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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恶金(三) ...

  •   大庭广众下对着一个年过四十,小眼睛塌鼻子长相平凡,甚至常年打铁以至于肌肉比自己还结实的女子,用如同哄情人一般的温柔语气喊她“姑娘”,显然需要一定勇气。但林不定就是有这样的定力。甚至他的温柔款款也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心实意觉得铁花是个可怜的小姑娘,被一群大男人欺负到只能坐在地上哭,需要自己的帮助。
      在他眼里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是楚楚可怜的,别说区区铁花,就算面前是个满脸疤痕浑身恶臭的挑粪女,他也能笑眯眯地和人家说:“这位姑娘当真是与众不同,叫在下见了就觉得眼前一亮。”
      林不定一头长发在脑后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并未戴发冠,显然还是个没有及冠的少年。而一个少年郎对着明显年龄比他大了一辈有余的女人大献殷勤,穆明台看着眼前这一幕,被恶心地直翻白眼。
      但恶心的同时,穆明台也不得不承认,听见林不定声音的那一瞬间,他的第一反是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崔青冥的想法与穆明台不谋而合。看着了林不定,他紧绷着的身体也放松下来,手松开了腰间剑柄随意地垂在身侧,问道:“不是要下午才到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回来的路上在下忽然灵光一闪,天人感应到此地会有两个英明神武风流倜傥的年轻侠士遇上麻烦,非在下不能解救。没有办法,为了解救两位侠士于水火,在下只好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林不定边说边耸了耸肩,他放开铁花走到百炼堂门口,双手抓住两边大门,探出上半身笑嘻嘻地冲门外看热闹的众人说:“诸位乡亲们,方才这戏看得可还高兴?里边这几位大方,不介意免费给大伙看猴戏,在下呢,就比较小气了。接下来要是还想继续看戏的,这边交一两白银,在下给你在里边腾个好位置。要是不交钱,就请快些散了吧。”
      一两白银差不多能抵上普通农户一年的收入了,看热闹的都是些平民百姓,自然没有人愿意掏这个闲钱。林不定撑着门等了几息时间,见人群慢慢散了个干净,才关上大门转过身来。穆明台眼尖地发现,他脸上居然还有几分惋惜的神色,似乎在遗憾没有傻子真的给他一两白银。
      官府办事,本就不该由着这么多人在旁围观,但捕头和孔大郎吵上了头,一时居然忘了驱赶人群。而崔青冥为了寻找可能潜藏在人群中的留字条之人,也特意没有提醒捕头,就这么让百炼堂的大门敞开着。如今林不定刚刚赶到,还不清楚此间内情,一上来就将围观人群都赶走了,算是破坏了崔青冥的计划。不过崔青冥本来就是瞎猫抓耗子,并没有指望真的能从围观的人群里一眼揪出人来,因此被林不定搅和了也没觉得多生气。
      “行了,闲杂人等都走开了,在下看诸位也都冷静下来了,现在是不是能谈谈正事了?”
      林不定一通出其不意的操作,不仅穆崔二人万分无语,也震住了孔大郎一行和四个衙役。此刻他关上门来与这些人说话,他们才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孔大郎和捕头异口同声地问:“你是什么人?”
      “在下林不定,天姥阁二长老、大启第一剑客、本朝太尉,林霜,门下弟子是也。”林不定站到穆明台和崔青冥身边,语调轻快地做自我介绍,“在下是这边穆明台少侠的兄弟,青冥少侠的师兄。请问几位又是什么人,缘何与在下的兄弟与师弟在此处起了冲突?”
      孔大郎被他那句“本朝太尉”说得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崔青冥语速飞快地为林不定解释了眼下的状况:“元正休沐日里,赤城县接连发生了十三起失窃案,被偷的都是厨具农具之类的铁器。因为赤城县里只有百炼堂这一间铁器铺子,徐县令怀疑此事与百炼堂有关系,想请铁花掌柜带上账本去县衙走一趟。铁花掌柜不肯去,孔大郎和肥土村的几位帮她拦着衙役,双方于是起了冲突。”
      他三言两语便把事情概括的清清楚楚,吵了半天什么都没吵明白的孔大郎和捕头都看着他瞪大了眼睛,彻底没了话。两人都没有发现崔青冥在话中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林不定却一下就听出了他的这点小心思。他心中冷笑一声,想那你们俩在这凑什么热闹,嘴上却很配合地没提这茬:“这,可是有什么误会呀?”
      孔大郎别开头不去看他:“哼,能有什么误会?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误会嘛!”林不定拍了下手,笑得很真诚,“铁花姑娘怎么会不想去县衙呢?在下看分明就是太想去了,喜极而泣才被孔大郎误会了。”
      这浮夸的语气.......穆明台和崔青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他开始了。
      孔大郎是个暴脾气,话说到一半被人打断,登时心头火起:“啊?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在胡说什......”
      林不定看着他怒意满满的脸,笑得更加和善,又一次打断他,说:“元正休沐日已过去五天了,在下觉得不管是徐县令还是乡亲们,都想尽快缉拿真凶找回失物吧?如今终于发现百炼堂这个突破口,眼看着案子就要有进展了,被这么大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也很正常。”
      “不是......”
