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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只不过从头再来 ...

  •   还能不能,从头再来过?
      就是那一年,我不信奇迹了,最后一场比赛。伤残了,搞砸了,我一蹶不振。
      创伤,就像汹涌的丧歌,昼夜不停的冲击着我命运的光明之岛。丢失空门的仲夏夜,出奇的凉爽,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雾像雨又像风。这倒不妨碍我在边路强行超车,我顺势一抹,就挤占了身位,把本方门球刚刚的一开,垫给了队长,只见后者一吊,却被对方扑上来的后腰队员胸口一递,即将还给对方那个风一样的姑娘,可惜没机会!我与另一个中卫夹击一关,就把人家“冻结”,而跃起的足球被我的同伴头皮一蹭,我再眼疾脚快地一接,球权又回来了,我假动作一扣,与对方马尾辫结识的一刹那,擦肩而过,非但没按照训练中那么沿着肋部一塞,我还加速一趟,在不少人惊愕的目光中、继续奔向对方禁区,由外而内,由于门将附近的两个姑娘——好像象棋的两个仕——原地一杵,对方门将只得出击了,我即兴耍了插花脚一个,假射却真传,敲给拍马赶到的本队正印前锋,没成想,她竟罕见的又往门前横着一扫,似乎我的位置更绝配!
      绝杀恒久远,一球也将永流传。一份珍贵,如此惊喜。
      空门啊。
      我都不晓得下一个动作该咋办……于是,大伙儿送别了,像误点的航班……
      教练,节哀啊。
      一起飞走的,还有我的铺盖卷。
      上下左右,说得都对,我是个中卫,不是个演员。
      就算场上大家都是演员,出了这道俱乐部的门,有的女性还是老公孩子热炕头,有的女孩照旧被老妈的大奔接去逛商场。至于有的“妖孽”嘛,如我此刻,只得守着空荡荡的房门,目睹屋子里的桌椅电器,继续过着它们简陋的生活。
      就没有人在乎吗?人在异乡的我,伤在异乡。
      只有自己忍着,右脚脚踝的旧伤复发、继续加重。已经连续六七天了。打飞空门、忘乎所以的血淋淋的悔悟,还是以热腾腾的凄凉存在着。星期几都没所谓了。反正,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自己都习惯了。唯独没习惯的,就是自己还被隔离在“地狱”大门外,想出出去都出不去。
      再也没法子飘飘然,我居家隔离了。
      我踏上了另一种云朵上的焦躁之梯,一步一步,似乎又飘来飘去,渐行渐远……
      ★
      满是雾气的窗户,在足不出户的黑暗中显得冷酷无情。
      房间里,总共还剩三个活物。
      首先是一只猫,我自己也勉强算一个,至少,还能眼睁睁瞧着那一只蟑螂,爬出比北京地铁还拥挤的烟灰缸,“地铁车厢”的一堆家伙们,抢占了我本该按时吃饭的主力位置……或许,不是幻觉。房间呈现不规则的形状,距离门口最远的角落,连接狭窄的走廊通往厨房。黑暗中我走到厨房,煎熬式的走,要借助简陋的拐杖,还要忽视水槽里堆满了好多没洗的锅碗瓢盆。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
      跟过来的,还有我的猫。小可怜儿。
      它身体越来越轻了,除了骨头,好像其余都是外包装。
      说起来,要不是这段日子还难得一见的快递外包装,我都忘记了自己姓康。我自己的吃食,都日益简陋了,更不要说它……它,似乎没有怨恨。非但不像我那般,整日焦躁的晃来晃去,还焦虑的瞅着我,凝视着我的焦灼……这份焦灼,是它瞅见我这位铲屎官,双眼周围有重重的黑眼圈,我不光是眼神涣散,嘴唇也干燥皲裂。还能不能独立站起来?
      感觉它在琢磨:
      难道她的世界,真就只剩这一丁点房间了吗?
      感觉它在思考。
      一边思考,一边抬头望向对街阴暗的一栋公寓建筑,几个人影,在亮着灯的窗户里晃动,我的猫瞅见:水淋淋的窗户玻璃后面,映着模糊的白点似的人脸……
      ★
      大红人!
