开心得有点受不了。
　　他们这次直跑上山顶，一片开阔的绿色就直铺到无边无际，直到很遥远，水墨化开一样层层叠叠的山影才把恣意的绿色拦住。
　　狄年和余亭住的地方，没有山，只有塬。
　　两人再度停下，这次不单单是为了吸气，豁然开朗的景色也叫两人无法不留步。
　　天湛蓝挑高澄明，没有云，阳光硬朗而不残暴，扑到每片草叶上，每朵花上。绿油油中星星点点的红色、蓝色、紫色，淡淡的香气盈满天地。
　　“如果一直跑，是不是就跑到太阳里去了？”过了一会儿，余亭喃喃问。
　　狄年无言。应该是跑不到的吧，狄年思量，可是，让余亭这么一说，他倒觉得，如果能一直跑到太阳那里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们走。”才安静了一小会儿，余亭用肩膀顶了顶旁边的狄年，“就在前面不远了。”
　　两人迈开脚步。
　　“年哥哥来过这里没？”
　　“没。”狄年摇头。“先生一放课我就回家功课。”
　　“啊？”余亭倒转过身体，看狄年的脸，一边倒退着，“年哥哥真是让我敬佩啊！”
　　狄年不好意思起来，“难道亭弟不是这样？”
　　“我啊，嗯，我也是放课就走啊。不过先要去城外的浅滩看看渔夫打鱼，然后沿着浅滩走到城东，等天快黑了，再跑回家。嘿嘿”余亭说着不好意思起来，“是不能和年哥哥比啊。”
　　“打鱼？亭弟怎会对这种杂事感兴趣？”狄年皱眉。
　　余亭搔头，“爹也总是这么训我，说读书人就该一心向学，哪能为那些不入清流的事情分心。还说再这么下去我要被君子不齿的。但是啊，我每次看老渔夫站在水里，一起网，红金的鲤鱼跃到半空，四散的水珠透亮发出虹色，我就很敬畏。”他低头继续倒走，“这天地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有水？有鱼？还有我？我也想像爹说的，在圣贤书里找到答案，可什么都没啊。”他抬头，再看狄年，“是不是我看书不仔细的关系？年哥哥有没有看到答案过？”
　　狄年茫然摇头，“我从来没在看书的时候想过这些，我想书里一定有吧。”
　　“嗯！”余亭又神采飞扬，“年哥哥说有那就一定不会错了。爹这么说，年哥哥也这么说，一定错不了了，以后看书可要下心力才行！啊，年哥哥，我们到了。”他跃起来转换方向，手指着前方。
　　一座破败的宅。门前石阶破败，门口下马石也只剩下一个，曾经锃亮光鲜的朱门上条条木屑斑驳的痕迹，顶上的牌匾也不知道是年代久远掉落下来了还是给熏的，只黑洞洞的一片。余亭一个箭步跨上三级台阶，狄年还站在下面端详大门。“年哥哥，来啊！”余亭推开虚掩的门，半个身体滑进去，招呼狄年。狄年看看四周，除了这个不知名的宅子，四周只一片草原。“年哥哥？”余亭的声音听来已经有点远了。狄年不放心这个小弟，赶忙追进去。
　　一进门是个小天井，杂草丛生，野蜂飞舞，“亭弟？”狄年唤了一声。“年哥哥快来！”余亭的声音从厢房后面传来，狄年拉开步子，顺着音源追到后面。等跑过石拱门，姹紫嫣红突然撞上来，狄年有些呆了。怎么都想不到，这么个处处透出衰败的宅子居然有这么漂亮的后花园！怪石嶙峋砌成的一座假山陡然耸立在花园正中，不知是原来的主人喜欢山还是别的原因，使得整个花园现出一股不同平常的刚强。踏着白黑褐相间的碎石路，狄年慢慢跺着。盘槐，松柏，芍药，牡丹，修竹，菊花，绿苔，文兰，枫，仿佛随手栽种，却和整个假山浑然一体。待转到假山另一侧，陡见几畦嫩青，一个大树桩，后面还有竹架，牵牛和丝瓜正爬藤，一派田园休闲气象。
　　狄年四处看，“亭弟？”整个院子都太安静了，丝毫不像余亭会在的样子，他停下脚步，踌躇着要不要退出园，去别的地方找找，可刚刚亭弟的声音分明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年哥哥！”余亭从竹架后面蹦出来，手里举着个小葫芦。“我找到酒了，我们能结拜了！”
