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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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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的清晨,我从我一贯的噩梦里醒来,疯癫地叫着李妈的名字:“李妈!李妈!你要死了么!死到哪里去了?我的衣服呢?我的斗篷呢?你想冻死我吗?”我一叠声的咒骂着。
我的噩梦和我的坏心情,都是缘自我对这房子的痛恨——我确定这里是闹鬼的,真的,这里是闹鬼的,打从那一年元宵我嫁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
这里奢华又凄凉,明亮却又阴森——你没有看见,你没有住在里面,你不能体味——你会发疯的——当夜里一睁开眼睛,看见早该熄灭的檀香兀自袅袅,幻化成一个女人的形状,又或者,大白天的,日光晒在人身上,感觉全是冰凉——只能叫人放下窗帘,全部的窗帘,但是,莫名其妙,没人去动它们,它们又会自动升起来。
还有,就拿昨天晚上来说吧,其实每个晚上都是一样的,当我睡下之后,就会有一个看不见的人躺到我的身边——那是个女人,她对我说:“求求你,离开这里吧!”
“我也想离开……”我对她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的,就是没办法离开……”
“为什么?”她问,“门没有锁,窗户也没有栓,你自己出去吧……”
“笑话!”我回答,并且对她冷笑,“你知道什么?你以为一个人有腿有脚就可以走得出去了?真是笑话!”
她没有说话,但是我才猜测她的神情是不解的——如果我能看到她的话。于是我对她道:“我还有丈夫……还有丈夫在这里!他能让我走吗?”
“你丈夫?”女人问,“他是谁?”
我丈夫是谁?我试图在黑暗里寻找那个女人的影子——这更加是天大的笑话了,她,一个住在上林苑的女人,抑或女鬼,居然不知道我丈夫是谁么?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上林将军,我们铴国无冕的帝王。
“我嫁给他有好多年了……”我昨晚对那女人说,“今夜我心情还不算很糟,就和你说说他好了。”
上林将军陈永晔,皇太后陈氏之弟,十三岁即随先皇出征,十五岁封大将军,先后率军踏平了馘国,鄢国,繇国,黔国,到了二十五岁的时候,已经为先皇打下一片天下,而三十五岁的时候,更加替当今圣上平定了万里山川。
他原可以自立为王的,人们这样想。可是,他没有——为什么?许是他仗打得多了,脑筋打坏了吧,谁又知道?谁又关心——你也许关心,但是我不。
他安心地做了他的上林将军,位居满朝文武之首;安心地住在了上林苑,京城里,能叫皇宫都黯然失色的庄园;安心地养了一堆门客,其中马屁精、庸才与真学士各司其职……最后,安心地娶了我,太师叶岍的女儿,叶翩翩——
怎么,你在笑话我么?你笑话我这样说了最高的官职,最好的庭院,最多的门客,然后就暗示自己是最美的女人么?
呵,你会这样不相信,那是因为你看不到我的缘故——我看不到你,你也一定看不到我的,不是吗?若你能看到,你就晓得为什么京城里的人都说“宁得翩翩,不做神仙”了。
什么?你这样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还是不相信么?
来,我指给你看,什么叫倾国倾城……
我从锦被中跳出来,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好凉,我只能踮着脚走——飞快地移动到梳妆台前,揽过一面玉镜来。
“来……我指给你看……”我对着镜子,微微一笑——我想那如水的镜面,要绽放一朵艳绝天下的奇葩,我就指给那女人看,什么是弯眉如月,明眸赛星——
可是,镜子“乓啷”一声跌在了地上——
啊,这是多么的可怖——镜子里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呢?
我就这样惊醒了过来,现在坐在冰凉得好像一具尸体的被子里,疯疯癫癫的喊着李妈,然后,骤然住口——
不,我怎么能叫她?
李妈其实就是这个家里,我的另一个噩梦。
我已忘记她是第几个服侍我的老妈子了——从前的,全都莫名其妙失踪了,我怀疑,是夜里的那个女人,若她是鬼,老妈子必定是被她吞噬了。丫鬟也一样,还有花匠,厨子,马夫——一个一个的失踪,完全没了踪影。什么叫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去年元宵,李妈来了:“夫人,奴婢以后服侍您的饮食起居。”她两手握着,垂放在身前——惨白的手指交叉着,正搁在深蓝色的围裙上,显得白而透明,看见蓝色的血管——天啊,我为什么感觉她的血液也是青蓝色的呢?
我觉得她走路是不带风的,没声音的,办事是麻利的,不需要任何人帮助的——并且,她是不惧怕夜里那个女人的,一直都没有消失的……
我甚至怀疑,她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曾经有一次,我听见琴室里我那张古琴琮琮的响——我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别人动我的东西了,尤其是琴,我都不止一次警告那女人或者女鬼,叫她离我的琴远一点,可她就是不听——我就抄起一个鸡毛掸子冲了过去。
琴室的门却是紧闭的。
我神经叨叨的用鸡毛掸子砸着大门:“给我出来!否则……”
里面的琴声响个不停——啊,那个弹琴的,这样生涩的技法,活像正月里过早抽芽的迎春花,瑟缩不堪。怎能这样糟蹋我的琴?
