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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谓我心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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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这是最后一次药了……”江令桥小心翼翼地捧来刚从炉子上撤下的药罐,道,“喝完就全好了。”
然而话音刚落,自信而又不太自信地添了句:“……吧?”
容悦下意识地接过她手里尚滚沸的药罐:“你以为吃药治病是和提笔落字一样的事,写到最后一笔便刚好点到即止了吗?”
江令桥酸他:“我没怎么吃过药,自然不如你有经验,你术业有专攻,有什么好得意的?”
容悦忍不住笑:“但凡是个人也该知道这些吧?”
江令桥也不言语,只不可置否地扬了扬眉,转身去替他拿了一个药碗来。
药汁从罐中缓缓倾出,她微微侧着头,抬眼看向坐在面前的容悦,不紧不慢道——
“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这一声平底惊雷来得仓促,容悦心里“咯噔”一下,恍然又想起那日李善叶来见自己时的场景,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若是阿秋有什么不得不杀的人,不必多加阻拦,由她杀便是。”
“你……是什么意思?”
“祸害不会留千年,该死之人自会死,好人也自会长命。放心,你们不是敌人,也不会成为敌人,旁的,自会有人来处置,”
从一开始,李善叶就算到了今日。他清楚江令桥的为人,自己这个妹妹素来是面冷心软,否则忘川谷不会有那么多侍下甘愿臣服于她。对于那些品性高洁之人,她也不愿四景的剑刃沾上他们的血。
他给她的毒药便是最好的暗示,药虽烈,却不会有什么痛楚。服药下肚,不出一炷香便能让人毒发身亡,陷入假死弥留之态,而解药只在李善叶手里。
毒药是初六制的,吕襄的尸身是八月和初二收敛的,冯落寒是不良使,其余之人也多互通有无,他们早就说好了闭口不谈,故而最后的最后,所有人都知晓此事,被蒙在鼓里这么久的而什么也不知道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此事的中心之人——
江令桥自己。
“李善叶……全部同你说了?”容悦问。
她点点头:“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转了心性,连杀人都能面色不改。果然事出反常必有妖,原来是我哥给你兜了底。”
容悦正襟危坐,看起来有些紧张:“那你……生气吗?”
“生气,当然要生气!”
他眉心一跳,把药碗往她面前推了推:“那我这份给你喝了吧,你顺顺气。”
江令桥睁大了眼睛看他,将药碗又纹丝不动地推回了原处:“我生气的是居然现在才知道,但凡你那时嘴下不严,偷偷给我透露点消息,我也不至于噩梦缠身,每晚辗转反侧睡不着。”
“可你兄长不许我说……”
她煞有介事地抱着双肘:“怎么说也是我们先认识的,你怎么还学会了胳膊肘往外拐?”
“这是你兄长的秘密,”容悦将最后二字咬得很重,一副十分有原则的模样,“若是随随便便同你说了,我岂不是成了不仁不义之辈?”
江令桥就呛他:“那你还成天在我耳边念叨,秘密长秘密短的,又一个字不说,这不是成心吊我胃口吗?”
容悦作没听见,抬手摸了摸药碗:“嗯……还有点烫。”
“这么大一件事,冯落寒知道,八月知道,初二知道,相思门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连你也知道,却只有我不知道。”江令桥垂下眼眸兀自说着,“一直以来,我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人间疾苦,父母早亡,亲人陌路,像个傀儡似的活着,游走于善恶之间生死两边。”
“窃以为自己从不倚仗任何人,无需顾忌旁人的感受,踽踽独行,活到死的那一天为止。可如今才知道,这么多年来自己像个孩童一样被人一路搀扶着才走到今天,没有谋算没有忧虑,只盯着眼前事发牢骚,苦难都让身后人受了,便总会觉得自己当真是没用,该想的事情思之甚少,不该想的又整日杞人忧天……”
她满目皆是思虑,说到此处时垂着头沉沉地叹了口气,心中无形的镣铐像是松了些,却仍旧将她整个人束缚其中,不得解脱。
容悦看着她,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你兄长那时说,有朝一日……他会亲自告诉你,我也想着此事由他来说更为妥当,并非刻意要瞒你的……”
“我知道,”江令桥笑了笑,道,“心事心事,便是人心底里的事,正是因为人可以将所思所想埋藏于心,便是上天赋予了可以不坦诚的机会。换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的,于情理于道义都讲得通……”
“不过……”说到这时,她忽然话锋一转,“算起来,你可又欠我一次了,说不定日后,我还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说到这里时,容悦的目光顿了一下,一股隐隐不安的感觉漫上心间。
“怎么又欠了,上次不是已经扯平了吗?”
