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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客自海外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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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二十四年,流火月。
一艘挂着宋国商旗的大船身宽体高,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破浪前行,惊起的无数浪花迭次翻涌,狂怒地拍打着船身。刚刚经历过一场暴风雨的商船上甲板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猎猎的海风吹来咸咸的味道,青黛色的旗帜在万里长空中酣畅地飘扬,旗面上黑色的“谈”字清晰可见。
“大小姐,再过两个时辰,就到博多港了。”年约四十开外,穿着褐色长衫的男人毕恭毕敬地对正倚着舷侧眺望远方的年轻女子说道。
“蔡叔,这么多天辛苦各位了,幼渔代家父谢谢大家。等到了港口安置好货,就多发些赏银好好犒劳下大家。”女子转过头对褐衣男人点头示敬,含笑着吩咐了下去。
她看起来还挺年轻,二十来岁,面容清秀,笑语晏晏,浓密的乌发用一条碎花丝帕斜斜地束在肩上,粉色的绸裙外罩瑰红的对襟薄袄。虽是七月的酷暑,海上却因风浪大而每到夜晚便冷气凛冽,不得不多备些衣物御寒,何况最近几晚都是风雨交加,其实以昨晚最甚。
说到昨晚的雨,谈幼渔眸里不由得一沉。她是被密密麻麻打在船舱的雨声惊醒的,之前几晚船身在激烈的海浪中产生晃动,她虽身体积郁了些日子,但仍能安安稳稳地翻身入睡,而昨夜自醒来之后便开始心神不宁,再也无法睡去。遂披衣起身,也不叫醒外间随侍的丫环,只身提起一盏瓜灯,便走去仓库巡视此行的货物是否无恙。年前刚刚完工的新船是头次起航,乌色的桅木散发出阵阵漆味,闷热的船舱里盘旋着一股子木屑的香气。她一手摸着纹理分明的扶手,任由长裙及地,在船身富有节奏的左右摆动中,慢慢前行。“什么都是新的,一个好兆头。”新任的谈家掌家人深深吸了口气,暗自想,像在给自己鼓足勇气。
她不是头次出海,加上在父亲谈之谦指点下磨炼了些年,接手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正是去年高丽之行表现出来的练达,深得谈之谦赞许,身子渐渐不便的谈之谦于是放心地将生意交给了这位能干的长女打理。按理她就算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又有蔡叔这样的熟手一旁帮衬着,也该是气定神闲、轻车熟路了,可是,这次来倭竟然如此心烦不安,令她不由得皱眉:“自数月前父亲把此行交待给我时,癸水亦是忽然断断续续没个准了……”想着想着便已到了最末的货舱口。
看守的老伙计见是大小姐前来,正要问安,素来不喜欢繁文缛节的谈幼渔直接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自己的事,自个儿打开库门。上百个松木大箱装满了交易的货,按照品种,分成七列,有麝香、沉香、丁香等香药;白檀、沉檀、紫檀等木材整齐地堆在其后;再过去是苏芳、丹等染料及轻粉、铅粉等妆品;书籍药典经卷以及绫罗绸缎蜀绣等高级织物列中间,再过去是今年从老家和滇西收来的茶叶,而装着江南瓷器、笔洗墨宝的箱子则小心翼翼地放在最边上。这几年除了苦心经营外,又倚着姻亲苏家在市舶司里的利害关系,本就是海商出身的谈家生意渐渐做大,如今也着手代运寄售的买卖。库门之内还增设一个货舱,专门奉着倭国的贵人们订的虎豹皮、紫玉、犀角、象牙、东珠、玛瑙等奢侈品,连鹦鹉、孔雀等活物都备下了。数了数箱数,又随意开了几箱查看,仍无睡意。只有“咯吱”的翻动箱子的声音,在漫长的雨夜中,徘徊于烛光不能到的角落里,分外响亮。
回到房中秉烛检查了一遍放在暗柜里准备呈送那些大人们的礼品后,又翻出几本账本埋头核对,并不是要紧的活计,偏偏安生不下来,总想找点事做。
耳边不时地传来雨点“咚咚咚”的声音,海风呼呼而过,吹得窗板发出阵阵呜咽般的声音,隐隐听见一声叹息悠悠晃晃,夹杂其中,似春草抽心,颤颤堪堪,绕了几个弯仍连绵不绝。
“唉……”
她顿时一阵悚然,声音几不可闻,细细地,还很稚嫩,像是少女的叹息。
不像是从房间里响起的,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就一直徘徊在这里久久不去,等待着一个契机,想要再度唤醒她。
叹息声敲打在她的心上,像在沉寂的井里激起的涟漪,远比疾风骤雨更加有力。
是因为那里……已经近了吗?她摇头苦笑。
夜半雨敲窗,疑是故人来。
往事翻箱倒柜,争先恐后,万马奔腾,惊涛拍岸,甚至是阳春白雪,春夜喜雨,任何一种情景都不足以全然形容,而十六岁的少女却已在万千景象中挽着慈父的手,婷婷袅袅地走下船板,身后是商船往来穿梭、人潮熙熙攘攘,繁荣似锦的博多港。
那是六年前的戊辰年,宋高宗绍兴十八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