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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木梗之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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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卷舒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将暗未暗的傍晚,遥远的群山氤氲着微红的金色,四周一望无际,是一片广袤深远的荒原,暗夜之下看不清颜色,只觉得大地是朦胧的黑,穹顶是虚幻的粉紫色。她身着一身轻薄宽大的衣裙,手里提着一把木柄竹骨灯,毫无犹豫地奔跑在偌大的荒原上。
那灯笼很亮,亮得像一盏小小的、温暖的太阳,即使被博袖的轻纱层层盖住,也仍能看出那朦胧而炽烈的光亮。
不知跑了多久,梦里的孟卷舒似乎累了,她停了下来,一个人坐在高高的荒原上俯望万家灯火,小小的灯笼被轻轻搁在身侧,里面的蜡烛似乎永远不会熄灭。风把她的长发和发带蜿蜒而曲折地扬起,连同那层层云雾般的衣裙,一同飘荡在无人问津的晚风中。
然后梦就醒了,孟卷舒缓缓睁开眼,眼前的天色尚明,不像梦里的那个墨色的傍晚,天幕是普普通通的金红色,看了这么多年,早就倦怠了。
她竟然从午后一直睡到了近黄昏。
江令桥将将把花全部搬入寝殿中,在孟卷舒身旁倚着坐下,手里捧着容悦每日都会遣人送来的糕点。
孟卷舒探过脑袋来,巴巴地看着:“阿秋,我也想吃……”
江令桥咽下嘴里的食物,道:“这个你不能吃。”
孟卷舒的目光看着有些可怜:“因为是容大人送的,所以你才从没想过分我一口么?”
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江令桥觉得好笑,同她解释道:“以毒攻毒之后难免余毒未清,容悦摸了脉象,将药藏在糕点里的。所以,这是药,不是吃的,再说了,是药三分毒……”
话未说完,孟卷舒不由分说地抢了一块塞进嘴里,然后赶紧把嘴捂住,两个腮帮子鼓鼓囊囊,小声道:“我不怕……”
嗯……好吧,江令桥怕她噎得慌,腾出手倒了杯茶递给她,反正容悦就是大夫,刚好有理由可以找他来给孟卷舒调理调理。
既然吃了第一块,自然也就不忌讳第二第三块了,江令桥见她吃得开心,索性把手里的全部给了她。
孟卷舒哈哈大笑:“我吃到了,死而无憾了!”
“娘娘,”江令桥的眼睫动了动,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里的油纸,“和我讲讲你的从前吧。”
“嗯?”
“我们认识也有一段日子了,可是我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你不是夏之秋的远亲吗,既然出身富庶,又是怎么认识楚藏的?为什么虽然恨他却又要帮他?为什么你惩罚他责难他他却从来不计较?”
啊……那可是好长的一个故事了……孟卷舒仰起头,白白的雾气从她的口鼻中缓缓呼出,慢慢上升,最后一点点消散于无形。
她搓搓发冷的手,冲江令桥神秘地笑了笑:“你去帮我拿个东西我就告诉你。”
江令桥一蹙眉,回想起上次去云雪阁的事:“不会又是骗我的吧?”
“哎呀,这次一定是真的!”孟卷舒向她作保,“我保证你一定拿得到,只要拿回来,我也一定事无巨细地全部告诉你,怎么样,机不可失哦——”
“那好吧。”江令桥站起身,“这次又是哪个宫?”
