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梦吟（又名：做大梦）》烟锁重楼楼楼

5、林不定和梦中的脸

　　一天前，肥土村外的田间小道上，林不定驾着马，悠闲地漫步着。
　　在今日跨上马背之前，他已经坐了足足五天的马车了。虽然那是皇帝赏赐的马车，虽然那辆马车坐着很舒服，虽然车里车外伺候的人都很贴心，但林不定并不打算领情。他几次尝试偷偷从车队里偷出一匹马来，甩开那些护送他和御赐珍宝的青龙卫，却总是在最后一步被领头的青龙左都尉叶城关抓住。
　　林不定强压着心中的不耐烦，挂着一脸真诚的假笑和叶城关周旋了四天，终于在车队驶入江南州时，仗着对地形的熟悉，“意外”从马车上跌落，以左臂上一条两尺长的伤口为代价，冲破牢笼重获自由。离开前，他还好心地在车厢内留下了一封告别信，告诉叶城关他只需带着车队按原计划行进即可，不要派人来找坠车的自己。只要叶城关不多事，林不定会在他达到天姥山山脚前回到马车中，而若是他节外生枝，那么......
　　想象着叶城关被这封信气得面容扭曲的样子，林不定觉得身心舒畅，神清气爽。他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愉悦地哼起了小曲：
　　“小呀么小仙岛，藏呀藏，藏到大海的肚子里~”
　　“大呀么大船队，找呀找，找到海里的小仙岛~”
　　“小小仙岛宝藏不少，大大船队准备登岛。”
　　“岛上有什么？岛上有什么~”
　　“岛上有金银，岛上有财宝，岛上还有大宝藏。”
　　“岛上有什么？岛上有什么~”
　　“岛上有好人，岛上有坏人，岛上还有怪东西。”
　　“好人好，坏人坏，坏人不让好人上岛，好人不让坏人上岛~”
　　“好人坏人抢小岛，怪东西爬上大船，大船破了个大窟窿~
　　“好人坏人掉下船，通通掉到大海里~大海里~”
　　“小呀么小仙岛，藏呀藏，藏到大海的肚子里~”
　　不知道哪里来的曲子，被他用软绵绵的江南话翻来覆去地哼了好几遍，即便没有听众也自得其乐。
　　又哼完一遍曲子，林不定给自己鼓了鼓掌，翻身下马。他看着眼前刻着“肥土村”三个字的石碑，松开了缰绳，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辛苦你送在下过来，下面的路在下自己认得，你就回去吧。”
　　马打了个响鼻，一甩脑袋跑得无影无踪。
　　这匹马是林不定脱离车队后，从最近的村子里借来的。他向来会说话，三言两语把自己说成一个千里寻父的可怜少年，哄得淳朴的村民们大为可怜，不仅借给他一匹识途老马，还准备了干粮和银钱，让他带着路上用。银钱他自然是不会要，但村民们盛情难却，于是林不定就半推半就地收下了那一大袋干粮，挂在马鞍上的钩子上。下马时他没有把钩子上的袋子那走，先前也未曾吃过里面的干粮，等那老马自己跑回村子里，那袋干粮会原封不动地回到村们手中。
　　林不定在石碑旁站了一会，目视着老马消失在自己视野尽头，才转过身向肥土村里走去。
　　其实他非要从车队里跑出来，脱离皇帝的人独自行动，并不是有什么要避开人的要紧事。林不定向来是个随心所欲的人，这次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觉得坐马车十分无聊，便决定给自己找些刺激。成功跳车离开后，他在马背上思考了半天，发现自己也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于是不再任性，老老实实往天姥阁的方向走。
　　可惜他不想找事，事却主动找上了他。
　　抬脚踏入肥土村地界的那一刻，一张让林不定刻骨铭心的稚嫩面庞在围墙下一闪而过。他猛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脸消失的方向，整个人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明明处在温暖柔和的日光之下，林不定却手脚发冷，令人作呕的血腥和鱼腥味不知从何而来，恶心得他头昏脑涨，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利剑不断刺穿人体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持剑的男人堪称清秀的眉目溅上了血迹，与林不定共生的梦魇终于挣脱了夜晚的束缚，又一次在青天白日找上了他。
　　不、不对。
　　林不定睁开眼，猛地吐出一口浊气，强行从梦魇中挣脱出来。虽然眉目有九分相似，但他梦中之人分明是个及冠的男子。而刚刚出现在围墙下的人，脸庞稚嫩不说，身高似乎还不到林不定肩头。那并非林不定梦中之人，只是一个与那人长得极像的孩子罢了。
