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梦吟（又名：做大梦）》烟锁重楼楼楼

1、恶金（一）

　　“两位少侠，这些就是这三年里，赤城县境内未破获的全部失窃案的卷宗了。”
　　赤城县县令徐纳田放下最后一本卷宗，用官袍的大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冲坐面前的两人讨好地笑了笑。他的正对面，端坐在原属于县太爷的主座上的黑发青年正低着头翻阅卷宗，闻言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倒是侧对着徐县令的另一个金发青年，放下了手里翻到一半的卷宗，站直了身子冲徐县令拱手道谢：“有劳徐县令了，多谢。”
　　这人一头金发耀眼如艳阳，双眸则是万里晴空般清澈的蓝，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陷，是典型的西域人长相。不过神奇的是，这西域青年长得与周围的大启人格格不入，一口官话倒是说得极为标准，细细听来，甚至还有一点软绵绵的江南口音。
　　徐县令哈哈一笑，又叫衙役搬了张椅子来，言语间流露出一股刻意而为的亲近来：“珲寂少侠太客气了。审案抓贼原是我们这些县官的分内之事，如今却要让你们来帮忙，反倒是本官该向你们道谢才是。”
　　“诶，徐县令此言差矣。天姥阁和赤城县毗邻而居，是多少年的老邻居了，邻居家进了贼，哪有不帮忙的道理？你说是吧，青冥。”
　　西域青年穆明台，也就是徐县令口中的珲寂，拍了拍他身边黑发青年的肩。
　　“嗯，不必客气。”黑发青年崔青冥伸出一根手指挑开穆明台的手，依然埋头于卷宗之中，说话时眼神也不曾从纸面上移开。
　　这两个不过弱冠的年轻人，霸占了一县之长办公的位子，翻看着极少外借的机密卷宗，在县衙里如鱼得水，却并非官场中人，只是两个白身平民。但就是这两个平民，不仅徐县令对他们十分客气，就连四周的衙役见了徐县令小心陪笑的样子，也半点没有惊讶，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会有这奇怪的局面，原因自然还是出在两人的出身上：穆明台与崔青冥，他们是自天姥阁而来的武林侠士。
　　三十年前，大启太祖在武林盟的帮助下驱逐入侵中原的西域蛮人，建立了大启朝。天下太平后，为从蛮人铁骑下保护百姓而成立的武林盟自动解散，盟内一众高手宗师各回各派，虽厥功至伟，却无一人凭从龙之功干涉朝堂。太祖感念众侠士高义，于是下令，在大启境内，不论皇亲国戚还是芝麻小官，凡是官身，面对武林人士都需以礼相待。若有尊重武林侠士被检举的，轻则停职罚俸，重则去官下狱。
　　是以在大启朝，武林侠客地位超然。何况天姥阁作为第一剑阁，在武林中素有“关外百华守边关，江南天姥安天下”的美誉，是地位超然中的地位超然。哪怕穆明台与崔青冥一个非我族类一个名不见传，就冲着他们自天姥阁而来这一点，徐县令也不敢有半分怠慢。
　　他甚至有些惶恐。天姥阁虽然就在距赤城不过百里的天姥山上，但双方平日里来往并不密切，像这样主动派人下山来帮忙查案的事，更是从未发生过。徐县令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本想婉言谢绝来意不明的两人，但又确实对连环失窃案手足无措。于是纠结片刻后，他还是笑着将两人引进了县衙，亲自沏了上好的龙井，一边差手下去年拿连环失窃案的卷宗，一边给他们详细说了说连环失窃案的情况。
　　今年年初，县衙刚结束休沐开始办公，就在一日之内接到十三户百姓报案，都称家中物品失窃。按大启律，各地官府元正前后各给假三日，加上大年初一当日，县衙不过停工了短短七天，赤城县内却发生了十三起盗窃案，算下来一天内甚至有不止一户人家被盗。
　　能这般接连行窃却从未被发现，这贼人想必身手了得，不早日将其缉拿归案，还不知道日后此人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想到这，徐县令难得对案子重视了起来。他仔细询问了十几户报案人，还命手下捕快一一去他们家中探查，却越查越一头雾水。
　　“等下，徐县令，我有个问题。”衙役已将卷宗送到，穆明台示意他把东西全都交给崔青冥，问，“你如何确定这十几起案子都是同一个贼人所为？”
　　徐县令露出一个苦笑，道：“珲寂少侠问道点子上了。本官敢这么肯定地说着十三起案子都是同一人所为，是因为这些案子的失物实在是.......”
