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不去的城市》嘉黛尔

1、短信

　　春天，四月中旬，万物复苏，可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些雾气，那雾气夹杂着一股萧索的气息，那气息古老而绵长，还有些腐败的臭，仿佛是从岁月深处渗透而出，不属于这个现代都市的喧嚣与繁华，弥漫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为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

　　瑞阳火车北站主楼的拱顶在雾气中逐渐浮现，在公交车前窗越放越大。

　　臭味顺着各个缝隙钻进车内，那是桃花的味道，瑞阳城里的绿化带多是种的桃树。

　　公交车门还没有完全开放，朱青就急忙忙地跑下了车，敞开着的衣服外套衣襟挂在车门扶手上，她急忙忙地一拉，也不管有没有刮坏，披肩中长发随着步伐起伏，像一头小鹿朝火车北站主楼旁边的售票大厅跑去。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一辆私家小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车里的人手有节奏地敲着方向盘，目送她走进火车站。

　　雾中压过来的巨大建筑物的拱顶，还有和火车站年龄一样老的广场时钟，它们似乎想要倾诉什么话语，奈何后面的出租车没什么耐性，不断地按着喇叭，眼见那个小鹿一般的身影蹦进那栋拱顶建筑，私家车才肯离去。

　　朱青连跑带颠地跑进火车站售票大厅，此时心里全是一件事——买票。

　　买票买票买票！

　　可是自动售票机像是被施了魔咒一般出了故障。

　　又故障了！网上订票的12306网站故障，连自动售票机也故障。又是这么倒霉吗？买不上票的圣体？

　　无奈之下，朱青只好前往人工售票窗口，幸运的是，现在网上购票的人较多，窗口排队已经不像她刚上大学那会人那么多了。

　　等候的功夫，她拿出手机，跟妈妈发了微信消息。去年过年她就没买成票，是她父母大老远来看的她，一家人异乡团聚。今年五一难道又要重蹈覆辙了吗？她感觉自己如同被霉神附体了一般，回老家探亲之路竟然如此艰难。

　　手机还没来的急关屏揣兜，突然清脆的短信音响起，低头一看，又是那个熟悉的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息。

　　【138XXXXXXXX：坤坤，五一了，你会回来吗？我很想你！】

　　又来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短信了。

　　自从两年前她换了这个手机号，前号主唐坤就像个如影随形的幽灵，紧紧地缠绕着她。

　　唐坤这个人很诡异，任何绑定了这个电话的业务都没有变更，无论是银行卡，还是保险，或是健身房，唐坤换了号码后都没有变更过，短信还是会如期发到这个号码上来，甚至包括社区人口普查的电话，以及偶尔一些朋友的电话。

　　仿佛唐坤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号码，而她朱青也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个新号码一样。

　　这两年间，朱青接到电话从来都是立刻说，你打错了。当然了，她从来没有回复过那些短信，包括这个号码。每一次这个号码发来的信息都饱含了相思之苦，而这个女孩更是坚持不懈地发了将近两年，是所有联系前号主的陌生号码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

　　但今日，许是站排无聊，也或许是这次的短信内容和妈妈发来的话语太过相似，触动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鬼使神差地，她回复了一封短信。

　　【唐坤怎么了？】

　　下一秒，电话铃声骤然响起，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你好……”

　　电话那头瞬间传来一个女孩愤怒的咆哮声：“你谁啊，为什么拿着他的手机？”

　　那声音大得惊人，朱青只觉得耳膜一阵刺痛，她下意识地把听筒拿离耳边一些距离，同时紧紧闭上了靠近听筒那一侧的眼睛，试图减轻那震耳欲聋的冲击。

　　“我坤坤呢？”

　　“我不知道。我是这个号码的新……”

　　“你个死小三！”女孩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破口大骂。

　　听筒隔音不太好，周围人的目光令她如芒在背，尴尬不已，眼看马上下一个就轮到她买票了，她只得狼狈地挂了电话。

　　可是那女孩不依不饶地又打了过来，挂断了又拨。朱青无奈，按了接听键，把手机放到一边，急忙跟售票员沟通起了买票事宜。

　　“瑞阳到津莞的票是吗？”

　　“是的。”

　　“抱歉，4月30日下午到津莞的票没有了。”

　　“那5月1日的呢？”

