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 ONLY TIME》拾月初酒

4、4

　　4、

　　“哦？”

　　淡淡地答应一声，从眼角到眉梢，半点都看不出来龙宿有惊异的样子。

　　“……你当真一点都不掩饰。”剑子微微垂下眼帘，开始匀速地调整呼吸，一下，两下，三下，等再抬起眼时，已是心平气和：“这是试探？”

　　“不，”鎏金色的眼睛眨了眨，龙宿忽然笑了：“这只是情趣。”

　　情趣，情趣……若非是涵养优良，剑子几乎要被气笑——情趣你个瓜啊！他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精英的头脑，都和龙宿一样，总把无聊当有趣。于是当下只在颜面上把眉头一拧，语气沉下来 ：“你倒不怕我走人。”

　　见他脸色不善，龙宿还是没什么反应，漂亮的眉毛轻挑着，意态甚是欠奉，悠悠地道：“真金哪里会怕火烧。”

　　剑子慢慢皱起眉：“这是说你，或是说我？”

　　龙宿看了他一眼，很明白地说：“某种程度上，说你说我，都可以行得通。”

　　剑子不怒反笑：“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轻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龙宿走近几步，视线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就凭你我的相似之处。”

　　剑子不由一怔。

　　抛开那模棱两可的相似之处，他全然不知龙宿那气势满满的笃定从何而来。

　　人常说观眼即知心，然而看人毕竟比不得鉴赏古画，没有所谓的知识与经验来倚做支撑、辨别真伪，相识相交便多少都带上了一丝冒险的性质。虽然与龙宿只是第一次见面，于他，却能清晰地觉察出彼此的不同——

　　龙宿这种人，大概就是“天之骄子”的代名词，高高在上，神秘莫测——别的尚且不论，只那一双鎏金眸子，便有万种的心思尽藏其中，叫人百看不透，揣度不定。旁人远远观望着，只觉得他珠光流彩，一呼百应，要什么有什么，求什么得什么，总不免既畏惧又艳羡。而于他而言，此刻站在龙宿家的客厅，隔着一步之遥，和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相视着，分明是最直接的一种交流状态，却依然望不到对方心里去。

　　思虑至此，他又陡然一个惊觉：这样左右犹疑，哪里是平日里那个随心而动、随遇而安的剑子仙迹。

　　……罢了罢了。

　　迎着龙宿毫不掩饰的目光，他忽然闭上眼，默默的，伸出两手十只手指，手掌向前摊开，嘴里念念有声。

　　龙宿兴趣满满地打量他，问：“这是什么含义？”

　　“倒计时。”剑子懒得睁眼，声音平淡如水：“十秒一过，你的大功一件只怕要变成无功而返了。”

　　龙宿心领神会，很干脆地转过身：“我去拿画。”

　　他神色匆匆，步履如飞，只是莫名其妙的，唇角止不住地往上勾——

　　他想，那个时候，剑子果然没有睡着。

　　***

　　双手握住一端的紫檀画轴，指尖微微用力，一点点收拢、卷起。宣纸上细微的茸毛轻轻摩擦过指节，质感细柔。收至中途，手指小幅度抬起来，很小心地避让开破损的地方。等到两根紫檀木并拢在一起，再用红色的绒质带子交叉几圈，仔细扎好，最后收进深色的狭长木匣子里，搭上两只铜质的按扣。

　　龙宿站在一边，不出声地凝神望着低头忙碌的剑子。他极少这样仔细地去观察一个人，也极少有人在他的目光下还能八风不动的，他默默看着，心里忽然觉得很微妙。

　　剑子把收好的画盒端端正正地摆在茶几上，左手扶住右边僵直的肩膀，划圈似的揉捏了几下——这几乎已成惯性了，每次全神贯注地观摩完真迹，待到心神松懈下来，身体深处总会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疲乏。

　　花花草草都有性情，瓶瓶罐罐皆有生命。辗转了千年的文物，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与蛰伏，自身便具有了一丝学说无法解释的神秘力量。