      越来越多“没事找正事”的居家网友,开始关注她的动态。
      她叫小雨,近期被刷爆的励志偶像。一个平常的清晨,手机又淡淡记录下:小雨倒立了起来,只见她身体往上一弓,靠在墙上的两条腿,一真一假,看上去丝毫不费力。在此之前,小雨已经默默完成了五组计时器监督的跳绳,同步聆听着两条腿熟悉的节奏,右真,左假,已和最初靠着双杠辅助才能勉强行走,不可同日而语,以至于她的猫咪都怀疑:到底谁更敏捷,谁能蹦得更高!向上发射,它活生生瞅见——小雨身体一跃,双脚再稳稳落地,够到了出门要用的背包,故意放在柜子最高处的地方。这是每天必备的一种正常能量。就简称它正能量吧。
      “正能量,干行活!”
      点个赞。她被群里新加入的两位队友点了赞。
      她打了个招呼,像个活宝那样。新队友一老一少,第一次领教了这个活宝的个性签名:
      就算是一条腿也没关系,就算一个人也没关系。
      新来的两个队友,也是意外截肢,都失去了左腿的一部分。跟小雨一样。她们自然也希望跟小雨一样,像小雨前一晚那样。绝杀恒久远,一球也将永流传。
      当时,发起进攻前,小雨像范闲——慧智一塞;终结进攻前,小雨像范蠡——心机一漏。
      就有了队友们像范进中举一般的疯狂庆祝。
      运气,运气。
      小雨只是一笑而过。可支持者,看得很重。她们,这些被命运冷落的姑娘们,也希望像小雨这一晚,把命运绝杀掉。有朝一日。
      残疾人足球赛的底子很薄,这方面倒是还算男女公平,至少大家都会相互做一下陪练,没那么多弯弯绕。一个小区,两个小区,三个城区……小雨这段日子最唠叨的,就是嘱咐大家,切勿心急。想搞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啊。好在大家都在正常前行,一颗平常心,且等且珍惜。
      对她们每一份背后的遭遇来说,这份寄托,是光环,是尊严。
      那是往后日子的光环,那是不再眼光由不得自己的尊严。
      总要有人在乎吧?
      所以,小雨又甘愿、无偿、傻傻地当起了守门员教练。
      给一个独臂的“小富婆”。
      接受训练之前,“小富婆”是做不到的,像以往那样,目中无人的在这个大都市里驾车穿梭,飞越那些健康、正常的人山人海。直到小雨给了她“传帮带”。
      用徒弟的话说,小雨长了一张过年的脸。可师傅告诉她,她也一度暗无天日。
      即使厄运连连,也得自己创造条件。有条件要练,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练。
      这不,门卫给她们开了绿灯。
      她俩也会心一笑,觉得有点庆幸,一种自带“残缺美”的小兴奋。
      因为学校操场里没几个口罩,草坪还不错,可以霸占哦!少,即是多。多一些心无旁骛。
      不多久,徒弟就有一种大汗淋漓、却被舒适的温泉包裹的感觉了……小雨给95后的徒弟擦了擦汗水,让她休息一下,残疾人还是要认清现实,训练要适度、讲求方法。
      两个人,三条腿,找了公园一个制高点,又用三只手,铺了两张旧报纸。
      徒弟问了一个埋在心里的好奇:
      “怎么不打前锋?你多适合影子前锋啊!”
      “其她位置啊,咱可没那么多后备……”
      这句话,徒弟听懂了半句。“后备”指得是自己,那“其她”又都是谁呢?
      只见小雨一指,14点方向出现了一个伪艺术家,兼前场多面手。很守时,她背着的球靴和背包,就好像一把失散多年的吉他。
      敢留长长的黑发,肆意飘散,此人一定自律、勤快,还有点艺术质感。说实话,这也是徒弟见过的第一个“画在球场”的东北姑娘,这要是个男的,徒弟觉得自己没准会动心。
      伪艺术家,是队里少见的左撇子,右腿在十年前被查出长有恶性骨肉瘤之后,无奈截肢了。就是那段时间,她萌生了在病房天花板——这本看不完的“长篇小说”上,增添上小时候就喜欢的插画的美丽愿望!说时迟、那时快,当天她就开始自学,慢慢还带了几个学生,有一个跟她一道儿,开了属于自己的画室。画室呢,小是小了点,年初已经开始有签约了,需要她的个性了,六岁就决定离不开绿茵场这幅画卷、一辈子改不掉的个性……
      “咋的,13号你觉得不吉利?”