鸡毛掸子的柄在暗红色的大门这留下秃鹫啄过般的痕迹,坑坑洼洼。
“开门!开门!”我终于用整个身体向大门撞去——
门就开了,凄然洞开,空无一人。
我轻轻走进去,脚跟,脚掌和脚尖——我确定里面有过人的,因为火盆还点着。
我纂周围鸡毛掸子,就像纂着剑——好,若那女人暴露在天光下,我便在她身上开一个透明的窟窿!
可是,我却没有见到那女人,或者任何人。
炭火的躁热叫我不寒而栗——尤其,当我听见琴室的门在我身后轰然关上——有什么人夺门而出。
“贱人!哪里跑!”我像是一个侠客,起着鸡毛掸子追了上去。然而门却打不开了——从外面栓上了。
“混帐!李妈!李妈!你死到哪里去了?”我踢着门骂道,“你要是再不来开门,我就——”
李妈已经站在了我的床前。
“夫人,您怎么把镜子打碎了?”
我看了一眼满地的碎玉——是噩梦里打碎的。
“是那个女人……她作弄我。”我说,“她又来了,她叫我在镜子里照不出自己来……”
“夫人,没有那个女人!”李妈说,语气好像是在哄一个屡教不改的固执小孩。
对,和她说没用的——那天,就是我被关在琴室里的那天,她也是这样看我,当我是个疯子。我还记得她的话——夫人,没有那个女人,是您自己在里面关着门出了神,我以为里面没人,就把门栓上了。我当然骂她胡说,因为我分明听到了琴声。“没有琴声。”她说得斩钉截铁,“我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和她说是没用的。她必定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我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抱着被子冷冷一笑,居然带了三分的妩媚:“把我的衣服拿来——是昨天叫你预备的那套。”
那是——瓷青色的衫子和釉白色的裙子,配上瓦灰色的腰带。
我的眼前,迷离地展开一幅画卷——
我自己,系着釉白色的裙子,扎着瓦灰色的腰带,套着天青色的衫子,披流泉般的秀发,只漫不经心一倚,仪态万千。
远远的,在天光白亮的窗口,坐着一个人,不辨男女,看不清面目,正执笔为我画像。
唉,画里的我,这样淡雅的色彩,就像一尊花瓶。
花瓶,太师的女儿,高贵的花瓶,贵重的礼物,在纷乱的年代,被送来送去。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却分明在欢喜?难道是因为那个给我画像的人?啊,那是谁?努力,又努力,天光耀眼,刺眼,我怎么看不清那张脸?
“夫人,更衣了。”李妈恭顺地捧着衣服。
我从我的迷梦里回来——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为什么突然会准备这样一套衣服?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是有人来给我画像么?还是已经画过了?我完全没有印象——啊,真的呢,好像除了每年的元宵节,我对其他的日子都没有什么印象了——除了模糊的一些事件——比如琴声,比如每天在噩梦里与那个女人相会,比如用人失踪,比如虚虚实实的幻境……唉,越是要想起其中的究竟,就越是想不起来,渐渐,连我刚才吩咐了什么事情都忘记了。
“夫人,更衣了!”李妈又叫了一声。
“见鬼!见鬼!你要死了么!”我突然像被开水烫了的猫一样尖叫起来,抱着被子在床上跳着,“见鬼,你拿的是什么衣服?什么衣服?”
李妈站着,呆呆望着我这个反复无常的主子——她的手里,是一件豆绿色织锦的袍子,上面镶滚着鸡油黄的边,更点缀着同样颜色的小花——这,这是什么叫人恶心的颜色!就好像一盘韭菜炒鸡蛋!我几乎能闻到那叫人作呕的气味——浓烈的,正是过年,过元宵时辛辣,冲鼻,油腻,一切的一切,把世界变成一个诺大的厨房!
哦,我的天!厨房!李妈就是那厨娘,没有错的,她,串通了那女人,那女鬼——她,她们,想把我吃了?
“滚出去!滚出去!”我一把扯下一个蚊帐钩子——这是武器——接着我又扯下另一个,挥舞着,“滚出去!滚出去!马上给我滚出去!”
