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冰山121

1、赊

　　老人活着的时候，说他在天边有个小卖部。
　　若你是游客，七秒钟就会把它遗忘，因为你觉得，这模样的小卖部，没见过一百也有八十。
　　若不是老人在区委工作的小女儿时常贴补，小卖部不至于在整条老街上晃荡了三十年。
　　“磨剪子咧，戗菜刀！”
　　这种时候，老花镜戴上都来不及，老人就会三步并两步溜达出来，跟老邻居打招呼。差不多三十年前，最常见不过的金属声，是大女儿对外界的第一声感知。
　　“大糖堆儿，红果，山药，豆沙馅，大糖堆儿！”
　　这种时候，老人也会三步并两步溜达出来，照顾下老战友的小本买卖，买一枝，“迫害”一下自己的几颗老牙，梦一下差不多二十六年前，小女儿体会母乳之外的第一种味道……
　　活得可爱。
　　年头久了，街坊四邻，老街前后，都来老人的小卖部买东西，都愿意带着孩子来。孩子买个牛肉干，老人就送一瓶汽水，你买个玩具蛋，他让你拿个巧克力。要是没带零钱，还可以赊账，下次一起给就齐活了。去别的小卖部，都是图便宜，来他这儿，全成了占便宜。
　　便宜是占了，流言倒是卷起来了。
　　谁都看得出老人喜欢孩子，偏偏两个闺女都是“盐碱地”，结是结了，都种不出。
　　多难听的都有。
　　老人能忍。只要有孩子来了，他就沉默如迷。
　　尤其小姑娘来了，老人总想卖弄一下自己少得可怜的学问：
　　“圆明园谁烧的啊，知道吗？”老人咕哝着，问小姑娘
　　“司马缸是雪兔哥砸的，你知道吗？”小姑娘嘀咕着，欺负着老人家。
　　几个顽皮的红领巾，还给老人取了个外号，叫“唯忆是从”。
　　取笑他总是活在记忆里。
　　这种“委屈”多了。家长们都心软了。几乎都把孩子都“存放”老人这里。都下班再来接。
　　整条老街上，就数他这儿最热闹了！尤其夏日炎炎。
　　绿豆汤，老人笑称锅里的是“蒲松龄”牌的，孩子们都喜欢“唯忆是从”的绿豆汤。
　　熬得多了，早接孩子的大人们，还能饶上一碗！
　　光喝不够，还得听一段老爷子的解说词：
　　“要多少有多少，孩子们可别上了火，喝着、喝着啊，就上大学了，都进国家机关啦……”
　　图个啥呢？都该扫码了，还让赊账？
　　老邻居也是陈词滥调。老爷子总是微微一笑：“几斤绿豆，有几个钱？攒几个钱也是给儿女攒的，给女儿攒点钱，给儿女攒点福报……”
　　镇上的人，都可怜他。
　　一年四季，一身破旧衣服穿三季，冬天再加个军大衣。
　　旧手机，他二十年舍不得扔，就算小女儿去年给买了新的，也不见他在人多的时候拿出来。
　　镇上的人，都可怜他。
　　说老爷子这辈子有点福薄，生养了两个娃，都是闺女家，都成了材，却不见有个一儿半女。
　　两个女儿不是一个妈，老人以前离了两回婚，原来的日子好歹有个食品店，还活生生分出去了一半，变成了如今的小卖部。
　　缘由，说不清道不明的。但老爷子啥时见、啥时都笑盈盈的，还总说自己越老，记性越好。每每这时候，他两只眼睛就眯成一道缝，外人似乎都看不懂，其中一只，似乎能瞧见标本活着的样子，而另一只更微妙，似乎能记录下来，琥珀里曾经发生过的遥远一切……
　　如此，还会在乎岁月的流逝吗？还在乎给放学的孩子们多花点钱吗？
　　★
　　又到了夏天。
　　这不，老人咬咬牙，把原来的厕所翻新了，又咬咬牙，添置了一台冰淇淋机。
　　无奈，小卖部里空间实在不允许了，只得悬挂在墙上，如此一来，哪个孩子握个蛋筒上去，都得踩个椅子，当然是老爷子一把抱上去。
