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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杜蘅与芳芷 ...


  •   谈幼渔端坐在榻榻米上,低头看了看裹在边缘的紫色菱纹的高丽绸,又抬头打量着四周。纸窗木榻,芭蕉摇影,布置十分地简单,却不掩淡雅沉静之气。屋子正中设了一处壁龛,挂着一副卷轴字画,用十分秀丽的和风体写着“宇治清川激扬声,竹栅鱼簖阻前行。茫茫世事如流水,贵贱荣枯尽悝情。”地台上奉着一座铜色镂空朱雀纹薰香炉,正焚着艾草、杜蘅等香料,散发着袅袅青烟。边上摆了一个茅竹构架的胁息,整整齐齐地放了两三卷书,最上头那本乃是禅僧空海所作的《性灵集》。西侧则以浅黛作底色,上描苍郁松涛为图,下绘青碧蔓草成边的立障子隔了一间厢房,许是供主人闲暇之余小憩用的,朦朦胧胧,烟笼其间,障子内的风景不可窥得。天花板上,密密地铺着原木板,角落有幽影萧然浮动。

      正在张望间,藤原雅行已经站到了门口。他换上了一身白色便服,而不是之前二蓝直衣。微风吹过,带来一阵杜若的清香。那是他身上的味道。
      他就站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衣香撩拨着少女的嗅觉,令谈幼渔有些脸红。

      “谈姑娘,久等了。”那人只是这么说。这样一句话,在以后的年岁,却将无数次地出现在谈幼渔的梦里。因为她永远都是在等待着的那一方,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也曾以为自己会那样一直等待下去。
      谈幼渔静静地看着他,以极大的定力来掩饰内心的欣喜和紧张。她摇摇头说:“哪里,是我打扰大人了。”

      藤原雅行十分客气,吩咐女房送上笼装点心,又亲自煮茶。
      撤去炉子里原先的香料,点上一支伽罗香,他那海棠般明艳的容颜渐渐模糊在蒙蒙茶烟中,化成了一副写意的泼墨山水画。待茶饼烤好,变得松软了,他便手握褐色的木捣杵,细细地将茶饼碾磨成茶末。谈幼渔的目光一直投注在他那白玉般润泽的手指上,随着它一圈又一圈地转动。

      她大致能感觉藤原雅行是个喜静的人,自己也舍不得打破这一室的安谧静美。两人对坐,都没有说话,她本以为会一直持续到喝完茶告辞。
      藤原雅行却突然开口了:“谈姑娘,上次的回信回迟了,十分抱歉。我隔了两天才回这里,本该送来的第二日就回复的。”说话的时候,他依旧是垂着眼帘,神态矜持而优雅。
      “不会,能得到大人的亲笔书函,小女子已经十分荣幸了,晚个几日也没什么,何况大人的回信已说明了。倒是冒昧来信扰了大人是小女子唐突了。”谈幼渔想了想,又说,“无论如何,还是很感激大人那日的帮忙。小女子只是想,想亲口跟大人道声谢。”
      “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说罢,藤原雅行又低头慢慢地捣茶。

      “藤原大人的字,实在典雅,大有佐迹之风,小女子看了很是仰慕。”谈幼渔委实不愿意白白浪费了这样宝贵的两人独处时光。
      “姑娘过奖,雅行粗浅,尚不能得佐理先生书法精髓之皮毛。”
      “我有一把出自我国姑苏所产的素锦团扇,不知能否幸得大人墨宝增色其上?”她还是不死心。
      “何德何能?”
      “大人,您这是应允了吗?”谈幼渔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笑问道。
      “姑娘吩咐,自当尽力。”言辞平淡,也算是答应下了。
      谈幼渔一边道谢,一边暗自窃喜又多了个见面的借口了。

      “上次的龙胆花也很好看,谢谢。”
      “谈姑娘若是喜欢,南庭便种了不少,姑娘可以多摘些回去。”
      “那就多谢了。”谈幼渔笑容更欢,眼波流转,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更亮了。

      烟雾氤氲,回廊空寂,屋檐以内的地方日光鲜至,添得室内一片清凉。
      谈幼渔自幼长于闽地,对茶俗的见识颇广。而她却觉得静静地端坐在这里,异国的风情都凝固在拉门之内,光阴以外的地方,曾经见过的好风景都不及这片刻细水长流般的静谧。她闻着研磨中散发出来的茶香,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其中,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从未有过的芬芳。她的手好像被另一双修长光洁的手温柔地握住,带着她慢慢地徜徉在春樱、夏藤、秋叶、冬雪轮替变化的画卷里,她觉得很安心,荒芜的心灵植满了樱花草、七里香、朱槿还有胭脂花。

      “谈姑娘,请用茶。”不知过了多久,藤原雅行慢慢地奉上一碗色泽嫩绿清透的茶汤。
      看着他极尽优雅的姿势,谈幼渔不禁有点心猿意马,捧起茶碗的时候手微颤,不经意间茶水洒了一些出来,草青色的榻榻米立刻被染湿了一小块。