江令桥倒是不急,慢条斯理地将一个东西扔在桌案上:“你再好好算算?”
那东西很眼熟——容悦看着跌落在桌上的苌弘碧血,只觉得它在对自己谄笑,笑得又十分僵硬。
他旁若无人地将它收了起来,而后默默端起药碗来一口饮尽。
“诶?药居然不怎么苦,你……尝尝?”
江令桥不说话,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眸光里意味深长。
容悦放下药碗,妥协道:“还不是你一早就没打算让我与你同去,我便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苌弘碧血是灵器,与我也投缘,故而只消以血为契,将一缕元神存于苌弘碧血上便算功成。这样一来,不论你是去了天涯还是海角,也能第一时间寻到你……”
他慢慢说着,江令桥细细听着。
垂眸思量,若是他没有及时出现,自己或许真的已经远赴黄泉了。她不畏惧死,只是不喜欢一无所知地赴死。从来都说命数有注定,那一场死里逃生,正是因为心结未解遗憾犹存,阎王不许她死吗?
“哦,原来是这样……”手指轻轻打在案桌上,她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容悦道:“你不知道?”
“你这些下三滥的小伎俩,我怎么会清楚?”
“怎么就称之为‘小伎俩’了?若我的是小伎俩,那你从前杀人又算什么?”
“当然是大智慧,靠脑子的!你的啊……都是蛮力……蛮力而已……”
“不对,你怎么知道是苌弘碧血的缘故?”
“我不知道啊!主要嘛……也没旁的可以猜了,就诈一诈你,谁知道你竟然交代得这么利索……”
秋菊正盛的时令,穿堂风里也总是携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气,闻来沁脾。风微微惊动鬓角和衣襟,天边鸿雁南飞,长鸣声声。两人相视一眼,不由地笑出了声。
此情此景,似乎叫人无端想起一句陈旧的俗语来——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笑意里藏着心照不宣,穿堂风过无痕,而留点点暗香浮动。
罗绮斋深处,官稚正一手执剪,一手缓缓解开缠绕在李善叶腕间的伤布,心中有些忐忑。
蛊虫这几日倒是安分,痛觉不似往日深重,伤布上也少如从前般一日三换,几乎不怎么渗出血来。今日更是云淡风轻,一整天了仍是干干净净的,伤口处未有痛感,倒是有几分酥酥麻麻的痒。
李善叶心中忽地有一个猜想,却不敢高声语,唯恐与所想有差。那像是一个积年累月的救赎,让他夜行多年,终于得见一丝天光。
一圈……两圈……三圈……
官稚的手也不免有些颤抖,纵然李善叶没有宣之于口,但相识这么多年,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足以读出所有未了的含义。
故而当最后一圈伤布揭开的时候,两个人心中的石头都在同一刻落了地。洁净无染的麻布上没有一点殷红的血渍,而从前血肉模糊的伤口,皮肉开始重新连结,愈合如新,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疤痕。那些还未来得及愈合之处,正安静地匍匐着三只通体晶莹如琉璃的红色蛊虫——
红慈悲蛊成!
八年,这一天终于等来了……
李善叶定定地看着腕处的蛊虫,哑然失笑了一声。
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自从阿秋以舍利水替手下魔侍除去体内的娘子煞后,一众人几乎全部从忘川谷回了相思门。这一番变故,让谷中戒备更加森严,几乎到了可怖的地步。听闻巫溪雷霆震怒,杀人泄愤。霞露壑下日夜哀鸣,忘川谷上下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而自己更是早已成了巫溪的眼中钉肉中刺,原先想自己动手的想法也无疾而终了。况且此事难料,需若非亲眼所见,不能确定种蛊是否成功。极北苦寒之地还有没有红慈悲无人知晓,纵然找得到,也不知晓能不能将蛊养成,他唯一知道的是,没有下一个八年了,此事不敢赌,也不能赌。
那么时至今日,还有谁能去涉险,将蛊虫种入巫溪的体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