李妈只有向后退,退,一直退到房间外面。
“别关门——”我又喝了一声——监视着她,看她悻悻地把手从门上移开,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时,我感觉到冷——我只穿着我雪白的雾一样的小衣和袍子,在凛冽的风里,我觉得自己会凝结。
我嘟囔了一句,抱紧了被子,跳下床,跨过粉身碎骨的玉镜,去开箱子找衣服穿。
我想,我该有很多的衣服。
“不是吗?”我对着虚无说,我知道那女人在某个角落,她一定为她的诡计得逞在偷笑。
“可是你错了……”我打开箱子,“我是太师的独生女,是上林将军的爱妻,我的衣服首饰,比皇后的还多……”
“我要让你看看……”我喃喃,愤愤,絮絮,叨叨——
我怔在原地。
那箱子,它什么时候成了一个洞?漆黑,深夜里无尽的寒冷和阴暗,吞噬一切的洞——无底之洞!
我的衣服呢?我湖蓝色的裙子呢?我烟紫色的罩衫呢?我乳白色的坎肩呢?我的……
无底之洞突然显出血色——通红,嫣红,殷红,艳红,火红,玛瑙红,夕阳红,胭脂红,鸡血红——娶媳妇嫁女儿办喜事一样的红!我伸手一捞——哎呀,这可不是我出嫁时的衣服么?
元宵节,大吉大利,娶妻嫁女皆便宜。
大红的爆竹,噼里啪啦在空中炸开,喜洋洋——唉,你可见过战场?你可见过兵变?我就见过,记不得哪一年了,很久了,但是深深刻在我的心里,刻出血来,永远结不了痂——兵变就是,上林将军,他用大炮来镇压,炮弹飞出去了,掉在人堆里,血肉横飞——你可见过?你可见过?那些残破的躯体,就是特大号的爆竹,在空中炸开了,红艳艳的飞散……
飞散,然后坠落。“卜”的一声,落在我的花轿上,打着旋儿,一阵小风,掀起轿帘儿的一个角。
我看见外面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只有脑袋和头发,没有五官。爆竹衣子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长街如同血肉模糊的战场。
好得很,血肉模糊。
上林将军是马上建功的,也几乎马上得了天下,所以,战场,他该在战场上娶妻。
妻子当穿上浴血的嫁衣。
当涂上泪血的胭脂。
当抿着咳血的朱砂。
还要——指甲染上凤仙花汁,血红,像刚刚杀了人一样——
杀了人,杀了谁?
我的手,为什么这样红?
我捧着衣服,血淋淋,如同把自己的胸膛剖开,剜出了心脏,一个血洞。
“你搞什么鬼!”我对着房间的某一个角落说,声音杀气腾腾,“你搞什么鬼?你把我的衣服弄到哪里去了?”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女人的声音终于虚无缥缈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丝的胆怯——太好了,她竟好像害怕我。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我怒骂道。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女人的声音在我的逼迫下变得慌张,“不是我……我从来不知道你有哪些衣服……就算是知道……我也不敢动你的……我从来……”
“你敢发誓么?发誓若你动了我的衣服,你就要被我掐死?”我咬牙切齿地逼问,然后突然换了语气,“算了……不要你发誓……我要那些衣服做什么?他死了,我不独活,我穿给谁看?算了……”
我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谁死了?我不知道。
“菩萨在上……”那女人可怜巴巴的说,“若你真是那个上林将军的妻子……你就只有那身嫁衣……真的……只有那身嫁衣……”
“你胡说——”我狠狠的,一字一字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嫁衣……我怎么可能……”
一些纷乱复杂的情绪占据了我的心头。
我真的讨厌嫁衣吗?为什么会有女人讨厌嫁衣呢?我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似乎我在某一个元宵节,还兴奋地绣着嫁衣呢!
元宵节,元宵节,外面挂着朦胧的灯,灯下一张张朦胧的脸——哎呀,那是怎样的热闹?谁与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呸呸呸,姑娘家怎的不要脸想起这事来?
却也难怪,谁叫我,绣的是水红色嫁衣呢?三分的甜美,那是鸳鸯戏水,七分的吉利,那是龙凤富贵,牡丹花开,蛱蝶来——翩翩,叶翩翩,那就是我。
依稀还有个丫鬟,亭亭,记不确面目了——仿佛脸庞圆润,恰似一盏灯,从中央的一点光慢慢晕开去,成为一个环——这如同,当你心里有了一个人时,那种甜丝丝的感觉,缓缓蔓延,荡漾,主宰你的全身。
“小姐……小姐……”她唤我。
我没听见,只在白日梦里对着虚幻说:“明年我们再来一次?”然后,听见一个男子低沉的嗓音:“翩翩,我记得你了,你也别忘了我——”
唉,你在哪里呀?说好了今天一同放灯的,要一早就去的,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影子?
“小姐……小姐……”丫鬟还在叫着。
小姐,小姐……
等嫁衣绣好的时候,就该叫夫人了吧?
“夫人……我真的……”
女人的声音阴恻恻的——我曾经那样盼望这“夫人”的名号,怎么如今听来就是毛骨悚然?
对了,对了——
是这闹鬼的上林苑!是这个女人,这个女鬼!