　　“亭弟，这里是哪里？”
　　“不清楚咯。”余亭又从树丛下捡来一块石头充做香炉，从裤袋中摸索出几支断香，懊丧地看了一眼，小心挑出几支比较长的，插到石缝里，“一个月前。我在城东认识了个小哥，他不知怎的见了我就叫我恩公，谈了一会儿告诉我他家住书院后的塬上，让我一定去，就算他不在家，也让我好好玩一玩。后来我来了一次，觉得一定要和年哥哥在这里结拜！”
　　“难不成，亭弟老早就想和我结拜了？”
　　余亭背对着狄年蹲下来，一心一意打起燧石来，狄年发现余亭的耳朵红得发亮，突然觉得今天的天气真是好到无以复加，脸也热了
　　“行了！”一阵咔嗒声毕，青烟袅起，余亭退到狄年身旁，“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余亭，和年哥哥今天金兰结义。这一生一世将年哥哥视为兄长。”话毕，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狄年眼睛一热，“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狄年，和亭弟愿一世为兄弟，不离不弃。”话毕，一屈膝，磕了三个响头。待抬头，只见余亭笑得山花灿烂，举起小葫芦灌了一口，一手递过来，狄年二话没说，也灌了一口，眼泪霎时夺眶而出，再观余亭，只见他脸上笑容未退又是满脸泪痕，着实热闹，狄年一时忍不住，开怀大笑。自小被教导行动不可有辱斯文，此刻统统抛到九宵云外。很快，他就听到余亭的大笑，还边笑边说，“酒真难喝！年哥哥，我们把它喝完！”
　　酒葫芦转递间空了，两人也醉态百出，双双和衣倒在大树桩下，一劲傻笑。
　　天色渐晚，酒意也差不多发散完了，余亭先坐起来，“后面有水，我给年哥哥取来，我们洗漱一下回家去吧？”他刚要离开，狄年抬头看到他头发上沾着些草屑，不及思量，拉过余亭的衣襟，余亭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一脸懵恫，狄年把他的头稍微压下，“头上有草。”他轻轻在余亭头顶说了一句，随手把草拂掉。余亭等他拂完，抬头，凑到狄年面前，露齿嘿嘿一笑，“还是年哥哥好啊！我去取水。”说罢一拔身就走了。狄年倒回地上，双手掩眼，身体微微颤抖，半是因为酒冷，半是因为那截白色的颈子，那样毫无防备绽放在眼前。等颤抖过去，狄年再望向四周，“这不会是狐仙的园子吧。”他心说一句。一会儿，余亭就蹦了回来，一番洗漱后两人急冲冲离开了花园，冲下塬，冲回家。回家后狄年第一次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罚写了四十张大字，等写完，狄年累得眼都睁不开，一挨枕头就昏昏睡去。迷糊中，他想，不知亭弟的遭遇会不会好些呢。

　　“和京城的酒比起来，这个酒是不是不顺喉？”余亭端起酒杯问。
　　狄年蓦然回神，不好意思地笑笑，端起来喝了一口，有些清涩的甘甜已经不会再让他流泪了。“亭弟后来还常来这里吗？”
　　“没有年哥哥一起来，这里的兴味也减了不少。年哥哥搬走后，我也就来了一次。”余亭也啜了一口酒。
　　狄年惊呼，“啊呀，怎么亭弟连这个饮酒流泪的习惯都没变啊？真是！”他们又一次大笑起来。
　　笑声渐歇，天色又暗了几分，余亭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了几分，“到底我还是没在圣贤书里找到答案，年哥哥，是不是我读书还是不够仔细？”
　　狄年找不到回答他的语句，只能沉默。