      谈幼渔十分尴尬,连连道歉,却见眼前突然出现一把展开的折扇,其上端放着一方素帕,几枝点缀着火红花苞的枝桠从布帕下冒出,洋洋洒洒地蔓延了整个扇面。她刚开始不知何意,俄而才明白过来,踟蹰了下不知道要不要接过。

      对面的人仍稳稳正坐,眉眼间尽是温和的笑意。他的声音很清澈,像山涧里潺潺的溪流。“谈姑娘,烫到了吗?抱歉,是雅行疏忽了。如果不嫌弃请用这块帕子擦拭下吧。”
      谈幼渔看了看榻榻米,心里却更是可惜那块被无辜打湿的地方,暗叹:“哎呀,好好的气氛就这么被我给打破了。”她望向藤原雅行,伸出去的手又顿在半空中,一个大胆的念头钻进了她脑海里。“谢谢,待我洗好了再来还您。”

      “不必。这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事。”藤原雅行自是礼貌地拒绝。的确,这样的小物件于他微如尘埃,可是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却有了别样的意义。十多年后他再回想起这一天,因为可以想起的实在不多,于是一点一滴的细节便在记忆里放大,愈加清晰起来。他记不得那女子年少时的眉目,却还能记得那女子接过布帕时手指轻颤,许是一时紧张,她又失手打翻了他手中的折扇,滚烫的指腹从他冰凉的指甲上一掠而过,然后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他心里是清楚的,这个少女的目光热忱又直率,浓浓的爱意遮也遮不住,但那又如何呢?
      所以,藤原雅行只是笑而不语,又为她添上一盅茶,动作自然轻巧。

      “啊,这茶碗可真好看。”过了好一会,她从呆滞中回过神来。
      “乃是产自贵国的越窑青瓷,日前才向一位海商买下。”藤原雅行微微倾身答谢她的称赞。
      “果然妙极。昔陆羽曾写《茶经》赞曰饮茶须以越州瓷为上,认为‘越州瓷岳州瓷皆呈青色,色青则益茶’。绿茗当是应配上青瓷啊,我国点茶最盛,汤色白洁,用青瓷相搭反而显不出来了。”
      “说得是。”藤原雅行依旧是淡笑点头。
      谈幼渔暗暗自嗤,这兴是班门弄斧吧?可是不找点话讲,下次再见又是几时的事了呢。好在主人家性情谦恭,一直仔细聆听又时不时颔首相附,看似兴趣浓厚的样子。
      他的温和有礼永远都摆在那里,可是总也让人无法走近。

      “我家在福建泉州府,那里有个德化县,产的瓷器也是极富盛名,尤其是它的白瓷,釉质腴润,其色玉如羊脂,其声悦如筦磬。”
      “亦有耳闻。”
      “我家饮茶就常用德化瓷器做茶具。”
      “福建饮茶之风盛行,从宋国来的茶里也有很多是来自福建。”
      “确是。先官家徽宗曾曰‘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知矣。中澹闲洁,韵高致静。’我国贡茶不少是出自福建,北苑茶更是有名。我幼年时随父亲曾在建安、安溪两地的山上小住过一段时间。那里气候怡人,山清水秀,到了三月明前时,漫山都是背着箩筐的茶女,还幻似真,美如绘卷。”
      “听来真是钟灵毓秀之地,令雅行十分神往。”藤原雅行拊扇轻叹,“我倒是想起了唐人皮日休的一首诗了,‘阳崖忱自屋,几日嬉嬉活。棚上汲红泉,焙前煎柴蕨。乃翁研茶后,中妇拍茶歇。相向掩柴扉,清香满山月。’有时想想,这种生活也是惬意啊。”他说着,眼眸幽幽,更深邃了几分。
      “他的好友陆龟蒙也是个雅人。住松江甫里时,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架子摆得很大,每日只是‘设蓬席斋,束书茶灶’,但凡有清骨有才学的人都有这么一股子出世的傲气。”谈幼渔说着,心里便想起了绘罗。坐在藤原雅行的面前,脑子里却时不时地浮现那少女美丽骄傲的容颜,像挣脱不得的影子。
      “皮陆性情相近,常以诗文唱和为趣。人生苦短,得一知己委实足矣。”
      “教我学问的苏默文苏大人很推崇这两人,说他们既有隐士之风,又不失忧民之心。”她说,“然而他对皮日休降了黄巢,堕了读书人的气节始终耿耿于怀。”
      “哦?这位苏大人倒是忠直刚正。”
      “他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救岳相公于奸佞之手而不得,悲愤交加之下自请外任。因缘际会下,我才得以认识苏大人。”
      “在泉州?”
      “是。说到泉州,那是个极好的地方,与世无争,有如世外桃源一般。我的生活便是那样,每日起床洗了茶具,点上几杯,便精神气爽地在院子里逗鸟浇花看书。未及晌的时候,勾栏茶馆戏社都纷纷开门迎宾了,踱过去一坐,茶焙幽香,南曲清旷,默默地坐上一两时辰,待家里人来唤用膳再走。过了未时,我都得去不二祠书堂念书,师从苏默文、王慕华、陆云山等几位先生。也许您没有听说过他们,但他们的学问、品德都是人中翘楚,能得到他们的教诲,只觉三生有幸。无奈我资质浅薄,先生们的德馨才情,于我如登东山而眺泰山,我竟未能得其一二,惭愧啊惭愧。”谈幼渔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看到藤原雅行正在凝视着她,顿时又满面绯红,道,“这……请恕我失礼了。”
      “哪里,姑娘性情豁达,喜山乐水,区区小节,不必介怀。”
      “可……哎,我自顾自絮絮叨叨了这么久,让大人困扰了。”她还是觉得羞愧。
      “不会。我很喜欢听谈姑娘讲述自己的生活,听着就像自己也曾那样生活过一样。如不介意,请喝碗茶再继续吧。”藤原雅行道,“雅行寡闻,那几位先生,我倒真的未曾听说。”