　　师父说，这就是可亲可敬的永生。

　　“……不愧是《南山图》。”剑子坐到沙发上，仰着头，咕噜噜把龙宿递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是龙宿泡的，上好的龙井，上好的茶具，只是放了过久，都有些凉了。

　　一口气终于缓过来，他小小叹息一声：“之前那一张，虽然是赝品，能做到那个程度，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

　　那一张仿作，画工与做旧的技艺都惟妙惟肖，纵然不是真品，想来自然也是价值不菲。只是有人为了瞒他法眼，便无端用窟窿大法来破坏，作为间接“凶手”，他多少也有些心存惋惜。

　　“……那不过是工艺罢了。”龙宿眉目中凌然含傲，语气甚是不屑：“倘若胸中真有丘壑，又何必去仿制。”

　　剑子皱了皱眉，看了他一眼，轻轻把茶杯放到一边，既不去反驳，也没有与他争辩。

　　“按照古画修补的惯例，”咳了一声，龙宿开口道：“费用什么的，大可放心。”

　　剑子不说话，拿眼睨他。

　　龙宿自己也笑了：“公式化的东西，该说的话总是要说到。”

　　“这可是大工程。”沉吟了片刻，剑子坦承：“这样的破损情况虽然以前也有过，但是修复起来，可能还是会遇到一些不可预期的困难。”

　　带着一点试探的意思，龙宿挑眉看着他：“十五天，怎么样？”

　　“十五天……”当真是资本家，是有调查好还是怎样，剑子狠狠咂舌：“正好是我剩下的休假期。”

　　龙宿忍着笑，一张俊俏的脸上颇为诚恳，说话间更是情真意切：“剑子，我相信你的能力。”他抬腕看了看时间，又颇体贴地说：“现在我们先去吃点什么，接下来连续工作十五天，为了消除你的后顾之忧，你可以开一张修复所需的物品单，此外我还会派人去你那里做清洁……”

　　剑子头疼起来，他伸手做出打住的姿势：“龙宿先生，如果您真心希望我帮忙，就请做一点实用的事情吧。”

　　“比如？”

　　话还没有说完，下一秒，只见剑子变魔术一样，“唰”一下，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张花花绿绿的、报纸大小的广告单。

　　龙宿疑惑地望过去：“……这是？”

　　剑子也很惊讶：“大卖场的购物促销单啊！”

　　“促销单？”龙宿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剑子眨了眨眼，一时只觉得面前人当真是高居云层的奇葩一朵，他用手指夹着那张大卖场的购物促销单，放到龙宿的眼皮底下，哗啦啦，哗啦啦地抖动几下：“没错，促销单。为了平复我没有休假的内心创痛，我们走吧。”

　　“去哪里？”他看着剑子伸手把画匣夹到腋下，转身向大门走去，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当然是去超市去卖场啊，”剑子回过头，用懒得解释的眼神看着他，理直气壮地说：“要干半个月的活，不存点粮食怎么行？”

　　***

　　剑子抱着画匣子进门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

　　他靠在玄关，姿势艰难地换好鞋子——除了怀里的古画，他手里还拎着两只购物袋，里面七七八八，装满了各种食材。

　　白天的时候，龙宿载他去了那家搞促销的大卖场。卖场里人很多，他的身材原本已经算高，龙宿的话，比他还要高一点。于是两个大男人就这么并着肩，合推着一辆大推车，挤在狭长的超市甬道里。他对这样拥挤的地方并不见怪，只是偶尔侧过头看龙宿，估计是从来没有亲历过这样的场所，皱着眉，缩手缩脚，很是窘迫的模样。

　　食品区设在卖场的二楼，他对照着促销单上的降价标志，在泡面的那一排货架前比较来比较去，等到挑好牌子回过头时，迎面就是龙宿一张发黑放大的脸。

　　龙宿指着那堆起来的泡面山，不可置信地问：“你一直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你是指泡面？”他低头往推车里看一眼，平静地说：“不，以前我也没吃过这种牌子的。”