　　“潮起潮落，鱼来鱼往，似乎一切都有定数，那我也一定是有定数的了。”余亭放下酒杯，捏紧拳头，“我以为能搞懂潮浪的定数，必能窥得一点自己的定数，”他颓然放开手掌，“可是，无论是哪个，似乎我都错过了。年哥哥，你说是不是正因为我是我了，就和鱼是鱼一样，所以只能一直游，游到哪个浅滩，落入渔人网中，我的一生也就终结了？”他的声音怆然，“年哥哥，你说是不是这样？”
　　半晌，天光已经暗到难以辨清对方，狄年才慢慢应声，“向太阳跑固然是跑不到太阳里的，但距离太阳毕竟比从未奔跑的人要近些。命数固然不可测，但亭弟既然一直在看，一定也要比从未观看的旁人要了解更多吧。”
　　余亭静静听完，喝干了酒，笑了，“年哥哥说的是。不愧是年哥哥啊！与其在那里自怨自艾，倒不如再接着跑，总是在原地兜兜转转也是徒然。啊，真的太晚了，我给年哥哥取水洗漱。”他站起，转身要走。狄年好像看到他头顶粘着一片暗红花瓣，不及思量，抓住余亭的袖管，将余亭拉到身边，轻轻压下他的头，“你头上有。。。”只有一头乌发而已，“你头上有片花瓣。”狄年伸手拂了一下余亭的发，拂完，余亭微笑着抬头，冲他笑，“还是年哥哥好啊。我去取水。”就走了。
　　狄年独自坐在树桩旁，等了良久，天色如血，挣扎地亮了一下，终于不可避免地暗下去了。
　　余亭还是没来。
　　狄年缓缓环视四周，“这该不是狐仙的园子吧。”他忍不住想。
　　身后传来一阵衣服磨擦，他回头，“亭弟？”
　　来的不是余亭，是个穿一身白有双很明亮眼的后生，“我也造了这个园子的一部分，怎么只算狐的功劳？”后生嘟囔了一句，清清嗓子，“狄先生，”他说，“天色已晚，您该回去了。”
　　狄年迟疑着，问：“我在等亭弟，他人呢？
　　后生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恩公已先行一步，就让小生给狄先生带路吧。”他做了个有请的姿势。
　　“亭弟已经走了？”狄年一阵不明来由的心慌。
　　“恩公已然走了。恩公本有点抑郁，多亏狄先生一番开导，现在总算是走得轻松一些了。多谢狄先生了，帮我报答了恩公。”边说后生边带着狄年走。
　　狄年心乱如麻，“在下还要等亭弟，他为在下取水去了。”
　　“狄先生，此时再不走，恐怕就走不好了。”后生劝慰他。“若您走不好，恩公反要牵挂了。”
　　狄年听了，不再坚持，他有点明白了，双脚有千斤般，狄年觉得就是千斤的脚也支撑不住身体了。他发抖，颤着问后生，“这里是哪里？阁下又为何口口称呼亭弟恩公？”
　　“这里是过园。”后生笑了，“是我和好友歇脚的地方。若非蒙恩公数十年前从河滩将我救起来，也就没有这个过园了。狄先生，请延着发光的石路走，自然就回家了。”他点点园里的小路。月光下，小路泛出莹莹柔光。狄年依言走了，等过了石拱门，他不经意回头一看，一只白猫安祥地站在假山石上，见他回头，对他轻轻“喵”了声，晃晃尾巴。
　　狄年慢慢踱步。月夜下，整个草原都睡了，露水慢慢从叶子上长出来，点点闪烁。狄年看着看着眼眶也湿润起来。
　　“年伯伯？”有人轻轻推他的背，狄年自梦里惊醒，抬头，两滴泪掉在桌子上。
　　狄年拿出手巾擦去泪痕，问，“可是大礼要开始了？”
　　话才说完，对面的稚子泪如雨下。狄年伸出手，把他紧紧抱在胸口，道，“轩儿不哭。轩儿不哭。”他停顿了下，“若非你爹预先告知大家洪潮要来，恐怕整个村子现在已没有活人了。轩儿不哭。”
　　胸口的小人只是哭，狄年搂着他，恍然看到那年在过园，亭弟发上的草屑。

　　“还是年哥哥最好了。”
　　两声交叠。

　　狄年想，做一世的兄弟恐怕还是太短，但愿有来生，能再叫一声亭弟就好了。
　　窗外天开始泛出鱼肚白，水声入耳，缓缓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