　　“大锅六口、锅铲七把、锄头钉耙各十把、铲子八个、铁梨三个、熨斗两个、马具五套，还有肥土村公田的铁篱笆一圈。十三起案子都是放着金银财宝不偷，反倒偷了这些不起眼的寻常物件，就赃物来看，贼人确实是同一伙人。”
　　崔青冥粗略地扫了一眼卷宗，迅速从密密麻麻的公堂对答记录中找出自己需要的部分。就如徐县令暗自疑惑的那样，两人此行下山找上县衙，确实不是出于好心要帮忙，而是想借查案之便找一个人。因此在了解内情前，崔青冥本不打算在这案子中花费太多心思，只想速战速决：“有劳徐县令，可否将这三年县内尚未破获的失窃案的卷宗都调出来？”
　　他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怀疑此案和别的案子还有牵连。徐县令脑中顿时闪过无数猜测，每种都能令他乌纱帽不保，一时对崔青冥的要求犹豫了起来。穆明台曾在商会中呆过几年，与地方官员打交道扯皮的经验异常丰富，一眼便看出徐县令在顾虑什么。不需要过多思考，他爽朗地笑着说：“三年的卷宗？这案子牵扯那么大？那你可得认真点啊青冥，查案什么的我可不擅长，全交给你了。要是没抓住这伙贼人，他们日后惹出什么大麻烦来，阁主怕是要拿你是问的。”
　　“嗯？”
　　崔青冥一愣，不明白穆明台好端端地怎么说起胡话来，抬头就看见徐县令惊疑不定的表情。他方才只是思考太过投入，并非不通人情世故，此刻看见徐县令的表情，哪还能猜不到他内心的想法，便想了想说：“某尽力而为。实在不行，就先等他们闹出些大动静来，再顺藤摸瓜。只要最终抓住人，便是将功补过，想必师父也不会怪罪的。”
　　不知是“先等他们闹出些大动静”的威胁起效了，还是“将功补过”这四个字点醒了徐县令，他猛地吸了口气，冲两边候着的衙役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青冥少侠的话吗，去把天授年间还没破的案子都找来！”
　　衙役忙应声去了。穆明台觉得好笑，冲着他们慌张的背影补充：“只要失窃案的卷宗，可别拿错了啊。”
　　赤城县位于天水道江南州，因气候宜人，土壤肥沃，又不曾遭关外铁骑践踏，人口一直很多。人多自然是非也多，一炷香时间后，崔青冥看着面前长桌上整整齐齐码成三落的三十六卷卷宗，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内心略感烦躁，觉得这县衙里积压的案子实在是太多了，但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着拿起天授元年正月的那一卷，任由穆明台去应付徐县令的废话，自己则一目十行地看起公文来。
　　徐县令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两人，自己就站在边上。他看着崔青冥几乎不曾停地飞速翻页，诧异地瞪大了眼，说：“青冥少侠若是需要这些卷宗，随时都可找本官调阅，不必如此着急。”
　　崔青冥恍若未闻，只自顾自翻看手上的卷宗，显然是看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忽视了周围的环境了。他这毛病自小就有，穆明台与他一同长大，熟知他的脾性，便笑着解释：“徐县令就别浪费力气了，青冥想事情容易入迷。这种时候，别说和他说话了，就是有火烧到他身上，他也不会发觉的。”
　　“本官听说，季阁主少年时就曾因练功太过专注，身边的房子着火了都未发觉。”徐县令赞叹道，“当时本官便对季阁主这心无旁骛的本事很是敬佩，没想到如今竟能在青冥少侠身上亲眼看见，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天姥阁当真是人才辈出啊。”
　　“毕竟是师徒嘛，像一点也很正常。”穆明台说。
　　“啊？”徐县令大惊，“青冥少侠竟是季阁主的徒弟？”
　　季阁主名叫季风，是天姥阁的第二十八任阁主，为人和善处事圆滑，在武林中颇有美名。此人将毕生精力都给了武学和天姥阁，如今已五十有一，却并未娶妻，也不曾广收弟子，只有亲传徒弟一人。江湖传言，季风有意将阁主之位传给这个亲传徒弟，甚至已经将阁内一些事务的处置权交给了他，是有实无名的天姥阁“少阁主”。
　　但与其师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的性子不同，季风的亲传徒弟为人十分低调。江湖上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季风有一个很看重的徒弟，却连他姓甚名谁、容貌几何都一无所知。武林人士尚且如此，就更不要说徐县令这个地方官了。他虽怕惹麻烦无意与天姥阁深交，但送上门来的少阁主，若是什么都不做就把人放走，甚至因为要人家帮忙破案而欠下一份人情，徐县令又觉得这实在是笔亏本生意。
　　徐县令还在思量要如何崔青冥留下个好印象，穆明台已经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拱起火来：“什么叫竟是。我们青冥这么一表人才，难道够格做阁主的徒弟？”
　　“不不不，本官不是这个意思。”徐县令冷汗都下来了，连忙给自己的话找补，“本官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咳，本官听闻季阁主的徒弟年少有为，谋略过人，已能为季阁主分担大半阁内事务，本以为该是位年近而立的大侠，没想到青冥少侠竟如此年轻。”
　　“哈哈哈，年少有为年少有为，那自然是年轻的。”