　　售票员摆弄了一会，放下工作用麦克，喊来了其他工作人员。这熟悉的场景，朱青心里暗叫不好，果然，对方再次拿起麦克，告诉她，售票系统出故障了，让她稍等过后再来。

　　朱青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怪圈，就像个魔咒，被这座城市紧紧锁住，无法离开。

　　沮丧地离开售票窗口，朱青猛然想起来电话还在接通中，然而此时电话那头却安静了下来，没有一丝声音。

　　她尝试着举起手机：“喂？”

　　另一边毫无回应，随后传来了挂断电话的嘟嘟声。

　　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就只是一个小插曲，随着入夜翻了篇，被朱青暂时抛到了脑后。

　　第二天，朱青踩着点到了工作单位，头发蓬乱，还没来得及梳洗，某热门短视频账号的新闻编辑部早上气氛融洽且热闹，朱青还没喘匀气，立刻掀开笔记本电脑，想再想试试网络购票。

　　系统修复好了，可是票却卖光了。

　　隔壁工位的女同事小高问她昨日下班购票是否顺利，朱青无奈摇头。

　　“你要不要问问看C组的孙乾？”

　　这位坐在对面组的男同事孙乾，是一年多以前来这里工作的，比朱青来的晚，虽然不是一个组的，但是由于工作的性质内容上沟通交流较多，一来一往也便认识了，只是没那么熟，后来偶然得知对方和自己租在了一个小区，孙乾倒是也不小气，下班时只要顺路就会开车载她。而朱青当然也不是死皮赖脸白白蹭车的那种人，平时买了什么好吃的啊，也会给孙乾稍一份。后来，同事之间尬聊时得知他们俩还是老乡，再蹭一次远途车，他应该不会反感吧。

　　可是这一次，孙乾却凝视朱青，目光中透着一丝复杂的神色，犹豫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你……想试就试试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太想带？

　　小高噗嗤一声笑出来：“孙哥言外之意是，你这么倒霉，八成还是够呛能出去哦。”

　　大家刚坐下来，一边插科打诨，一边打开电脑工作，新闻编辑部里充满了轻松的氛围。

　　朱青的手机响了，低头一看，眉头皱了起来，又是那个女孩的电话。

　　她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那么多年了，她也就无聊排队时手欠回复了那一次，她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见她不接直接挂断了，小高有些好奇伸脖来看。可是电话铃声却不断地响着，明显是她不接就会一直打下去，朱青无奈，趁电话没响的间隙直接给号码拉了黑名单。可是没一会功夫，那女孩又换了个新号码打了过来，朱青只好抓起电话。

　　“坤坤在哪？”

　　“我哪知道，这号是我新买的。”

　　“……你在哪？”

　　“什么？我？你管我在哪！”

　　“你俩给我等着，别被我找到！”女孩恶狠狠地说道。手机听筒另一端很吵，朱青隐约听到了瑞阳火车站广播出站的声音。

　　“你到瑞阳了？”朱青很惊讶，同时意识到，对方也是之前在听筒里听到了她的购票信息，这是连夜买了火车票就杀过来了。

　　朱青顿时感到头大如牛：“你找吧，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他，这个手机号是我新买的。”

　　放下电话，翻动鼠标查了一会资料，对方的新号再次打了过来。朱青有些烦躁地扣上了笔记本电脑，拎起椅子上的外套。

　　“你干嘛去啊？”

　　“打原配。”

　　在小高和远处孙乾莫名其妙的注视中，朱青跟主编请了假，出门打车径直去了瑞阳火车北站。

　　出租车上，朱青拨回去了电话，那边的女生愣了愣，可能没想到她会打回来。

　　“我去找你，你就站在北站的大钟下面等我。”

　　女生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卷发，穿黄色的外套，粉色的拉杆箱。”

　　朱青下了出租车赶到北站，大钟下站着一个长得很像洋娃娃似的女生，黄色棒球外套，超短裙配光腿神器，化着全妆，拉杆箱上贴满了潮流贴纸，她伸着头四处张望，看向身边每一个路过的女性。那个感觉像极了当时自己孤身一人来到这个城市的样子。

　　朱青过去还没开口，那女孩立刻意识到她就是那个“小三”，她像一个被激怒的小兽，冲上来就揪住了她的衣服领子。

　　朱青比她高那么一点点，可是力气却没有她大，被她这么一拉扯，一屁股坐在地上，甚是狼狈。朱青当即表示，如果她再闹下去，她就算知道些什么也不会告诉她，女孩才悻悻然放了手。