　　完全不理会龙宿的心情，他往货架深处走去，继续扫荡容易存储的食物。最后的收获是三包速冻水饺，四包水冲汤料，六盒杯面，六只蔬菜罐头，再加上一些杂七杂八、各种牌子的速食米面、料理熟食。他原本想拿更多，然而终究是碍着龙宿那张越来越臭的俊脸，只好悻悻然作罢。

　　“你确定你不是在报复？”出卖场的时候，龙宿终于按捺不住疑问。

　　他把购物袋放进龙宿车的后备箱，唇角慢慢勾起个微小的弧度：“想要报复的话，我会比这高段。”

　　虽然成功呛住龙宿的感觉很好，然而手里的购物袋却愈拎愈重。他用后背撑在门上，顺手一个远掷，把最大分量的一袋扔到客厅的沙发上——他技术很好，扔的不偏不倚，恰好和早上采购的那一袋东西堆到一起，并成了一座壮观的日用品小山。

　　然而《南山图》是不能乱扔的，剑子调整了一下姿势，两手托稳画匣子，走进书房。

　　他的住所是L大专门为单身教师提供的宿舍，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一个人居住足够宽敞。他把书房安置在南边的屋子里，为的是更好的采光和通风——阴暗潮湿的地方，对书籍和画作都会有伤害。

　　小心地把画匣子放到桌上，他把食指长时间按在金色的铜扣上，按开，阖上，再按开。

　　龙宿说，希望他能为他修复好《南山图》。

　　那一瞬间，其实他的心底犹存着疑虑与揣测。
　　并非是矫情的说法——虽然他的技术称得上数一数二，但是在古画修复界，不遑多让的修复者也大有人在，修复《南山图》，并非是舍他其谁的工作。

　　然而龙宿说：我看过你修补那些画，和其他人给我的感觉不同。

　　哪里不同？他追问。

　　“简单说来，”那个时候，龙宿看着他的眼睛，坦然而直接地说：“那不是一种‘匠心’。”

　　他眼里蓦地隐隐一动。

　　无可否认，在对于书画文物、那些古老悠远物品的认知力上，他与龙宿不谋而合。

　　如此微妙的默契。

　　他默然微笑起来，手指下压，扣好画匣，接着在书柜底层垫上厚厚的纸板，把古画收了进去——
　　夜晚的时间还长，然而对于一个为调时差没有睡觉、白天又忙碌了一圈的人来说，尽早泡澡上床才是正经。

　　***

　　在桧木澡桶里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热水澡的剑子，穿着舒适宽松的棉睡衣，慢吞吞地走进卧室。

　　干净的床单，蓬松的枕头，软绵绵的被子。打完一个大大的哈欠，剑子深感幸福地扑上去，钻进温暖的被窝，四平八稳地躺好，伸手，关上台灯。

　　手机铃声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一片黑暗里，枕头边，蓝色的荧光屏上幽幽闪着暗光，显示的是一串陌生的手机号码。

　　他犹豫了一下，按下接听键。

　　“喂？”

　　慢悠悠的，里头传来一个颇动听的声音：“剑子，你睡了吗？”

　　“……龙宿？”他一愣，不知道是不是隔着空中无线讯号的缘故，龙宿的声音听起来和白日里稍有不同，没有那么凌厉的强势味道，反而多了一点慵懒，多了一点绵长。他在被窝里挪了挪身子，有点郁闷地说：“还没。”

　　电话那头轻声笑了笑：“白天忘了把号码留给你，一会儿你看一下显示。”

　　他刚要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号码的，再一想，又把话咽到喉咙里。龙宿这个人神通广大，连他的日常喜好都能摸得清，更遑论手机号码了。

　　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答应下来，下一秒，又听电话那头带着笑意，温声说：“对了，剑子，不要总是吃泡面，会对身体不好。”

　　好像被什么梗了一下，他闷闷嗯了一声：“知道了。还有什么事吗？”

　　龙宿笑：“没了，晚安。”

　　“晚安。”隔着电话，他似乎能看见城市的那一边，龙宿那双鎏金色眼睛里隐藏着的促狭笑意。轻轻呼出一口气，他阖上手机盖，重新躺平，闭上眼睛。

　　不知为什么，这一下，却又折腾了半个小时，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