是她叫我神智不清,神经叨叨,疯疯癫癫。
“你——”我把嫁衣脱手抛出去——好像那鲜血喷涌而出,或许溅到那女人的脸上,鬼,就怕被血淋头。
“你给我现出原形来!”我十指如勾,朝着嫁衣落下的方向扑了过去。
她发出一声尖叫——我晓得她后退了,后退了,退无可退了,绊在门槛上了,跌坐下去了,然后,倏的跳了起来,转身跑了。
“贱人!你往哪里跑!”我怒喝道,“我决不会再放过你了!”
我白衣飘飘,翩翩然追到了门口——
好刺骨的风。
见鬼了,在我找到我的像花瓶一样颜色的衣服前,我必须穿着我的嫁衣了。
在出嫁多少年后,我又在元宵节穿上了我的嫁衣——可笑,是不是?
不,我只觉得可怖。
为什么,我会有一种感觉,我每一年的元宵节都穿着嫁衣呢?
我不清楚,或许,就为了配合元宵节喜庆的气氛?看啊,这柱子,这窗户,这门——包括那被我用鸡毛掸子戳出的坑坑洼洼的,都油漆一新,恍如当日办喜事时的情形——所以,我也该穿着红色的衣服,游走。
龙脑香的味道——知道就是那女人身上的,我跟随。
穿过雕花窗户的长廊,清冷的天光从窗格子外透进来——利刃一样刺骨。我咒骂着李妈,同时把帘子一一放下。
龙脑香,龙脑香,好像就去了书房的方向——
“你给我出来——”
这一次,真是运气,这女人来不及栓门,我一脚就把门踹开了。
我不知道她在哪个角落瑟瑟发抖。
我谨慎地观察着每一个角落,翕动鼻翼,搜索她的气味——宝华轩墨汁的味道,掩盖了她身上的气味——我走到桌子边,那上面有磨了一半的墨汁。
我怔了一下——是上次那个丫鬟失踪前磨的呢,还是上上次的丫鬟磨的?或者墨汁从来就是这样?
一支点梅笔,一支依文笔,我居然有心思端详。
我用食指中指和拇指捏住笔杆,无名指顶着,小指翘成一朵兰花。
丫鬟为我铺开曳云轩的信笺,本白色的纸上,淡淡的有一朵朵云彩。
点梅笔蘸了墨汁,圆润饱满,淋漓。
“年年元宵,今又元宵,元宵灯火重,又上几重霄?日日相见,今却不见,见面亦不识,何苦重相见?夜夜凭栏,今夜凭栏,凭栏遭风雪,泪湿白玉栏!岁岁今朝,今朝何朝,朝朝复暮暮,明朝是他朝……”
淋漓,我一时失神。
我把字写在了新粉的墙壁上,玉女簪花体。
“元宵灯火,隔断九重霄;见面不识,枉然重相见;凭栏风雪,凭栏风雪,白玉栏杆湿,又化风共雪——朝朝暮暮,暮暮朝朝,挡不下明朝他朝,空把泪眼抛……”
过多的墨汁,在先前的几个字上流淌下来,我的泪水。
干涸的笔,在最后的几个字上,留下飞白,我的泪眼。
我怎么,如此心痛的感觉?
我怎么……
我用手指碰了碰最漆黑的几个字,黑了指尖儿,我用来在墙上打下我的印记——一点,两点,三点——怎么点点都成了红色?是谁?咳血,喷溅在墙壁上?
我呆呆看着墙上的血迹……是我的血么?是我的血还是他的血?
啊,他已死了,我为什么独活?
“夫人——”李妈鬼魅一样出现在我的身后。
“恩?”我一转身,让她看见墙上的字迹。
可是她没有吃惊,她不会吃惊,她没有表情。
“夫人——”她说,“客人来了。”
客人?我怎么觉得上林苑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呢?好像已经几百年那么久了啊……
尘封的记忆,像是压在厚厚的书页间的蝴蝶,剥不下来的,一剥就破碎了。我不去想。
我不去想为什么李妈一叫,我就跟着去了——我难道心里在盼望着什么人的到来?似乎是的,似乎一贯是的。可是一明一灭的记忆,半虚半实的日子,我不去想。
我甚至不去想那个女人,女鬼。我将她遗忘在书房里。
唔,也不是完全的遗忘——至少在经过雕花窗户的长廊,清冷的天光从窗格子外透进来时,我还是咒骂着李妈的——那窗帘又拉开了。
“你这作死的老奴才!”我愤愤道,“你非要冻死我才开心吗?为什么总要把窗帘拉起来?”
“我没有,夫人。”李妈回答。
争论,这没有用——
是那个女人——没有女人,夫人。
这是什么衣服——这是您的衣服,夫人。
谁点上的檀香——您自己,夫人。
为什么有人在弹琴——没有琴声,夫人。
……
同她争论没有用。她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我经过一个个窗格子,解开一根根绳子,放下一幅幅竹帘子。
鬼影绰绰,在我的身后。
“小姐……小姐……”丫鬟哭得梨花带雨,“您这样,奴婢会被老爷责罚的!”
