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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想入非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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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徐斯牟将至,一群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凑在一处,献计献策无微不至,上至落脚的宅邸,下至穿戴的鞋袜,全都安排得一清二楚。这般连家里二老都没有的待遇,果然伺候得徐斯牟心怀大开。坐在舒服妥帖的马车里,他正了正官帽,心中慰然。
幸好这城中城还算入眼,不至于赈灾数月吃苦,好歹是当朝太保之婿,司农寺少卿,官居高位身娇肉贵的,可承不住吃糠咽菜席地而睡。
马车外行人如织,民声朗朗。离开中都数日,日日风餐露宿车马劳顿,此情此景,倒叫他油然生出一股思乡之情。这城中城虽然还算入眼,却终究比不过金堆玉砌的中都。
想到此处,徐斯牟又忍不住恶狠狠地啐了楚藏一口。
“多管闲事的小人!”他咒骂着,气血翻涌上来,想看看马车外的景色,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便拨开布幔,四下打量起来。
此处是东街,蜿蜒着两条无尽的街市,快到虔州时是晌午,如今已近黄昏,面摊酒楼里的饭菜香早就飘满了一整条街。他咽了口唾沫,手忍不住探向饥肠辘辘的肚子——他午饭还没来得及吃呢!
幸好手下人还算识相,一早派了马车来迎他,说已经在城内最盛名的酒楼设下了接风宴。
徐斯牟复看了看两边的街市,人来人往,也还热闹。林立的铺子卖得各不相同,也算是应有尽有,只是哪儿哪儿都透着股寒酸气,与中都真是不能比。
他叹了口气,还是中都好。民风野蛮的犄角旮旯能有什么好东西,只会平添事端!看来这接风宴也别抱什么大期待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想到这里,一把年纪的徐斯牟还是不争气红了眼眶。
罢了,不想这些糟心事了,等回了中都,有楚藏那小子好果子吃!他看向匆匆而过的酒肆、脂粉铺、包子摊、布行、书画贩,心中凄然。
忽的,一抹绯色映入眼帘,客栈高楼之上,一女子独倚斜阑,手拈素绢团扇,静坐思量。
他一下子移不开眼了。
当真是有美一人,遗世独立啊!瞧那面若桃李,眉如春水的娇媚模样,竟是中都城也难得一见的美娇娘。女子嫣红衣衫揽了落日的余晖,闪烁着令人心驰神往的霞光。
徐斯牟看得发愣,一双豆大的眼睛极力睁着,脸还探出马车半尺,可还没顾得上细细观摩,尽心尽力的马夫驾车而过,那在水一方的倩影倏地便消逝于视线之外了。
他气得一跺脚,马车抖了三抖,震得马儿受惊,一扬蹄,跑得更快了。
***
翌日午时,太阳还未行至正中,徐斯牟就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酒足饭饱地走出了酒楼。
好歹背了个赈灾的名头,来了虔州总不能什么也不做不是?今日先清闲清闲,明日再去外城转转,看看还有没有救。
他心满意足地捧腹——本官真乃世间不可多得的好官!
“徐大人,这顿饭如何,可还满意啊?”一便服小官伏身,谄媚笑问。
徐斯牟咂了咂嘴,眉头微蹙,围在他身边的官员们可大抵悟出了其中意味,一个个立时慌了神,忙俯首作低。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都怪你!尽选些不入流的菜!”
“明日去城西丰乐楼,那儿新出了食单……”
身后聒噪成一团,徐斯牟心中鄙夷——纵使说破了嘴,顶了天也不过是些小家子气的饭食,一群没有见识的乡村野夫。
他兀自走着,身后一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迈步出酒楼正门时,忽有一阵暗香萦面,经久不散,似荒寂山野忽现的一朵娇艳杜鹃。他顿时来了精神,撇过头向身侧一看,活灵活现的牡丹神女!一袭桃花红裙,身姿曼妙影影绰绰,青丝斜挽,一把素绢团扇半掩姣容。纵然徐斯牟阅美无数,可如此秾丽的牡丹花,平生也是第一回见。
两人若是擦肩而过倒也相安无事,偏偏徐斯牟饱暖思淫/欲,停了脚步,将姑娘的团扇蹭了下来。
素扇委地,竹柄碰击出清脆的响声,他忙弯下腰去拾。
“姑娘,你的扇子。”他递上团扇,附庸风雅地抚了抚髯。
女子回转过身,徐斯牟心中直咂嘴——云秀轻摆招蝶舞,纤腰慢拧飘丝绦。真真是瑰姿绰约,这穷乡僻壤没二两钱财,竟有名花倾国。
“多谢大人——”女子眼尾含波,佯做无意地将薄扇掩于胸前,却将徐斯牟的目光勾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年岁瞧来与他一般大的男子跳了出来,一把将女子护在身后,怒气冲冲地推搡了徐斯牟一把:“你谁啊!干嘛呢!”
“嘿——”一小官立马梗着脖子跳出来,“什么狗眼,可知你面前的人是谁!”
“谁啊!有本事报上名来!”容悦揩了揩唇边的假胡子,头一回用,还不太不习惯,“再大能大过奉旨赈灾的钦差大臣?我告诉你们,我们虽是外乡人,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另一个小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直打嗝,话都说得不太利索:“我……呃……还真就告呃……诉你,你面前……呃……这位正……正是司农寺少……卿徐……大人……”
容悦听罢,直接呆呆地愣在原地,震惊、愕然、羞愧、不安、难为情在他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对着满面春风的徐斯牟,嗓子哑了半晌,许久才卡出一句哆哆嗦嗦的话:“草民拜……拜见大人……”
江令桥也跟着娇滴滴地一福身:“草民拜见钦差大人。”
细声淙淙,直接流淌进了徐斯牟干涸多日的心田:“无碍无碍,无伤大雅!”