      孔大郎还想再反驳,但火力全开的林不定可不是常人能拦住的:“毕竟铁花姑娘又不是失窃案的凶手,只不过作为赤城县的一员去县衙帮忙提供些案子的线索,这可是为咱们赤城县做贡献的大好事,铁花姑娘想必不会不配合吧?咱们这些平民小百姓的,突然被知县传唤,有些敬畏那是再正常不过。但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在下想以铁花姑娘的老实本分,肯定没做过亏心事。对吧铁花姑娘?那既然没做过亏心事,捕头上门也定是不会害怕的。既然不害怕,又怎么会不愿意去官府走一趟,帮忙快些破案呢?”
      他一锤定音:“总而言之,因为铁花姑娘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不是失窃案的凶手,所以一定是愿意去县衙的。对吧铁花姑娘?”
      林不定左一句“老实本分”,右一句“心里没鬼”,孔大郎被他绕得晕乎乎的。他直觉林不定所言是有问题的,却说不出问题到底在哪,一时无法反驳。而在场所有人中,唯二能抓到林不定话语中漏洞的穆明台和崔青冥又与林不定站在同一边,因此去县衙一事就这么被林不定定下了:“在下晓得的,铁花姑娘就是想到能帮官府破案,一时太激动了有些失态。孔大郎心地善良,关心则乱误会了铁花姑娘的意思,这都是小事。现在误会说开了,也别在这浪费时间了,徐县令要铁花姑娘带着账本是吗?那咱们快点拿上账本去县衙吧,越早把铁花姑娘和账本送到,县衙也能越早抓到贼人不是吗?”
      嘴上说话也没碍着林不定手上动作,他向穆明台使了个眼色,撑着柜面一跃到柜台后,在堆满了工具的桌子上翻找起账本来:“让在下看看......啊,这个应该就是百炼堂的账本了吧?”
      铁花看着林不定伸向桌上账本的手,心中警铃大作。她眼睛一瞪正要再哭,却忽然感到肩上一痛,瞪着眼张大嘴的滑稽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哭不出眼泪也说不出话来。身体突然如同被恶鬼缠身一样僵硬,这令铁花惊恐万分,甚至以为自己是做了亏心事被老天爷降下了惩罚,战战兢兢地也失去了反抗的心思。
      殊不知,其实是穆明台从怀中药瓶里倒出了一粒药丸,用内力将药丸弹出,精准地打中了她肩上的穴位。定了铁花的身罢了。
      林不定拍了拍手,将账本扔给捕头:“走吧,可别让徐县令等急了。”
      这一次,不知是被林不定说服了,还是意识到今日势必留不下铁花,孔大郎一行没再阻拦。铁花被穆明台封住了穴位,无力反抗,就这么被衙役摆脱半拽地带到了县衙。
      徐县令当即升堂,令手下核对百炼堂的账本,很快确认了这三年来百炼堂从未买进过铁矿却依旧正常经营的事实,证实了崔青冥的猜想。不过与他所想不同的是,百炼堂失去铁矿来源并不是天授元年限铁令颁布之后的事。
      据铁花自己承认,早在显德十四年末西域撕毁与大启的和平条约,铁骑闯入双边集市时,大启铁价便已开始上涨。只是那时铁价虽贵,但尚在铁花的接受范围之内,她一边咬牙买下涨价的铁矿,一边从县内各处捡来被扔掉的破铜烂铁,倒也就这么苦苦支撑了两年。只是两年后恭王登基,改元天授,颁布限铁令,这才彻底断了铁花的铁矿来源,将她逼上绝路。
      那些矿主见铁花一介女子,讲价时起了邪念,将价格抬得非常夸张。铁花苦求许久,其中一个矿主才故作为难地松口,表示愿意给她降些价格。但作为交换,那矿主要铁花把百炼堂的地契转让给他,并且到矿主家去住一晚上。
      让一个未嫁的女子到自己家中过夜,这话中隐含的恶意不言而喻。但铁花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百炼堂是铁家的家传铺子,当年为了继承百炼堂,不让铺子落入夫家手中,铁花一届妙龄少女舍弃了结婚生子的机会,硬是像个男人一样孤家寡人地在铺子里打了二十年的铁。她付出这么多,为的就是让百炼堂永远姓“铁”,自然不肯把铺子拱手让人,便一口回绝了那矿主,也彻底断了百炼堂的铁矿来源。走投无路之下,她将目光看向了赤城县内的百姓家。
      她是铁匠,虽没有内力,但身手确实比县内百姓要好一些。再加之从小在赤城县长大,对县内各地都熟的很,铁花的行窃进行的很顺利,她的胆子也越来越大,直到这次元正休沐期间......
      公堂之上,徐县令官袍官帽穿得端正,一拍惊堂木严肃地问堂下跪着的铁花:“百炼堂掌柜铁花,偷盗县内百姓家中铁器,如今证据确凿。罪妇铁花,你可认罪?”