　　男孩和女孩天生不一样，放学时间就算一样，跑进小卖部的时间也不一样。
　　女孩和男孩天生构造不一样，每天穿裙子的也都不一样，裙子的长短尤其不一样。
　　不同的人成熟发育的不一样，记录的角度当然也就不一样。
　　沉默如迷。
　　老人知道，水喝多了，就得进卫生间去，想吃冰淇淋了，就得抱上去。
　　沉默如迷。
　　★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入秋还是燥热。
　　太容易中暑。尤其是孩子。这不，大中午的，隔一条街的王婆，就火急火燎的跑上门来！
　　小学没放学，店铺就老爷子一个人。
　　他先是一愣，眼瞅见一只“脏舌头”，随后，问自己前妻，怎么蹚着一只鞋就来了？
　　王婆流利的说：“瞧瞧去，快跟我——有女孩中暑啦，再不走出人命啦！”
　　人命关天。
　　老爷子，顾不上锁好收现金的老钱匣，就三步并两步溜达出去了。
　　简直比前妻还着急！
　　就这，他还不忘事儿呢，中途折返回去，拿了一趟手机——王婆说，咱闺女的旧手机，你不是揣兜里了——我，不还有个小女儿吗……
　　人命关天，不是追溯恩怨的时候。
　　何况，中午人最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都该上初中了吧？
　　进门后第二眼，老爷子就意识到了新问题。
　　躺在石灰地，她是个孩子，露着两条腿——着凉中病了，怎么办？
　　王婆全无往日的脾气，继续听他号令：
　　家长赶也敢不过来，叫救护车！再去我铺子里，盛两碗绿豆汤来！
　　王婆一溜烟出去了，不动声色。
　　老爷子扶起了女孩儿，发出沙沙声，他好歹抄起椅子上的靠垫，还有竹席背面的摩擦声，往孩子两条嫩白的长腿下垫了垫，紧跟着，是他麻利掏出新手机的声音，先是象征性搜索一下中暑的对策，随后就能清晰听见一个小点击，一个小动静，不自觉的点开了拍照功能，已然长满皱纹的手指，像蛆一样恶心，像狐狸一样骚臭……
　　老人活得可爱。
　　画面，真是比少女更新鲜。一声响，又跟着一声响。门锁，开了。
　　老爷子心里顿时慌了，这才意识到：
　　他错了，都是自己的错，错在他以为！他原以为，这里是自家店铺卫生间的门，推开后原来是分家前的小仓库，就在眼前这个女警的身后。
　　他迷糊了。
　　别再装了。
　　我大意了。
　　成为“人质”的新手机，拎在两条长腿的手里隐隐可见，老人失去了几秒钟意识，才问：
　　“你……志愿者吧？”
　　“等报案人回来，都走一趟吧！”说着，女警摊开了手铐。
　　“这点事儿，哎……这辈子就过不去了……”老爷子如释重负
　　“盯你个把月了，知道吗？”女警低吼。
　　“知道，都知道，那娘们，早就惦记把我卖了……”
　　老爷子恢复了笑盈盈，这种微笑很罕见，也许这辈子你望见了七秒，却能记住它七十年。
　　女儿们没发现，该多好。
　　他眼眯成一条缝，轻松道出，“铺子里呀……门没锁，卫生间里摄像头也没关！”
　　★
　　警车上，老爷子倚老卖老，说后天自己过阳历生日，想吃一顿家里的饺子。
　　后天。
　　夜里11点时候，民警才叫醒老爷子，大女儿偷偷送来的，饺子凉了点，好在没露馅。
　　后来。
　　区委一位女秘书请辞了，有消息说她怀孕了，有消息说她没爹了。
　　后年。
　　老爷子原先的店铺，终于改成了王婆的第二家饺子馆，生意兴隆，还能赊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