　　就在穆明台和徐县令废话闲聊的时间里，崔青冥已将桌上的三十六本卷宗翻到了最后一本。穆明台见他合上最后一本卷宗，半点不见外地把手臂架在他肩上，问：“翻完了？看出问题来了没有？”
　　“嗯，有点眉目了。”崔青冥这次没再推开穆明台的手。他闭了闭眼，将这两百多起案子的大致情况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理出了些头绪来：“请教徐县令，赤城县治下一城十三村，共有多少铁器铺子？”
　　见他一脸正色地说起正事，徐县令也收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想了想回答：“铁器不易坏，寻常人家没有必要三天两头去找人打铁，因此铺子也不多。天台县里就只赤城城西有一家，叫百炼堂。青冥少侠的意思，难道是怀疑这次连环失窃之案与百炼堂有关？”
　　“嗯。”崔青冥点点头就算作答了，又追问：“百炼堂平日生意如何？”
　　他没解释怀疑百炼堂的具体原因，徐县令内心十分好奇，但看看崔青冥的脸色，却又不敢追问。先前崔青冥冷着脸说话时，徐县令就已经得他有些冷淡孤傲，不好接近了。此刻谈起正事，被那双目光凌冽的凤眸一扫，徐县令才讶然发现，这不过弱冠的青年身上竟有股久居高位之人才有的威严气势，强烈到令人颤栗。
　　在崔青冥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徐县令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小步，答非所问：“这个，百炼堂的掌柜的叫铁花，是四十几年的老铁匠了。铁花师傅手艺好，打出来的东西耐用的很，平时为人又豪爽好客，和城里乡亲们都处得不错。”
　　崔青冥对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很不满意，皱了皱眉却没再继续追问，而是微微垂着头，右手食指一下下敲着桌面，不知在沉思些什么。徐县令被他问话时爆发的威严气势震住，一时不敢说话，穆明台却没什么顾忌，搭在崔青冥肩上的手臂向下压了压，问：“为什么是铁匠铺子？就因为被偷的那些个锅子锄子熨斗马具什么的，都是铁制的？你怀疑百炼堂监守自盗，先亲自出手偷走人家家里的铁器，再敲敲打打从铺子里卖出去？”
　　他没有崔青冥那样一目十行的本事，方才大部分的时间又都花在了接徐县令的话上，因此只走马观花地读了今年年后那十三起案子。即便如此，穆明台依然敏锐地找出了这些案子的共同点。就连徐县令，也是在听见他的提问后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贼人要偷的并非什么具体物什，而是物件上的铁。
　　“差不多吧。”崔青冥回过神来，注意到了徐县令惊疑交加的眼神。他不明白这胆小怕事又没用的县令又在担心些什么，也没有弄明白的兴趣，只管和穆明台解释，“自天授元年起，赤城县的失窃悬案半数以上是铁器失窃，只因时间分散，并未引起县衙的注意。”
　　徐县令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屋里另外两人却都没看他。穆明台脸上没了笑意，接着崔青冥的话往下说：“你说铁器失窃是自天授元年开始的，天授元年......”
　　他顿了顿，还是把话说完了：“大启和塞根宣战，关外道彻底陷入战火。为保证前线将士们的武器供给，天授帝颁布了‘限铁令’，全境铁矿的开采权都归于朝廷，矿主开采的铁矿石要先统一收缴至工部，再由工部按各地的开采量进行分配。私下交易更是不容许的。”
　　“塞根”是西域话中“西域”的意思，好好地说官话时冷不丁冒出两个西域词来，徐县令都没反应过来。他看着穆明台一头显眼的金发，结合他话语的内容，心情复杂地想：差点忘了，这是个蛮人崽子。
　　崔青冥点点头，补充道：“江南州矿产匮乏，赤城县内没有铁矿，按限铁令是分配不到铁矿石的。”
　　“两位少侠的意思是，百炼堂没了铁矿来源，却还要做生意，因此只能偷别人家的铁来做原料。”徐县令终于明白过来，忙喊来门口的压抑，“去百炼堂把铁花掌柜带来，关于最近的连环失窃案，本官有事要问他。对了，叫铁花来时带上百炼堂的账本，再找几个人把剩下的伙计看住了，别让人跑了。”
　　衙役领命，带着人去往城西百炼堂，却又很快就空手而归：“回府君，铁花掌柜不肯过来。”
　　“官府传召，岂是她想不来就不来的？”徐县令不满道，“铁花不肯自己来，你们不会把人压回来吗？”
　　衙役面露难色：“并非小人不想把人压回来，但小人刚一说要铁花掌柜来县衙配合失窃案的调查，铁花掌柜就大喊冤枉。正巧遇上肥土村孔村长带人来打新的铁篱笆，铁花掌柜一通哭诉，孔村长等人就一口咬定了我们县衙冤枉好人，小人怎么解释都不肯听。小人看百炼堂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害怕人多了闹起来，便只好在那留了几个弟兄在那看着，先回来请大人拿主意。”
　　“你说百炼堂外围着很多丢了东西和看热闹的乡亲，赶都赶不走？”
　　徐县令的主意还没拿出来，崔青冥却忽然开了口，说完还看了穆明台一眼。穆明台其实并没有看懂崔青冥那过于复杂的眼神，但多年的默契还是让他立刻明白了崔青冥的意思：“人多了确实容易出乱子，不过我和青冥都有点功夫在身，真要出点什么事，我们也兜得住。若是徐县令放心，不如就让我们两个代替徐县令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