      于是谈幼渔小心翼翼地啜了茶,说,“他们是泉州一带的名士,常聚在一起开堂讲学,教授后生子弟,不以出身论人,收徒只看诚心。即便我是女子,也让我旁听了多年,悉心传道授业解惑,与其他学生并无分差。您还记得在我父亲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吧?他姓苏,名明泊,便是苏默文苏大人之子,王慕华王先生之甥,于我有同窗之谊。此次来贵国是为了游历,他认为开拓见识也是治学修为之一。”
      “真是些不拘世俗的旷达君子。”
      “是啊,旷达。苏大人身居官职,却从不要求他的儿子也必须入仕。我朝虽然重商,然官威久远,有条件的人家大多希望家里能出个仕途中人。苏大人见解独特,说要让明泊自己决定。”
      “这很少见。雅行也生了结交之心了,不知他日是否有幸。”藤原雅行低头,轻轻地抚摩扇骨,没有说出来的话化成了唇边的笑意。袅袅茶烟中,他的轮廓模糊得像团雾笼罩的远山。
      “会有的。我来贵国时带了一本慕华先生的文集,改日必奉到府上来。”
      “那便多谢了。能蒙谈姑娘这样的贵客屈尊,实在令寒舍蓬荜生辉。”藤原雅行客气地说。
      谈幼渔一听又笑了,这府邸还叫“寒舍”吗?可是想着还能再来,她容光焕发,满脸都是藏不住的欢喜。“他日若是藤原大人去泉州,也一定要去我家做客。只是,请您不要嫌弃那是真正的‘寒舍’啊。”
      “此生若能有幸遨游四海,一定找机会去贵府拜会。”藤原雅行如是说。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谈幼渔立时抬头望着他,心跳快如鼓点,思绪因为惊喜而理不清了,只吐得出一个词:“一定。”
      藤原雅行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笑。

      适时有风吹过,漫卷了一屋子的薰香,御帘上的垂穗摇曳,长檐下的挂着一串木风铃也在叮当作响,声音清脆,随着轻风幻化了流云,吹散了烟霭。

      品茗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之久。
      谈幼渔从未这么老实地端坐过,膝盖酸疼了也不敢挪一挪。她暗想,哎,这要叫丁敏芷给看见了,八成会指着鼻子嘲笑:“哟,还真是你吗?”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藤原雅行开口说:“南庭有片园林,这个时节花开得正盛,就是不知景致能否入姑娘的眼?”
      “那就烦扰大人了。”她一下子觉得自己今日来得太合适了。

      稍微移动下脚,只觉脚跟发麻,小腿以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咬一咬牙勉力起身,忽然双脚无感,上身前倾,扑通一声直接栽向地面。
      糟糕!她只来得及在心里惊叫一声。

      没有撞上地板的疼痛,而是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然后,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芳香,是杜若和蘅芜的味道,周身一阵异样的血涌。
      她知道是谁,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正好对上了一对明亮幽深的眸子,熠如星辰,像是她童年记忆里每个清寂的秋夜照耀在天边的北落师门。
      她仰首远望,她沉湎其中。

      “谈姑娘,没事吧?”那人连声音都带着柔和的气息,掠过了她的耳际,热热的,很痒,直达心底最深的地方去。
      “啊,没事。谢谢您。”呆呆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那人只是一笑,扶着她以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坐回了榻榻米上,才缓缓踱出室外。

      谈幼渔目送着他走出去,脸上还是火辣辣的,索性把脚挪到身前,用力地捶了捶小腿。
      未几,她听见一声轻轻的叫唤:“姬君,大人让我来服侍您。”

      是个年轻秀丽的女房,看上去跟她年纪相仿,一头乌黑柔顺的头发长长地披在肩上。向她深鞠一躬,便风姿雅正地坐到了边上。
      纤秀的手指慢慢地揉捏在她的腿脚上,又酸又麻的感觉一点一点地渗上来,旋即又被酥软感取代,好像飘在浮云上。
      忍不住哼唧了两声,舒服极了。
      他的身边应该是不乏这样温柔可人的女孩子吧?这么想着,心口又堵得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杜蘅与芳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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