我并不听。
元宵节,外面的街道就是海洋,坠满了星辰,流动着,歌唱着。
谁的手里提着红灯笼,从我的窗户下面经过,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叫我家临街的观景楼上,亮如白昼。
亮如白昼的楼,不是太师独生女抛头露面的地方。我拉起一幅幅竹帘子,丫鬟又将他们一幅幅放下。
“小姐……小姐……”她哀求着,徒劳。
她的确该哀求——不过,该去哀求老天,在我偷偷跑出去的时候,爹爹他千万不要上楼来——不过,爹爹有功夫管我吗?他不是正为了朝廷里的事情烦心?骑墙的他,究竟要归哪一边?太子党?将军党?呵……我完全不知道那些事情。
“小姐……小姐……”她拉不住我。
我回眸一笑,轻轻翻过了栏杆。
我轻盈如同一只蝴蝶,借着两丈红绫,飞出太师府的樊笼。
那樊笼之外叫做世界,铴国繁华的京城,一贯繁华,日日繁华,谁在和谁寒暄,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谁穿着新衣服,却全然没有一丝欢喜的表情?谁在给人让路,又是谁是张扬跋扈?
我记不确,我记不切。
我只是随着灯海沉浮,漫无目的——也许会淹死的,我想,那么我需要桴——当是一盏灯。
我在浪里四下张望——那一边,我看见卖灯的人。
鲤鱼灯,跃跃欲跳龙门;乌龟灯,头颈一缩一伸;莲花灯,看得见花瓣上每一丝血痕……
我朝那边挤,朝那边挤。可是人潮的巨浪屡屡把我向后推,向后推。
我眼睁睁看着摊子上的灯都一盏盏熄灭——就连最后一盏也没了,一盏寻常的红灯笼,不知道交去了哪一个人的手上,恍惚的在我面前晃过。
我伸手去抓,空的。
我脚下一滑,这一跤摔得却是实的。
我觉得那潮水,迅速漫过我的头顶——我将窒息。
然后,我又见到了红灯笼。近在咫尺。
“小姐,您受伤了么?”
红灯笼,谁在大白天打着红灯笼来拜访我?
我在正厅的门槛上绊了一下,红灯笼晃过我的眼前。
“您受伤了么?”
俊逸的青年,修眉朗目,他在我的面前,温柔的薄薄的嘴唇,正微微笑,每一个字,都带走我的一分自制——啊,他是谁?
“小姐,您受伤了么?”感觉他的手,扶着我的胳膊,隔着衣服料子,温暖温存。
“啊……没,没有……”我抿着嘴轻轻一笑,转过脸去。
知道我的眼睛,在那一转脸的时候,迅速扫过了他的脸——我的眼睛,顾盼间,流光溢彩的,脉脉含情的,神采飞扬的——因而他的眼睛,就停留在我身上。
“小姐……请问……请问您芳名?”
这句话,他冲口而出。
说还是不说呢?我心如撞鹿,低头看着他的灯笼。
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怯生生触碰——灯笼,差一点就是我的,被他占了去——被他,为什么诺大的,繁华的铴国京城里,千百人中,独独是他?为什么不早不迟,最后一盏,独独是他?为什么人潮汹涌,接踵磨肩,独独是他?为什么我十数年的生命,美名远播,而不知我姓名的,独独是他?
“我……我冒昧了……”他红了脸去。
我嫣然一笑,低低地说:“翩翩。”
他却误解了,笑道:“是啊,偏偏,怎么偏偏就冲撞了小姐……哎呀……”
不知什么人,走路不带眼睛的,重重撞在他的身上,把他撞了一个趔趄。
但是,他就势拥住了我——这不是轻薄,我知道,他是怕人撞了我,是要保护我。
那相拥的一刹那,有千百年长——是这繁华扰攘的世界成全了我。
元宵的花灯从街道上一路点亮,亮到贯穿京师的金水河旁,还不甘心,一盏盏,都投到河里去了。
“你从没有见过?”他看见我讶异的神情,“我猜想你一定是天上来的。”
我瞪了他一眼,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是在放灯。”他指着水面上闪闪的火光,“让灯从金水河飘出城去,许个愿望——如果能一直不沉,那愿望就会实现的。”
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短短的一瞥,耳热心跳——若能许一个愿望,我希望……
“你想试试吗?”他微笑着问。
然而他知道我一定是想的——就连卖灯的孩子也知道,已然走到了我们的身边。
我们买了两盏灯,莲花灯。
“灯要放平,手要轻……”他指点着我,“轻轻的……对了……”
我看着两盏灯并列在水面上摇晃——并蒂莲。
“你……你很会放灯……”我低声说,“你经常放吗?”