　　想通这一点的刹那，绑住林不定手脚的寒意也随之褪去，他动了动手指，又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从由惊讶、恐惧、愤怒、悲伤、自责等种种情绪组成的复杂感情中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这孩子是什么人？他鬼鬼祟祟地在肥土村出现，是要做什么？
　　站在这里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有答案，当务之急是将人抓住。林不定看着那孩子消失的墙角，眯起了眼睛。为了挣脱梦魇，他在原地傻楞了片刻，此刻再追上去肯定是看不到人影的。没兴趣做无用功，林不定想了想，挂上惯常的笑脸随便拦了个过路人：“这位老丈，请问肥土村可有什么地方，是荒废不用的？”
　　“啊？”被他拦下的老人十分莫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什么？你是什么人？来我们肥土村做什么？”
　　意外于老人的敌意，林不定挑了挑左边的眉头，撩了下披风露出腰间挂着的百无禁忌剑：“在下是武林中人，自北方而来，正在追缉一个恶贯满盈的恶人。先前在下看到他似乎是往这边的方向来了，猜他或许会藏身在那些空屋荒地里，故才有此一问。”
　　他半真半假的说辞巧对应上了肥土村的公田铁篱失窃一事，老人瞬间放下了防备，惊喜道：“你是来抓那个小贼的？”
　　林不定当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地点头接话：“正是。听老丈的意思，那恶人是已经对肥土村下手了？”
　　林不定脸上的表情太过真挚，老人不疑有他，将失窃案一事义愤填膺地说了一遍。从老人夹杂着粗俗土话的抱怨和叙述中，林不定很快理清了思绪：“竟然趁着年节期间，所有人放松休息的时机肆意行窃，连偷十三户人家，这恶人真是越发可恶！老丈放心，在下必然早日将他缉拿。”
　　“好好好！咱们这里的县令是个不干活的，要是让他来抓人，猴年马月都抓不到。现在有大侠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老人激动地抓住林不定的手，说，“大侠你要找的那种房子，咱们村里是没有的。但村子东南面的树林里有一个破庙，是以前的城隍庙，后来遭了雷劈，就不用了。”
　　被握住双手的刹那，林不定差点条件反射抽出百无禁忌剑砍下老人的手。他微不可查地颤栗一瞬，自然地将双手抽出：“东南面的树林，在下记下了。多谢老丈指路，在下还要去追缉那恶人，就先走一步了。”
　　话未说完，林不定已消失在老人的视野里。
　　肥土村东南棉面确实有一个树林，丛生的杂草与矮树间依稀还能看见道路的影子，通向也曾烟火不断，如今却无人问津的庙宇。林不定站在城隍庙的门口，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大门和门后一片荒芜的院子，心中感慨万千。
　　城隍庙是保护一方安宁的庙宇，遭受雷劈就代表着这座城隍庙已不受上天庇护，自然会被人遗弃。人对没有用的东西向来如此冷漠，林不定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冲着城隍庙拜了三拜，轻声问候了一句“叨扰了”，小心地避开大门闪身进了庙里。
　　方才的惊鸿一撇，除了那张让他陷入梦魇的脸，林不定还看到了小孩身上破了好几个洞的衣服和脏兮兮的鞋子。肥土村中没有客栈，穿成这幅样子也不像是寄宿在别人家中，那小孩的藏身之处就只剩这个城外破烂的城隍庙了。由于遭受了自上而下的雷击，城隍庙中大多数房屋的屋顶早化为尘土，只剩最中间的大殿还残存着一半的屋瓦。把没有屋顶的房子当落脚点和幕天席地有什么区别？没有犹豫，林不定抬脚走向了正殿。
　　正殿中，供桌上的神像只剩了半身，贡品和香炉也早就不知所踪了，倒是用于跪拜的草垫还拜在供桌前。林不定看着殿内那几个显眼的脚印，又拎起草垫抖了抖，没见有灰尘被抖落，便明白自己找对了地方。他环视了一圈正殿内部，最后跳上仅剩下半身的神像，盘腿闭眼开始打坐。
　　日落月升，最后一丝夕阳余晖消散在林间时，林不定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月光透过仅存的屋瓦，将半边正殿照得如点了灯一般明亮。林不定一半身子藏在黑暗之中，一半身子暴露在月光下，冷眼看着那小孩走进正殿，没有发现光明正大坐在神像上的他，自顾自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天姥阁.......”