      “师傅也说了,队里10号一直空缺呢……”
      听完,伪艺术家噗嗤一笑,道出缘由:
      13号这个数字,既是她曾经在一年里用坏拐杖的数目,也是为了纪念支持她的父亲。
      她摩羯座的父亲,阳历生日就是1月3日。
      可谁都没机会给他过生日。新世纪开始之前,他就随大溜、下岗了,接着一狠心,他又独自从鞍山奔赴去了深圳。这么多年了,这头“独狼”一直没有再回来,只是哪一年都没忘记给女儿的账户汇钱。再好的亲情也得共情。日子久了,女儿都忘记他的样子了。
      徒弟跟她不熟,只能瞧着师傅小雨,拍了拍她的肩膀,伪艺术家摇了摇头。
      女儿截肢那些天,有个男人偷偷给医院来了个电话,问了半小时情况。终究没有露面。
      父亲原来的号码,手机能打通的。
      只是从人没接听过,让女儿在手机里多听一遍刘欢的《从头再来》而已。
      也许父亲早就完婚了,还生了新的孩子。听同乡说,他干过倒爷,还帮过厨子,再后来……
      亦真亦假。就像她们眼前倔强的双腿。
      说起来,徒弟还不知道伪艺术家的名字呢。问到这儿,对方笑了。说自己也不情愿,没想到,她姓苟……她说,一直以来,只是比随便哪个人都活得不苟且一点。
      三个人都笑了。
      兴头上,徒弟要请客。吃酸菜鱼去喽。吃一点好的,不止为了活下去。
      “我可没钱AA啊,我就是蹭饭的!”初次相逢,伪艺术家一毛钱都没客气。
      “下次给你机会……”小雨这话一语双关。
      “下一副拐,你出钱啊?”伪艺术家默契地给了对方一个反抢。
      三个人又都笑了。
      生活总是这样,总有人需要你。别看徒弟守门是真棒槌,开车看上去可是十年老司机:
      “看得出假肢来吗,看得出吗?快说说!”
      徒弟一边儿在方向盘上双手舞动,一边儿打开音乐跟着伴奏。
      “你是哪吒行了吧——八臂的那种。”
      伪艺术家在后排给了她一个赞赏,希望还有下一顿鱼吃的彩虹屁。
      很受用。
      徒弟稳稳的飞驰而过,轮胎激起了哗啦啦的小瀑布。
      马路也一直绿灯,一派好兆头,直到望见一个小男孩儿,才刹车下来。
      小小的三轮车,不比蜗牛复杂多少。
      小雨觉得,这也是一种生命的速度……
      ★
      啥叫走背字?
      就是觉得,谁都欺负你。哪怕小朋友的三轮车。
      肥胖的爸爸追赶不上孩子,孩子又控制不好力度。不着边际的,就撞上了我的脚踝。
      撞伤了。
      如果是在战场上,作为生无可恋的伤员,我的右脚脚踝,肯定都想一死了之了。绝不再拖累身体其他器官,哪怕一个战友。
      老伤新伤,这是一起在跟自己清算啊!究竟,还能不能恢复如初?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小区阶段性地解封了。可我的12号球衣也退役了。12号是我当年喜欢范?巴斯滕的选择。退役,也跟当年偶像无奈的脚踝一样,是无奈的选择。无奈,原来也是有期限的。就跟没几天,再度被封小区的期限一样。不知道,这种无奈究竟要持续多久……
      我,只能守在厨房的窗户跟前。
      因为疼痛和心情,我的活动半径都覆盖不了整个小屋子了,都不如猫了,只能距离卫生间近一点。整整好几天,我都睡在轮椅上,多数时候委屈在厨房里。
      守望着。
      还是对面的那扇窗户里,感觉一片灯火通明,好像也有一只猫。不止猫,还经常有新的人影,进进出出,好热闹啊。说不定,里面还有她的男朋友呢……
      要是我,该多好。卿卿我我。喂我吃水果,给我揉揉脚。
      想到这儿,门铃响了。
      好心人告诉我:康小姐,给您的东西到了。就我脚踝出事那一晚,遭遇三轮车祸的康小姐一狠心,找这个小区里的宠物博主求救,要了一份猫罐头,好在赶上我这只猫主子的生日了。
      看来,我的脑子是塌方了。
      残留的部分是还记得猫的生日,但已经忘了我自己的生日,刚刚过去……
      我不知道,也开始不想知道,我的时间还有多少?