      “我不认罪。”
      有账本记录百炼堂这几年的开支,铁花的罪行无可辩驳。因此在审问时,她一直非常配合,问什么答什么。徐县令本以为她这态度就是打算伏法了,没想到最后定罪时,她却突然爆发了:“我不认罪!我何罪之有?”
      徐县令怕她突然暴起伤人,示意两边的衙役将她压着跪在原地:“限铁令后,民间铁价大涨,你不愿意出高价买铁矿,也不愿意把百炼堂转手给那几个矿主。最终没了炼铁原料来源,只好从百姓家中偷盗铁器。本官可有说错?”
      “是,我承认我偷了乡亲们家里的铁器,但我不认这是我的罪!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怎么会做这种事!是谁把我逼到这份上的啊?徐纳田!你难道不知道这其中原因吗?!”
      堂下的铁花顶着衙役们让她低头的力道,猛地抬起头来,怒视着高坐堂上的徐县令:“因为你!是你把我逼到绝路上的!是你害得我、害我只能去偷的!”
      “隔壁白水县也没有铁矿,但县内铁匠铺淬火堂却从未缺过铁矿!为什么?因为他们有个好县令!”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限铁令一颁布,吴矿主他们就找过你,愿意私下和你便宜些做矿交易,但你害怕此事会带来麻烦,一口回绝了他们!白水县县令答应了和吴矿主的交易,淬火堂便可以从县衙低价买来铁矿!而我,只能被一次又一次地提价!那些矿主甚至可以威胁我把百炼堂交给他们,就因为他们知道,赤城县的县令,你徐纳田,根本不会保护治下的百姓!不会管他们对百炼堂,对我提出多过分的要求!”
      徐县令大怒:“一派胡言!还不把她的嘴给堵上?!”
      公堂之中,铁花被四五个衙役压着,用不知从何处哪来的破布塞住了嘴。堂上,徐县令因她的指控和被暴露的官商勾结而胆战心惊。
      按大启律,审问女犯百姓不可旁听,因此铁花的话并不会传到县衙之外,但徐县令瞥了一眼背后的屏风,暗自悔恨:早知道这女人会说出怎么要命的话,就是拼着得罪了天姥阁,也不该让那三个人坐在后面旁听的!
      铁花的控诉字字泣血,坐在屏风后的三人又五感敏锐,自然是一字不落的全听进去了。但崔青冥和林不定都此刻压根没精力去思考铁花这些话背后隐含着什么,他们的全部心神都牢牢地系在了穆明台身上。崔青冥毫不犹豫握住穆明台的手腕,一边搭脉一边向他体内一丝一丝地注入真气,林不定紧张地看着他们,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样?老穆?老穆!”
      但穆明台还是没有一点反应,维持着刚才突然呕出一大口血的样子,弓着身子坐在椅子上。
      他其实听见了林不定的呼喊,也能感受到青冥小心翼翼注入他体内的真气。他想开口回答,想同往常一样爽朗地笑着告诉两人“我没事”,但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将他的神志困住了。
      穆明台知道,那是他的心魔。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不是吗?]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冒了出来,如同引导不懂事的孩童一般,慢慢为穆明台分析眼前的局面。
      [她落到如此地步,表面上是因为徐县令的不作为,但实际上,祸根还是在大启和西域的战事。]
      【闭嘴。】
      [战争开始后,武器和盔甲会消耗地很快。大启是个缺少矿产的国家,最大的铁矿列缺山早就被挖空了,为了打仗,天授帝不得不颁布限铁令。]
      【我让你闭嘴!】
      [她也是走投无路。她本来不该犯这样的错的,我确实觉得,她不该认罪。]
      [如果都慕沃没有撕毁大启和西域的盟约,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如果百官能反对限铁令这样荒唐的政令,如果徐县令能对治下的百姓多关心一点,如果那些矿主可以对铁花宽容一些。]
      [她本来不用走到这一步的。]
      [在她受苦的时候,他们不曾出手相助。而如今她犯下了错,你们就要立刻审判她的罪。]
      [这不公平。]
      [你该拦住徐县令,别让他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判刑,这不是她的错。]
      [她应该得到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
      [明台,帮帮她吧,做点什么吧。]
      穆明台没有回答脑海中的声音,但他确实将这些话听了进去。脑中这个声音对铁花充满了怜惜,他站在铁花的立场上,控诉他们待她不公。穆明台有很多话可以反驳这个声音,比如铁花确实可怜但被盗的百姓也一样无辜,比如没人拿剑逼着铁花行窃她明明还有别的路可走,但这些反驳都太温柔了。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从那股力量的手中夺回了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她的痛苦与我何干?】
      【我就是要见死不救。】
      “罪妇铁花,犯下盗窃之罪,且屡次再犯,极为可恶。如今证据确凿,罪妇却拒不认罪,还当堂辱骂朝廷命官,罪加一等。本官判决如下:杖四十,刺字收押,待夏后流放南滇。”
      惊堂木落下,连环失窃案盖棺定论。穆明台睁开双眼,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冲青冥和林不定爽朗一笑:“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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