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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千岁鹤归 ...
这一夜,皇帝没有来。
江令桥走进寝殿的时候,孟卷舒已经独自在铜镜前静静坐了很久。
“都这么晚了,娘娘怎么还没睡?”她忍不住问道。
“我睡不着。”
“是因为陛下的缘故吗?”
“好像,不是……”
“那是什么?”
孟卷舒抬眸看向镜中的自己,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江令桥缓缓走过来,拿起一把木梳来替她梳头发,无声笑道:“娘娘今日还开解我呢,莫不是夜间回想起那些不着边际的流言来,暗自神伤了?”
“也不是……”孟卷舒袖中的手绞着,寂寞地咬唇道,“就是心里堵得难受,怎么也睡不着,却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江令桥静静笑着,悉心地替她梳头,可梳着梳着,脸上的笑容忽然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诧,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声音骤然哽在了喉咙里:“娘娘,你……”
孟卷舒循着她的声音垂下头,看见她的手上、木梳上缠着大把大把的头发,多得让人触目惊心。
“哦,没事。”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像是司空见惯了一般,转回身将长发全部拢于身前,静静地端详着。
头发不够黑,不够亮,如今似乎也不够多了。
她看着镜中的江令桥,笑意温和恬淡:“还是你的头发好看,稠而密,又黑又亮。”
“娘娘,”江令桥有些忧心,“近来你的脸色并不好,如今怎么又掉了这么多头发?”
“不知道啊……”孟卷舒茫然地看着自己,“就像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望秋,你说陛下今晚睡得着么?”
“娘娘……是在想他了?”
“我一点都不想他,”孟卷舒摇了摇头,似乎很肯定,“只是他在别的地方都睡不安稳的,只有在我身边才能睡得着……”
江令桥的眉头化不开,垂下的手慢慢握紧,连同那些脆弱易折的青丝一同紧攥在了手里。她觉得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该从何劝慰。
她对孟卷舒知之甚少,传闻中的贵妃声名狼藉,关于她的坊间传言没有几句是能够入耳的,可日久见人心,没有伪装的贵妃率性而鲜活,千人千言中没有一个可以比拟得上,然而对于自己的过从,她不开口,旁人便不会知晓半分。
晚风钻入殿中,悄无声息地吹灭了一盏烛火——已经是深冬了,夜里的寒气一日比一日凛冽。
孟卷舒的目光缓缓落向殿外,彼时月白如霜,恍若腊月冬雪已经飘了三日,人间尽已雪盖如席。
她站起身,缓缓行至大殿门口,仰头定定地望着头顶那片墨色的穹顶。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1]啊……
晚风起,吹乱了江令桥鬓角的碎发,却未能吹动孟卷舒的,她头承金冠玉钗,耳佩罗环,是静而自持的贵妃模样,日晒不化,雨打不湿,是个被端端正正高锁在黄金囚笼里的金丝雀。
“秋去冬至,天是该凉了。”她喃喃道。
“……娘娘?”江令桥偏头去看她,她神色黯黯,只出神地望着天边月。寒冬近新年,人总是容易在北风乍起时怅怀故往,娘娘入宫许久,从未省过亲,也从未提及过老爷夫人,这是……思念家中亲人了吗?
“明月长风,多适合舞一曲啊……”孟卷舒凭栏望月,口中呢喃,不知说与谁人听。
沉默许久,她突然回头,少女般欣喜地拉住江令桥的手止不住地摇:“望秋,你……你去殿内将我的舞衣取来吧,水墨色,嵌红的,就在最里面的柜子……”
“舞衣……”江令桥没反应过来,“娘娘你还有舞衣?”
“求你了,帮我找找吧……”
江令桥被晃得发懵,只觉得她鲜少有这么高兴的时候,便一口应下了,很快回殿中去替她找。
孟卷舒则喜得像个孩子,三步并作两步坐回铜镜前,卸了贵妃头面,脱下锦衣华服,换了个简单利落的少女发髻。
那衣裳并不好找,被压在箱子最底处,鲜少被人问津。江令桥翻了许久才寻到,一到手便急急拿到孟卷舒面前。孟卷舒怔了怔,如见故人,纤弱的手指拂过寸寸丝缕,痴笑起来:“对,对,就是这个,是它……”
那件舞衣不知吃了多少年的暗光,纵然料子上佳,光华犹存,但还是不免有了些许的皱褶。孟卷舒很快换上了这件云雾般轻柔的衣裙,轻轻扬起宽阔的裙摆,抑制不住地嫣然一笑,像个没有忧愁的春闺女子,脸侧两颊绯红,发髻也不如贵妃那般沉闷,显露出八/九分待字闺中女儿家的俏皮活泼。
江令桥微微一怔,入宫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得这般热烈,宛如羁旅的游子在异客他乡的和煦下,遇见了经年未见的青梅竹马,君未成名我未嫁;又如久旱的江南逢了甘霖,烟雨迷蒙中女子撑着油纸伞缓缓行在长长的雨巷。
只是,笑着笑着,孟卷舒的眼底不经意湿了。
“望秋……”她吸了吸鼻子,盈盈一转,裙摆宽大藏花褶,一扭身,一朵娇媚的水墨花便徐徐铺陈开,“好看吗?”
