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曲径通幽 ...
-
这声质问来得猝不及防,许卫明显怔了一下,愣在原地。
“江大人,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他咽了口唾沫,佯作镇定,“我怎么可能在粥里下毒呢?”
容悦师承鬼臾区,乃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医仙一脉,药理、五感本就胜于常人。那碗粥被端着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本能地嗅到一股不对劲的味道,像是什么毒物,更不用说许卫离他那么近,身上残留的气味就更浓重了。
“我既然这么问,自然有我的道理,你确定还要继续藏着掖着么?”
两人就这么面面相觑着,许卫汗如雨下,半晌,扑通一声跪在容悦面前,泣不成声道:“江大人,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不想这么做的……”
投毒之事完全出乎容悦的意料,他压抑着声音道:“那你说为何如此?你知道外城有多少百姓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这一通说下来,许卫已是涕泗横流,他哭着说:“是徐大人……是他逼我这么做的……程义山他……他知道了我的事,他全告诉徐大人了……”
程义山……容悦对此人有印象,是个五大三粗、脾气暴躁的家伙。
“所以徐斯牟以你妻儿的性命要挟你,要你毒害外城所有人?”
“正是……他威胁我,若我不照做的话,就先拿我妻儿开刀……大人,我,我无可奈何啊……”
这一向是徐斯牟的行事风格,表面无所事事,实则背里早有筹谋,尊崇所谓的“无为而治”,任城外的人自生自灭,只要都死绝了,灾情自然也就消失了,还能省下一大笔赈灾银粮,以供吃喝玩乐。届时风风光光回中都复命,就算出了什么事,上头自有人兜着,随随便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便又是庙堂上的一桩美谈。
“你糊涂!”容悦忍不住扬高了声音,“他就是为了把自己择干净才找你做替死鬼,你若帮他,无异于自取灭亡!你好好想想,若外城之人皆中毒身亡,你就是首当其冲的罪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届时,你的妻儿还能好好活着?”
当然,替死鬼不会只有一个,容悦很清楚,自己便是那一石二鸟中的后者。罪名下来,一则替徐斯牟背了黑锅,功名利禄尽让他一个人受了;二则解决了这个碍眼的老家伙,他便可光明正大、后顾无忧地霸占那个名义上的“女儿”。
容悦气得战栗,辛辛苦苦替他收拾烂摊子他不要,竟一早谋划着倒打一耙——如意算盘打得这样精细,做什么百姓父母官,改行去做奸商好了,一本万利岂不美哉!
“此事我暂且不声张,你先同旁人一起把该做的事给做了,若还敢动什么歪心思,我绝不轻饶!”
许卫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已然后悔至极:“不敢不敢,是我猪油蒙了心,以后定当尽心竭力,一切全听大人的,全凭大人做主……”
容悦拂袖而走,卸了伪装,恢复出本原面貌,径直去了徐斯牟私宅。
深褐色的门被漆得锃亮,窗明几净,不染纤尘,他心中忿然,一脚踹开了笨重的大门,炸出振聋发聩的一声巨响。
彼时江令桥和徐斯牟正在庭院内,两人相对而立,江令桥面向大门处,一眼瞧见怒火燎灼的容悦立在正门之中,满脸冷峻。
“什么声音?”
徐斯牟骇了一跳,正欲回头去看,江令桥抢在前挥手施了个法,容悦便又恢复了那身“江父”的装扮,宽袍密髯,墨发掺雪。
“原来是江老弟,你来了!”
徐斯牟还若无其事地同他打着招呼,殊不知面前之人目光淬火,恨不得将他烧成渣滓。
他凑上前,笑眯眯地低声道:“江老弟是用什么法子,居然说服了江姑娘心甘情愿嫁于我为妾?”
容悦周身一颤,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看向不远处的江令桥。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微风轻轻扬起女子的裙裾和长发,她立于阳光之下,笑得明媚栩然。
***
对神佛有希冀的信徒,才会心甘情愿为寺庙供奉香火,而十年前就对佛堂心灰意冷的人,今日一个人来了普觉寺。
寺中洁净澄明,宝华绽放,楚藏/独自前来,曲径通幽,步履缓缓。
他没有带白道一同来,一是不便让他在夏之秋面前再现身,二是白道近日事忙,也确实分身乏术。
五月光景,古刹的桃花也凋零得差不多了。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若是早一个月来,这里或许很美吧?