      这种时间还要多久。
      ★
      时间,已所剩无几。
      徒弟首次正式亮相,就出现了重大失误。
      还是她健全的那只手臂下,让看似敷衍了事的打门,滑进了身后的球网。
      世上,有一种贵人,就是在你还没走出命运的泥泞,她先给了你一道护身符。
      就像等待裁判哨声的21号。
      谁都没资格,替你规定你自己的人生赛场——就算是一条腿,也有权利看见雨后的彩虹——自己画出的那一道弯弯的圣洁之光。擦着立住,转进了球网。
      拐杖也是会惊讶的。
      拐杖也是会合在一起鼓掌的。
      原来一条腿的直接任意球也可以如此“丝滑”。赛后,徒弟扑上来,更衣室里抱住了恩师:
      “这么给力呢!”
      “酸菜鱼,我可吐不出来……”小雨打趣道。
      “还得加练,我错了,我还得加练才行啊!”
      一个人的谦,两个人的和。
      出了简陋的更衣室的大门,追出来两个业余的姑娘,要跟她学习任意球。
      小雨没有允诺,只是说,要看后面时间。消沉之后,她一直都实话实说,毕竟她只是这个群体的一条腿。她希望实话实说,不再像雾像雨又像风。但她还是跟两个伙伴合了影、签了名:
      康小雨。姓康,名小雨。
      我就是她。
      ★
      正是猫的守望,让我下定决心,带给自己一点变化。
      以前的12号与以后的21号,球衣都挂在一起,像镜子的两面,像在细雨中对望的两扇窗户。
      我搬到了对面的公寓里。早已心驰神往的那扇窗。
      贵是贵了点,可那位音乐老师从没催过我房租。她说,只是希望保留这屋里的人气儿。
      得偿所愿。
      如今,我这里可不比她已经搬到更大的练歌房差多少,有多少条腿,就有两倍的热闹。
      热热闹闹。
      我喜欢这个房间,再多朋友们来了,都容得下。
      唯独觉得时间少了。不再幽怨的总盯着街对面原来住的厨房了。我该自己承认的,厨房已经成了我生命里的烙印,成了我生长留恋的一种情结,一如你即将离家去求学、去闯荡,那位门前还是依依不舍的母亲,时刻惦念我们的草木一生。
      春风吹又生,野火烧不尽。
      记得右脚踝刚刚恢复,我的左腿就在一次试训的路上,毁在了一场车祸中……醒来后,隔离期又结束了。我左腿的一部分也下岗了。一身是惨,总好过送掉了性命。
      你说是不是——我对床的病友。
      他被我比下去了。为了一桩失婚,他想潦草了这一生。说起来,好久没见他了,只知道他的个性签名也从“人如飞絮”进化成了“脚踏实地”。
      我想多了。
      我的老猫,看人不会错,他也长了一张过年的脸。
      我承认,我也需要爱……所以,我决定去谈这场恋爱,久违的!给自己一个晋级的机会。
      自己给自己。
      贪心一点,我想找个全乎人。
      我会如实告诉这个全乎人,自己全部的悲剧,包括我的优点是戒烟都不是问题,我的缺点就是甜食就是戒不掉!我想他能够认同,认同人生来都是维纳斯。即使有宿命这个传说,也是一种“缺憾美”,而千千万万种缺憾美,殊途同归,注定了今后的我们,要比常人多几次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昂首挺胸的,战无不胜的!
      接纳吧,有些损失再也回不来了,就化作记忆吧,就看作彩虹吧,你总要被在乎的,而这种在乎,最怕就是你其实不在乎你自己……
      ★
      上午的一个演讲,我只要了十分钟。
      除了一分钟展示球技、示范独脚,我还分享说:
      时代的高速列车,站站都有遗落的同龄人、隔辈人,包括陌生人,迷之自信去享受生活吧,而非不被记得——不论你在哪个人生时区,不管你原先沉默在任何行业,请从今年起,你从今天起,去迷之自信吧,去栉风沐雨、去事在人为、去卓尔不群、去潇潇洒洒……
      下午的试穿婚纱,他给了我后半生。
      真省钱,还是给前任订的那款,打个比喻吧——
      只不过从头再来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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