“是啊……”他仿佛陡然间有了许多的心事,“从小到大,每一年元宵节我都放灯的……放了……放了二十盏了吧……”
“那……那你该实现了多少愿望了呀!”我暗暗羡慕,若是早知道这样的祈求,我会早十数年来放灯,年年放,希望早些认识他。
他的笑容带了一些苦涩:“说来……还真是老天不助我……唉,我的灯从来没有飘出过京师——总是在半路就沉了。”
“啊?为什么?”我指着远处灯火明灭处隐隐可见的城墙,“这里离城边很近了呀,怎么会飘不出去呢?”
“唔……”他沉吟了片刻,道,“我从前不是在这里放的,是在那一边——”遥遥一指,更在人潮汹涌处——城中央么?什么地方?
“那还真是远了一些。”我说,“不过今晚,你的愿望应该实现了。”
“希望吧。”他略显疲倦的眼神在转脸看我的一刹那变得温柔。
我们看着灯。
起起伏伏,闪闪烁烁——哎呀,那起伏的浪怎么突然掀高了?那闪烁的灯火怎么骤然变得嚣张了?
我们一齐看向上游。那里驶来一艘画舫。
佳肴,美酒,绿歌扇,鲜舞衣,桃花扇下风醉人,杨柳楼头月也低,正元梦依依。
妖冶的音乐,放纵的舞步,和恣情的笑声——搅乱了金水河面,以及,元宵的灯海,掀千里白浪,万仗波涛,翻涌。
更沉了千朵莲花,万般愿望,失落,失望,沿河,沿街,一个城市。
我看见他的拳头一点点捏紧,嘈杂的纷乱里,依稀听见骨节在咯咯作响。
“那……那些是什么人?”我问。
“人?”他的语气里一丝嘲讽,接着冷冷一笑,“那不是人,是上林将军陈永晔。”
啊?上林将军?我吃了一惊,可不是一些口中权倾朝野的奸佞?另一些人眼里的护国重臣?爹爹犹豫,要不要结交的人?从朦胧的金黄色轻纱帷幔里,只能模糊地瞧见他的身影,高大又魁梧,我想他是满脸横肉——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想思考,懒得思考——没有太多的时间,我就要回家去了——必须把握在外面的每一个瞬间。
画舫已远去。
“唉……”我轻轻地幽幽地叹了口气,“已经分不清哪两只是我们的灯了。”
“恩……”他心不在焉。
“或者……”我轻咬着下唇,偷偷抬眼看他,“或者,明年我们再来一次?早一点来,就不会遇见上林将军了。”
他有一点点的惊讶——我也是,我怎么说出这么大胆的话?
然后他笑了,说:“不错,上林将军有什么好怕的?明年,他一定不在了。”
我懵懂的:他为什么说得如此肯定?但我不愿细想,我所盼望,只有明年。
“翩翩。”我又一次低声说。
“什么?”他问。
“翩翩。”我重复。
“啊——翩翩!”他恍然大悟了,“翩翩!宁得翩翩,不做神仙!你是翩翩!”
我抿嘴一笑:对,我是翩翩,偏偏遇上了你,宁可遇上你,也不做神仙。可是,你又是谁呢?
我又仰脸去看他——看见他身后,匆匆跑来一队士兵。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他皱了皱眉头,向我抱歉的一笑:“翩翩,我记得你了,你也别忘了我——”
忘记?我怎么会?
铴国太子,楚天。
崇樾皇帝次子,聪颖好学,性恭谨,有贤德,九岁立为太子。
他为什么在大白天提着盏红灯笼来拜访我?
哦,不,他怎么可以?他以为还是当初,翩翩未嫁时?由着他,他的信笺,还有他的疯言疯语,自由进出太师府?我如今,却是上林将军的夫人——已经囚禁在这个躯壳里很多年了。
唉,很多年了,他竟不显老——或许,我也还是老样子?谁又知道,因为镜子里没有我的模样。
他似乎有一点点疲倦——光景还早,他赶了个大早?是为了放灯?谁说这次放灯时,一定就没有上林将军的?
他两手扶着我——我绊在门槛上——隔着衣袖,我感觉不到他的体温。
“你……”他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穿着这衣服?”
这衣服?我低头看看,他是说我的嫁衣么?
唉,以为是我想的?若不是闹鬼的上林苑,若不是那女人,若不是李妈,我怎么会穿着这么可笑的嫁衣?
楚天,楚天,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浑浑噩噩,我有多苦……
你不知道的,我就像是疯子——他们都当我是疯子……
你不知道——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直到见了你的面,我才能想起来,我其实,每一天活着,就是为了要见你,早也盼元宵,晚也盼元宵,我就是要见你……
可是,满腹苦水,见了你,我又怎忍心向你说——我知道你已经够心烦的了,心烦……唉……
千言万语,我只化做强颜欢笑。
“怎么?这衣服不好看?”