楚藏走过碑坊,远远瞧见了普觉寺的山门,心中难得见了一丝慰然,遂加快了些脚步。
灯青和夏之秋身着海青自远处下来,灯青提了两只木桶在前,走得飞快,夏之秋提着一只桶在其后颤巍巍地跟着,明明衣摆都打湿了好几寸,却还嘴硬,拒不要灯青过问,卯红了脸要自己提。
“小姐,真的不要我帮忙吗?”灯青轻轻松松拎着两个桶,有些担忧地问她。
“不……用……”夏之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那我走快些,等我回来找你!”灯青只好快步向前走。
远远立于她们身后,一切落入楚藏眼底。他脸上落了淡淡的笑意,几步走上前,伸手替她提了起来。
一俯身,长发便自身后垂散下来,搭在夏之秋的手上,夏之秋一惊,后撤一步,差点没站稳,楚藏一手提着水桶,另一只手自身后稳稳扶住了她。
“楚公子。”一站稳,夏之秋便立即退出三步远,向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楚藏看了看木桶里欢游的花鲤,笑问:“夏姑娘这是要去放生池?”
夏之秋四下观望了一番,见没人才放松下来:“是啊。”
“嗯……”他掂了掂手里的分量,道,“这一桶鱼多,比旁的桶要沉上不少,不如让我帮忙提着,夏姑娘也好松快片刻?”
“好……好啊……”夏之秋受宠若惊地笑了笑,不忘向他福身作礼,“多谢公子了。”
两人就此偕行。
“夏姑娘很客气。”楚藏说。
他腿长,步子迈得大,为她特意慢了下来,夏之秋小步疾走,想跟上他原本的步伐。
“客气些,不好吗?”她不太明白。
楚藏又放慢了些步子,思索了一会儿,笑道:“好,自然好。”
“哦,对了!”夏之秋忽地想起,“还没深谢楚公子替我备车马和禀明家父呢!”
“小事而已,夏姑娘就算不这般客气地道谢,楚某也不会记恨在心的。”
她被这句话逗笑了:“那我便这般不客气了。”
“嗯?”
夏之秋明知故问道:“楚伴读今日来普觉寺,府上公子怎么没有随行啊?”
他微微一愣,而后明白过来她这是在打趣他,当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楚公子很喜欢笑。”夏之秋凝望须臾,忽然开口。
“何出此言?”
“嗯……”她想了想,“每次我见楚公子,大多时候都是笑着的。”
楚藏遂反问:“喜欢笑,不好吗?”
这俨然是学她的口气,夏之秋也笑:“好,当然好。”
原林野径,两人身影愈行愈远。这样的山林,这样的漫谈,倒有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恬适。
灯青去而复返,远远见自家小姐同楚公子一道,识趣地不上前打扰,在原地乖乖等着他们过来。
楚藏搁下木桶,池畔便有了三桶鲤鱼,摆着尾在狭小的木壁之间打转,夏之秋虔诚地跪坐下来,将鱼儿送入放生池。
“夏姑娘常来寺庙吗?”楚藏隔了一步远半蹲下来,静静地看着她。
“算……是吧?”她卷起衣袖,想了一想,“一来可以为家父祈福,积些功德,二来寺庙里僻静,待上片刻心里也澄明不少。想来宝光华堂,禅道幽深,大抵便是引得世人皈依的法门吧!”
楚藏点了点头,夏之秋挽好袖子,接着将方才那半桶鱼儿放入水中。
“楚公子是为何来此?”
“我……”楚藏顿了顿,道,“来探故人。”
“故人?”
“对。”楚藏点头应道,“十年前初相识。”
“十年?”夏之秋不禁回头,由衷赞道,“这份情谊实在难得,令人艳羡。”
“真的么……”他口中喃喃,似乎陷入了沉思。
这时,身后忽而响起一阵清亮的男子声音——
“夏姑娘,又见面了!”
然后便见夏之秋笑盈盈地回应:“是啊!”
楚藏回头看,远远瞧见一身姿挺拔、风采神俊的男子一路谈笑风生而来,径直掠过他,同夏之秋招呼着。此人一袭百衲衣,却并未剃度,仍是俗世中人的模样,同夏之秋攀谈时明显比他熟络亲密不少。
行至夏之秋面前,那男子才恍然看到有楚藏这么个人似的,惊叫一声:“哟,贵人!”
“嗯?”
夏之秋这声疑惑让楚藏的心漏了半拍,他很确定,眼前这人他从未见过。
“这位是?”他定了定,率先转了话头。
所幸那男子并没有多说什么,没等夏之秋开口,他就自己开门见山了。
“在下官稚,当官的官!”
倒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自荐,楚藏微微蹙眉,作了一揖:“楚白。”
“楚……白?”
官稚语气一重一轻,古怪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