“好看。”江令桥温柔一笑。
美人梨花春带雨,孟卷舒像清浅的溪流湖泊,水看似澄澈,但目光所及,只有它愿意让旁人看到的表象,那真正的灵魂深处,在九重天上,在碧海深处,在触不可及,凝而无形的飘渺云端。探着了,生命便也就如一枝红梅,度过了凛冬,永远凋零在将至未至的阳春之中。
孟卷舒笑着,眼里却在流泪:“我年少时不喜琴棋书画,独独爱舞也擅舞,所有人都说我是老天赏饭吃,也一度是爹爹和娘亲的骄傲。但我恃才傲物不愿精进,年少忤逆、倔强,时常让爹爹生气,娘亲流泪。那时无知以为来日方长,我暂且任性几年又有何妨,可是……可是……”
说到伤心处,她瞑目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如今我抚琴,下棋,读书,作画,样样均沾,可样样都只是浅尝辄止。我将闺中最喜爱的舞裙尘封了几千个日夜,如今才与它又相见,一晃,好像过尽了千年。可就是这些日子,一天一天熬得很难受,熬到如今,什么都不一样了……阿秋,变了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江令桥不知如何安慰,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说:“娘娘若是思念高堂,或许可以向陛下讨个恩赏,回故土省亲,亦或是将二老请来宫中一叙,夫人老爷多年未见,一定十分思念。陛下如此宠爱娘娘,只要好言央求一番,相信不会是什么难事的。”
孟卷舒听了,噙着泪,点了点头。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阿秋,”她揩了揩眼角的泪,声音很渺远,“你还没见过我跳舞吧?我阿爹阿娘都说好看,我跳给你看啊。”
江令桥点头:“好。”
得了准许,孟卷舒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笑盈盈地奔到庭院中,站定,起范。院中没有掌灯,徒有月华落于身,锋利地将她切割成两半,一明,一暗。明的那面笑意靥靥,无忧少女的模样;无光的那面看不清面容,隐隐像皇城中那位高高在上,雍容华贵的贵妃娘娘。
庭中无弦,心中有乐。声起影动,美人翩翩。她的舞是轻快热烈的,可每一个举手投足都沉浮着凄艳婉绝,细细倾诉着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心底事。
这一舞像极了她,轻扬烂漫的时候才最感伤。
月色下,她舞得入情,苍茫的穹顶之下似乎只有她一人。半身没在浓白的光晕里,像是披着经年的霜雪。一圈一圈转开时,衣裙为玉盘,月光投落下来,把鲜艳的裙子照得发白。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2]。
饶是不善舞的江令桥也看得出,她跳舞时的身段很精巧,也很难,一般人做不到。若不是真心喜欢并为之洒过十几年的汗水的人,很难会有这样的身姿和风韵。
月亮细致地为那个翩跹的身影涂抹上一拢光华,每一次嵌红的裙摆徐徐旋开而又经久不息的时候,江令桥的脑海中便会不自觉浮现出四个字——
玫瑰活了。
青春总有零落时,世间绮丽的事物大多稍纵即逝,百花即如此,鲜活而来,凄婉而去。孟卷舒一舞未尽,舞姿依旧澄明,鸾回凤翥——哀诉时,她在浅湾;欢喜时,她置身于旷野;愁思时,仰首望飞鸿;沉吟时,八百里长堤柳叶魅魅,春风拂水;流泪时,闲坐云端,风也在追逐她的裙袂。长风不及她,流水挽不住她,她任秋歌爱自由,骏马赴绝誓,扬起的裙袂似天边云霞,似蹁跹而落的鸿毛,伸手触及,遇风而化。
“我女儿呵,跳舞的时候……最美了……”旧时阿娘常这样同旁人道。
观者看不清她的脸,唯有身姿最夺人心。她的衣裙不似缀余,而似烟似雾笼于身,影影绰绰,与起舞的女子水乳交融,能言语,会传情。身姿如苞,裙袂作瓣,有时乍现,如长夜里不经意开放的昙花;有时长存,如一朵一朵含苞待放争先恐后的虞美人,在荒凉无烟的高岭之上,独守人间春华秋凉。
天阶夜色凉如水,高墙之下,月光森森。
江令桥看不懂其中的九曲百折,却也能暗暗地探及到其中一抹不为人知的悲凉,像一坛经年的女儿红,未成其韵,先亡其魂。晚风拂来阵阵暗香盈袖,尝起来,只有满口的苦涩。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3]。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4]。
[1]出自宋代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2]出自唐代杨玉环的《赠张云容舞》
[3]出自宋代范仲淹的《苏幕遮·怀旧》
[4]出自宋代范仲淹的《苏幕遮·怀旧》
跳舞画面的灵感来源于dy 浮香—R 在2021.9.19日发的视频
(本来还有一个的,可惜那位博主我找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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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千岁鹤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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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隔壁新文已开,轻松幽默小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鸭~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