我还能记得,那年元宵,我穿着绣了一半的嫁衣,翩翩然在他面前转了个圈,问:“怎么,这衣服不好看?”
他皱眉,煞有介事地点头。
我跺脚,作势要打他。
他就笑了,摇摇头:“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不错,我穿什么都好看——只要是为他穿。而今,这身嫁衣,是我成为上林夫人的标记,还会好看吗?
他果然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我,眼里有很多的悲哀。
“算了……”
我们异口同声。
一种……歉疚?谁在对谁歉疚?莫名。
“你还记得放灯么?”他问,“轻轻的放,手要拿稳……”
“我记得。”我说,“我还记得你抢先买走了我想要的灯——那你还记得我摔倒了,你把我扶起来么?人那么多,你怎么就看到了我?”
“因为你显眼——你在我看来,比手里的灯笼还亮丽……那天放灯,你许了什么愿?”
“我希望你还没成亲,你呢?”
“其实我打从记事起,一直都是许的同一个愿望。”
“哦……我知道……可是,你难道没想过什么关于我的愿望么?”
“我有的——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希望,你不是仙女。”
“嘻嘻,你这人,就是会哄我开心……”
“……”
我们对视着,一线一丝的甜美——甜美到有一点点凄凉。
“翩翩……”他忽然说。
“恩?”
“你应该离开这里,翩翩。”
“什么?”
“你不属于这里……你应该离开这里……”
“离开?”
“听话,翩翩……听我的话好么?你不属于这里……”
听话。
听话,翩翩。他好像曾经这样说过——对的!他说过!
我突然想起来了。
当时他说的是:“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一定要……嫁给他……”
嫁给他——他,上林将军陈永晔。
元宵之后第三天,我还在绣我未完成的嫁衣,同时等着楚天。
窗外的月亮显出微红的颜色——月光也带着血的味道——好像血的雾,浓浓的在空气里,湿润的,饱和了,粘在外面的每一盏灯上,朦胧的血晕。
——自从三天前,世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淡红的血色,没有微末的悲哀,只是剥夺了我等待楚天时甜蜜的心事,取而代之,焦急,担心,紧张,惶惶不可终日。
他,他不会出事吧?
我总是这样自己吓自己——若换了你,你也会——三天前,我早早地巴望楚天来找我放灯,盼望他梦想实现时的笑脸——而当我穿上未完成的嫁衣迎接他的时候,我亲见,他的表情,由初初进门时的强颜欢笑,变成悲哀,痛苦,绝望。
他不能说一言,嘴唇开合着,喃喃又叨叨。
他在我怀里哭了。
我想他是男人,他为什么哭?
然而我也哭了——梦想还是破碎了,那些灯,沉到金水河里去了……
不过,他比我先收住眼泪。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会让他白白送命的!”他说,咬牙切齿,斩钉截铁,“我一定要报仇!报仇!”
然后他就出去了,再没进来——直到,直到元宵后三天,我绣到牡丹花的第六片叶子。
“你终于回来了!”我推开绣架,向他扑过去,“没事吧?他没找你麻烦吧?”
他摇头,悲哀,痛苦,及绝望。
“那……那就好。”我轻轻舒了口气。
可是,他突然看定了我。
“怎么了?”
“翩翩——”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他——他要你——”
我一时怔住,连退了好几步:“什么?他要我做什么……要我杀你?”
他摇头:“不,他是要你的人。”
这个时候,我退无可退。
“要你的人——”他痛苦,表情扭曲,“要娶你——”
我背紧靠着一幅竹帘,我需要他来支持我的身体,可是我发现那挂帘子的绳,像我一样无力,我的人,就像竹帘一样单薄,飘零。
“不……我不答应……决不……”我摇头,摇晃整个身体,“不……不……”
“他看到了你的画像……我画的那一幅……”他说,“今天他上我家里来的……他就看到了……然后他说他要你……他说他连别人的命都可以要,为什么不可以要你……”
“我不嫁他……我不嫁他……他是个屠夫……是个魔鬼……”
我们相对无言,泪千行——都是我的泪。
“你……”他走上来扶着我的肩膀,“你嫁他吧……”
“你在说什么?”我愣了,“我除了你,谁也不嫁的……谁也不嫁的……”
“你想我死么?”他问。
“我……”
“他说他可以要别人的命,别人除了四弟,还有我。”
四皇子楚江,这是最令我瑟缩的名字,也是最叫我毛骨悚然,神智失常的元宵节记忆。
史载:“崇樾二十八年,正月十五,四皇子楚江密谋兵变,围上林将军于市。上林将军以火炮轰之,京师绝类炼狱。楚江事败而被诛。”
崇樾二十八年,正月十五,就是我和楚天邂逅一年的纪念日,也是我满心欢喜一边绣着嫁衣一边等楚天来找我去放灯的那一天。
谁知道会有这样的叛乱?