　　孩童稚嫩的声音中充斥着恨意，林不定挑了挑眉，兴致勃勃地开口：“你找天姥阁有什么事？”
　　不出他所料，小孩被头顶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腿一软跌到在地。他一脸呆滞地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就见林不定站在只剩半截的神像上，脚尖一点，轻盈地落在地上，伸手捞住从他手中飘出的纸条，对着月光念道：“天姥阁罪行滔天，牵连无辜百姓，若想寻回丢失物品，让天姥阁罪人伏诛。”
　　“看起来，你对天姥阁恨之入骨嘛。”
　　小孩吓傻了一般，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林不定，眼睛都不会眨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您，您是这里的城隍吗？”
　　“哈，城隍。”林不定觉得好笑，“在下这样的人，撑死了也只能做个恶鬼，成不了仙的。”
　　“恶、恶鬼......”小孩声音都颤抖了起来。林不定眯着眼看他害怕的样子，正要给这孩子的恐惧再添砖加瓦，就听他吸了吸鼻子，小声但坚定地说：“恶鬼，也可以的。我，我可以给你吃，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林不定想着，问：“什么忙？”
　　“救我叔叔！”似乎是看见了希望的曙光，小孩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哭腔，“两年前，小叔说有事要来一趟江南州，然后就失踪了。我查了两年，发现他最后出现是在天姥山附近，他一定是被天姥阁抓走了！我要救小叔出来，求求你帮帮我！只要你能帮我救出我小叔，我什么都愿意做！”
　　那张抹黑天姥阁的字条还在林不定手中，被他卷成小小的一卷，以内力震碎，变成一地纸屑。童年时总在梦魇中出现，吓得他彻夜哭泣的那张脸，如今长在另一个小孩身上，对着他哭得满脸鼻涕和眼泪。这微妙的错位感让林不定心情复杂。
　　他回忆了一下，两年前的正月十六，负责督查审讯的獬豸苑确实抓到了一个人，神神秘秘地关在惩戒室。天姥阁的惩戒室自建成以来就没用过几次，林不定印象中这是第二次有人被关进去。他满心好奇，本想偷偷溜进惩戒室去开开眼界，谁知向来在阁内横着走的他，这次居然被死死拦在了惩戒室门外。
　　林不定居高临下看着小孩哭泣，面无表情地在梦魇中搜寻。他依稀记得男人的利剑刺穿人体时，他身后好像是有个人喊了一声“大哥”。这么看来，林不定想，如果这小孩是男人的孩子，那小叔就是身后喊人的那个了。怪不得獬豸苑防他跟防贼似的，梦魇里的脸冷不丁出现在现实中，这场面，想想就刺激。
　　“你知道天姥阁为什么要抓你小叔吗？”
　　林不定语气平稳听不出一丝感情，小孩却突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他努力压下心头不断翻涌的恐惧，小声回答：“我不知道......可能因为他们是坏人？”
　　“哈哈哈哈......天姥阁，是坏人？噗哈哈哈......那谁是好人，你父亲和小叔吗？”
　　听了小孩的回答，林不定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你是个有意思的孩子。很好，在下很喜欢你，给你讲个故事吧。”
　　“传闻，东海上有一座仙岛，岛上有取之不尽的财宝，和天下无敌的武功秘籍。
　　“显德初年，机缘巧合之下，镇国长公主得到了通往仙岛的海图。为了将海岛上的财宝和秘籍据为己有，江湖朝堂几方势力展开了持续数年的明争暗斗。”
　　“显德六年，第一次派遣船队出海寻找仙岛失败后，镇国长公主暂缓出海寻岛一事，并秘密令手下将仅剩的海图送至天姥阁保存。”
　　“但不知是何处走漏了消息，手下带着海图行至赤城县附近时，忽然遭到不明人士的伏击。一番激战后，手下深受重伤，携海图逃至海边渔村留别村附近，随后便失去了踪迹。”
　　“得知长公主手下遭伏击并失踪的消息后，天姥阁二长老林霜当机立断，前往留别村搜寻线索。却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显德七年初，震惊朝野的屠村案‘留别惨案’发生。一夜之间，留别村全村一百多口人尽数被屠，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显德帝下令彻查，最终留别惨案的凶手被认定为臭名昭著的魔教‘逍遥门’。在咏絮楼和恭王的协助下，逍遥门很快被歼灭，留别惨案也随之结案。”
　　“但天姥阁对这一结论始终存有疑虑，这十二年来，天姥阁从未放弃过追查留别惨案背后的真相。”
　　“皇天不负有心人，前年正月，在留别村原址的废墟里，天姥阁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
　　林不定用哄孩子的睡觉般的温柔语气，讲完了这桩十多年前的惊天秘闻。话毕，他微微一笑，走到小孩面前蹲下身平视他的双眼，柔声询问：“听完这个故事，你现在知道，天姥阁为什么要抓你小叔了吗？”
　　林不定长了张乖巧可爱的脸，尤其是那圆圆的双桃花眼，含着笑意看人时，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家小公子。但此刻在破庙中，月光照在那双和往日没有差别的笑眼里，却让小孩害怕地背后冷汗直冒。他坐在地上往后挪了挪屁股，尽可能地远离林不定，喃喃问道：“你、你什么意思？不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到底是谁！”
　　“在下是谁不重要，小孩。”林不定起身，一直温柔笑着的脸上终于彻底收敛了所有表情，“重要的是你是谁，你要找到的人是谁。”
　　他一挥手，一股真气打在小孩背上，打得他向正殿外逃跑的身影跌到在地：“走吧。在下答应你的请求了，这就送你，去和你小叔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