江令桥搀起容悦,道:“多谢大人。”
又是一潺涓流,滋润得心田几欲发芽。
女子从盈盈一握的腰间取出一方香帕,去拭年长男子额前涔涔的冷汗,末了看向徐斯牟,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我们无意冒犯大人,只是天干物燥,难免心中积火,还请大人千万不要怪罪。”
哀愁凄婉的小模样勾得徐斯牟骨头发软,人都要化了:“美人莫急,本官不责怪就是了。”
江令桥捂着胸口,又娇滴滴地福了一身:“多谢大人。”
于此,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风波似乎就结束了。女子搀着年长男子向酒楼内走去,留下一堆官员在原地想入非非,意乱情迷。
“相公年纪这么大,可惜,跟他倒还不如跟了我……”徐斯牟不掩色心,望着那抹倩影兀自呢喃。
这话原本极轻,谁知却清清楚楚落入女子耳中,只见她柔柔地回过头,就这么含情脉脉地凝望过来,垂眸赧然一笑,而后朱唇轻启,扔下句轻飘飘的话。
“大人误会了,这是我阿爹。”
她挥挥衣袖款款而去,不沾染半分纤尘。
***
虔州外城是彻底没救了。
随处可见的除了沙土,就是零七八落的尸体。饥野蛮民,草木无踪,深土无泽,吸一口气,一半都是尘灰。每次放粥就像涌进来一群饿鬼,搡得人仰马翻。
放粮这几天,徐斯牟的心情是越放越糟。
真是一群乡野刁民!上顿吃完没多久,就嚷着要吃下顿,无穷无尽,贪得无厌。仓囷眼看着空下去一大片,灾情也没有丝毫起色。前看遥遥无期,后看一片狼藉,磨得他是再无半点耐心,直接免了白米汤粥,把积年屯压的霉米散下去,反正扔了是白费,精粮给他们也是白费。
“怎么天天都是这种破烂霉米!朝廷还拿不拿我们当人!”
“就是!好米都藏着掖着不肯拿出来见光!”
“粮食就是给人吃的,大人,您行行好吧,我孩儿还小,他熬不住啊……”一个妇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累月的风沙吸走了她的青春年华,一张皮皱巴巴地附在骨头上,既年轻又苍老,“孩子他爹已经饿没了,若是孩儿再没了,我怎么有脸去见他……”
她如泣如诉,抱着孱弱的幼子跪在徐斯牟脚边,一双眼睛早已浑浊。
徐斯牟嫌恶地低头看了眼,毫不留情地一脚踹过去,妇人没有防备,却下意识护住怀中的孩儿,自己在碎石嶙峋的洼地上滚出数尺远,再然后便没了动静。一个难民大着胆子上前,将其翻过身后,登时一口凉气直冲后脊。
那妇人残余的一口气已然到了头,饥黄的面容被碎石戳削得斑红片片,神情惊惶,再去瞧那怀中幼子,肤色惨白,面目浮肿,腹相虚大,通体冰凉,身死俨然有一段时日了。
“欺人太甚!”
已经眼睁睁看到活人死在眼前,焉知下一个受难的会是谁?那男子猛地摔了碗,砸出一道平底惊雷,骇醒了众人,一腔孤勇地冲上前要与徐斯牟等一众官员同归于尽。
众人群起,夹棒掷石,冲喊着,一个个猩红了眼,场面顿时乱作一团,扬起的尘土,歇斯底里的吼叫,无情的官令驱策着铁戎兵甲冰冷的刀枪,穿过流民尚有余温的胸膛,血色飞溅,落在碎石上,落在黄土上,落在官员们鲜艳的官袍上、锃亮的乌纱帽上,搅入浑绿稀落的粥水里,凝成另一种怪异的颜色。
“反,反了!反了天了!”徐斯牟气得龇牙咧嘴,“刁民,乡野刁民!”
话音未落,一块碎石径直飞过来,一把砸歪了他的乌纱帽。
奇耻大辱!徐斯牟顶着歪帽子,闷头嘶声一吼:“谁!是谁!我乃朝廷命官,秉承天威……”
又一块石头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一小官见状忙飞身一扑,阻下了这一击,石头砸在了他脑门上,立时叮出一个红肿的包,疼得他直咧嘴。
“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下官即刻遣兵将护送您回内城……”
“还不快去!”徐斯牟尖声斥骂,一脚踹在小官屁股上。
难民暴起,血海翻腾,人潮汹涌,兵甲突袭。顺流而下易,逆流而退难,光亮与晦暗相交织,刀尖与铁刃筑起触目惊心的明暗交界线。场面喧杂,人声鼎沸,兵将向外城长驱直入,徐斯牟被推搡着踉踉跄跄往内城逃窜。
若不是那天阳光晴好,风轻云淡,怕真要错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日子。回城之路遍地棘刺,人潮如水,好似兵荒马乱的年岁,举城迁徙亡命,独他一人与奔波的洪流背道而驰。
内城外城,近在咫尺,偏偏是这一线之隔,阻出一道红尘路。
路的这畔,是纷乱桎梏,人流拥堵,冲涌向后。路的那畔,有美一人,红尘回望,美目盼兮。
她遥遥地看过来,眼波中流转的尽是担忧和关切。
两人目光交错,宛如天河两端,极尽情浓哀切的有情人。
徐斯牟愤懑的心情突然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