“不在宫里。”孟卷舒神秘地晃了晃食指,缓声道,“在宫外。”
天黑之后宫门即将落锁,江令桥本有些犹疑,因为若此时出宫,今日之内怕是回不来了,可是孟卷舒似乎并不在乎,只再三叮嘱说要取的东西很重要,一定要亲手拿到,还给了她很多盘缠,住一个月的鸿雁楼都不在话下。
孟卷舒笑得没心没肺,江令桥斟酌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今夜出宫。
她一走,偌大的琴嫣殿便只剩下孟卷舒一个人了,空空荡荡的,连个游魂也没有。
她静静伏在桌案前,目光越过窗棂,沉默地看着天边的红日从宫墙之上慢慢隐入宫墙之中,然后完完全全消失不见,又静静看着这盛大的人间,庄严的宫殿,从天色尚明到各宫陆陆续续掌了灯,升起万家灯火,才从案前起身。
天黑了,再过几个时辰,这一日便又结束了。
孟卷舒点了一盏灯,火光有些弱,走起路时飘忽不定,她一手擎着灯,一手护住烛火,缓步进了寝殿。
房内陈设一如往常,她喜花,皇上便命国师差人送了不少奇花异草来,花一多,房中常年都是馥郁的。但是这位传闻中爱花的贵妃却不怎么上心,只会在想起它们的时候淡淡瞥一眼,江令桥倒是细致些,入宫后几乎每天都会把它们搬出去晒太阳,日落时又不辞辛劳地一一搬回来,认真地摆在窗牖前。
辛苦她这么多时日来的搬进搬出了。
孟卷舒靠窗坐下,将油灯放在一旁,火光映得她面容明媚柔和,与满头琳琳琅琅的发饰相映成趣。
贵妃的首饰也是真重啊,常常压得她头疼脖子酸,唯有卸下钗环的时候才能堪堪松一口气。
她轻轻叹息,最终一支钗也没有取下,而是将目光拉长,缓缓落在窗台上。
窗前有一排花,是琴嫣殿所有花中最好看的一种,模样琦丽,看着喜人,陛下赏给她好多。宫里人都说贵妃娘娘最宝贝它了,从来不肯送给别人,其他娘娘来讨也不给,还生生将人骂了回去。入宫数载,殿里的花都换了好几轮了,只有它盛宠不衰,年年在此,别的花都是想起来才会差人搬出去晒一晒,偏这种花,天天都能晒晒太阳,浇浇水,比人活得还精贵惬意。
借着灯光,孟卷舒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这些陪了她数年的花——真美啊,细嗅还会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只可惜,越美越香的东西,往往越毒入骨髓。
此花名为紫述香,是楚藏派人从西域寻来,故而鲜少有人知晓。它花香馥郁,毒性也浓烈,所以每日白天都要搬出去以驱散其毒香,夜间再搬回寝殿,继续荼毒身心。长此以往,人就在不经意间被毒物缠身,身体每况愈下。再配以楚藏特制的香料,两味香混合,便能令人产生精神眷恋的效用,在催情的同时亦摧残男子的身体,天长日久,不但身体衰败,还将再无子嗣。
“皇帝啊皇帝,你是跟他结了多大的仇他要这么算计你啊哈哈哈——”孟卷舒喃喃自语,不禁笑出了声。
为了这一仇,她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如今笑人悲,是因为真正该悲之人其实远不只他一个……
皇上的身体如日薄西山,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生命有多长没人知道,可自己的生命还有多久,孟卷舒心里很清楚,这个所谓的贵妃,怕是也做不了多久了。
也好,过了今夜,一切都会结束的。过了今夜,她就再也不用被这一眼望不尽的宫墙束缚了。
生前不能回故乡,只希望身死后骨灰是自由的,能够乘风而行云游四方。
这座四方围城上的天空,她看遍了,也看厌了。
她的目光落了下来,定定地凝视着那些毒害了她四载的花,像是在看一个经年的老朋友,陌生而又熟悉。它的每一处纹理都曾深深镌刻在她的心里,可如今似乎有些记不得它究竟年纪几何、有几朵花瓣了。
画面凝结了,女子与花在黄昏中默默相视。这样看了许久,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攫取了一朵花的全部花瓣,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
她的嘴麻木地咀嚼着,一张一合,似是在细细品味其中之韵。然而嚼着嚼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落了泪。
再肤浅不过的花了,没什么厚重的韵味,味道泛泛,徒有其表罢了。
吃一朵不过瘾,她想把它们都吃了,眼不见为净,这群漂亮的恶鬼蚕食了自己这么多年,如今临走,也该换换地位了。
可她没有。
明早必定会有人来搜宫,若是一个不小心,被发现花有异样,火或许就会被引到楚藏身上,那她这么多年的付出就白白浪费了,那无异于再杀她一次。
她不愿,也不敢。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她转身最后环顾了一眼这处寓居数载的宫殿,没有留下一个字。临走前,伸手从妆奁里摸出一把精致的匕首藏匿于袖中,而后目光回了原处,定定地看了那些花许久,才缓缓走出了寝殿。
她走了,恍恍惚惚中走出的不是琴嫣殿的宫门,而是那个她心心念念了很多年的地方,那个她从前最不以为然的故乡。天似乎慢慢亮了,越来越亮,最后亮得看不清那扇门之后是什么,可她仍旧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
因为在那片没有镣铐的自由天地之下,她似乎看见了一个人,那人身着风华万丈的红色锦衣,风骨清秀隽逸,腰间系着一块微微有裂纹的玉佩。他看着她,向她缓缓伸出手来,微微笑着,满面稚气。
孟卷舒揽衣抬步,踏出了琴嫣殿的门。
彼时窗户未关,风穿堂而过,掠熄了灯盏。
此刻的天,好像完完全全地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