　　俩人来到火车站附近的咖啡厅，女孩毫不客气地点了一杯价格不菲的咖啡，理所当然地逼着朱青付的款。她目光锐利地盯着朱青，像是要把她的脸皮整个扒下来揉烂了的样子。

　　面前的女人五官中规中矩，普通带点双眼皮的眉眼，不高不低的鼻梁，薄厚适中的唇，线条流畅的脸蛋，整体和谐还算漂亮但是没有特别的特色，第一眼扔人堆里记不住的那种，看着头发有些凌乱，看起来没洗头，外套有点褶皱，很素气没什么花纹图案，脸上的妆是伪素颜，粉底拍的有些匆忙，脸颊旁边还没有拍匀。长相还可以吧，6分？也就6分吧，她就是没自己明艳动人。嗯……看起来不是坤坤喜欢的类型啊。

　　虽然但是，她还是狠狠地质问朱青与唐坤的关系。

　　朱青好声好气地说：“我说不认识，你信吗？”

　　女孩冷笑一声，显然不信。

　　朱青无奈，掏出手机，给她看了这两年来的历史短信消息。

　　女孩依旧满脸怀疑。

　　朱青摊手，她不打算自证了，就要走。

　　女孩急忙拉住她，说：“去报警吧。跟我去报警我就信你。”

　　从警察局出来后，女孩的神情有点恍惚，她似乎是相信朱青了——毕竟小三不会报警。

　　看到女孩自己一个人拉着拉杆箱默默地走了，不再纠缠她了，朱青犹豫了一下，说了声保重，扭头就走，分道扬镳。

　　再回头，她看到女孩蹲在地上哭了。

　　陪她坐在路边缓了许久，一包纸巾不太够用，朱青在旁边的报刊亭又买了两包。问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女孩说，打算这几天在这个城市转转，看看能不能碰到唐坤。

　　女孩沙雯很肯定她的男友唐坤还在这个城市，还爱着她，失踪这两年时间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可是人海茫茫上哪找啊，朱青猜测，这孩子不是丧偶了就是被抛弃了啊！

　　可是不好劝呐，沙雯很执着，说是工作已经请了长假，好不容易有了线索，不找到他誓不罢休！

　　左右朱青也请了一天假，她半推半就地陪着沙雯在市里转了一天，当然了，刚刚的咖啡太贵，她们是坐的公交车。

　　公车上，女孩看着她的侧影，突然心里一动，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朱青急忙摇头：“别，可别，祖宗，我真没见过你，我也没见过你家坤坤，饶了我吧。”

　　走走看看漫无目的地找了一天，两个人都很累，朱青表示自己仁至义尽，建议沙雯找个酒店住下，明天自己接着找吧，她要回归生活了。

　　但是沙雯不干，像个胶皮糖一样一直跟着她，到后来干脆拉着她的衣角不放手。

　　朱青头大如鲲。沙雯很会撒娇，男女通吃，软硬兼施，又拿身份证自证良民身份，朱青最后实在没得办法，被她缠着一路回到了自己的家。

　　朱青在二环外的桃源新城小区租了个一室一厅，正巧下班晚高峰时间，在楼下看到了孙乾，孙乾停了车正准备上楼，他租的房子就在朱青的对面楼，见到朱青带着个陌生女孩有些惊讶，倒是也没说什么，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

　　沙雯上楼时，突然顿了脚步说：“我好像见过刚刚那个人。”

　　朱青笑她：“你看谁都像见过，魔怔了吧，回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吧。”

　　到了家，朱青跟她约法三章，说只收留她一晚，明天就让她找地方自己住，各走各的。

　　沙雯连连点头，但是她掏行李的样子可不太像是明天就会乖乖离开的样子。

　　洗漱完毕，沙雯跟家里打视频报平安，小姑娘是妈宝女一个，连上厕所都打着视频。

　　突然她挂了视频跑出来，再次揪着朱青不放。

　　“你还说你不是小三！”她眼中满是愤怒和委屈。

　　不是澄清了吗？这又是闹哪出？

　　“这个房子就是我家坤坤租的！”

　　沙雯的话如同重磅炸弹，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炸开，朱青瞬间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