“小姐……小姐……”丫鬟在一边叫着我,声音里全是惊惶,可我都没察觉。直到楚天跌跌撞撞进来,我还叫他欣赏我的嫁衣。
啊……噩耗,就这样突然降临在我的房间里。
我怔怔的,怔怔的,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天啊,怎么会这样?”身上未绣完的红嫁衣,一点点和血色的夜溶为一体。
我扑到窗边——眺望,京师的中央,依旧扰攘——
太史令,妙笔生花,寥寥四十八个字,但怎及我观景楼上匆匆一瞥的触目惊心!
炮弹飞出去了,掉在人堆里,血肉横飞——残破的躯体,如特大号的爆竹,在空中炸开了,红艳艳的飞散……
我就快要晕倒了。
看见楚天的表情,痛苦,悲哀,及绝望。
他在我的怀里哭泣。
“你想我死么?”他又问。
不,我不想,若他死了,我不独活。
“那么,你嫁给他吧……否则我们都会死……嫁他,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希望?什么希望?”
“……”他张口欲言,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什么希望?我们是没的选择了……”
没的选择了……
他是真是没的选择么?
啊,果然是这样的。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还是这样的!
“好……好吧……”我的声音低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被血腥的空气吸收了,同时吸去我所有的力量。
“翩翩——”他抱住了我,紧紧的抱住了我。
天啊,在这样的世界上,我们还能抓住的有什么?本来尚有彼此,如今只有短暂的瞬间,明天,连这瞬间都将失去。
“翩翩,不要哭……”他喃喃,“不要哭,不要放弃……只要我们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你一定要听我的话……一定要……嫁给他……”
“我不是……听你的话了么?”我的声音都卡在喉咙里,痛,“我不是嫁了么……可是,希望……你说的希望在哪里?”
他没有接话。
我幽幽然继续说下去:“希望在哪里……我们不是都活着么……希望在哪里?”
他还是没有接话。
我感觉有一种可怕的烦躁的悔恨的情绪攫住了我,让我变得疯狂,声调高得异样:“你说……希望在哪里?我在这个上林苑里……闹鬼的上林苑……那个女人,李妈,用人……全都是鬼……全都……我们活着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看不见希望……你指给我……你指给我……”
他不能指给我,我知道他不能——
我开始疯狂地大笑起来:“你指不出来……你指不出来……因为没有希望……”
他不能,他不敢——又或者他不愿?
我这样哭哭笑笑的,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我凄然笑了,带着朦胧的美丽,艳绝天下,如他手的红灯笼。
“算了。”我说,“你叫我离开?你叫我嫁他,又叫我离开?事到如今,我是说离开就能离开的么?”
无聊的,无聊的,元宵节的白天。
时光一点点流逝,才到中午。
完全没有心情去放灯,穿着嫁衣的我,坐在窗帘全部放下的房间里。
无聊的,无聊的,时间是那样漫长——不知道当年,我答应嫁给上林将军后,那一年,都做了些什么。没印象了,若我是元宵节出嫁的话,崇樾二十八年正月十八到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有那样长的时间啊——
长。
如今回想,只余残酷的岁月——支离破碎的,被割去了一条条光鲜的点缀,剥去一块块繁华的装饰,剩下可怜的,一丁点儿东西——少得像一天的时间那么短。
但是,无聊的,无聊的,一天的时间难道不长?我都不知道楚天在见了我之后去了何方。
“他……他也许在书房,同……同上林将军在一起……”女人的声音怯生生在我耳边响起。
我警觉地跳了起来:“胡说——胡说——他怎么会和那个魔鬼在一起?你胡说!”
“我……我没胡说……我只是猜的……啊……我是这样听说的……”
我觉得她语无伦次。
“李妈!李妈!”我叫着。
“夫人,什么事?”她鬼魅般的出现。
“太子殿下呢?在哪里?”
“回夫人……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我舒了口气,对虚无的女人道:“看,他已经走了。”可是心里,有一种自欺欺人的况味。
“啊……”女人嗫嚅着,“或许他真的走了……我不知道……但是,他和上林将军在一起……你也是这样听说的……”
我是这样听说的。
崇樾二十八年正月十八到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间的某一天,太子楚天去上林苑拜访陈永晔将军。
得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试穿新嫁衣——我绣的那一件早已不知了去向,这一套,是崇樾皇帝御赐的。
“不……这不可能……”我对那个小丫鬟说,“不可能……他怎么会去拜访那个魔鬼?他恨他,因为那魔鬼夺走了他的王位,还有他的弟弟……那是魔鬼……”
“可是,奴婢是这样听说的……”丫鬟道,“外面都说,太子殿下和上林将军现在亲如兄弟……两人要好到一定程度,一起……一起去喝花酒也是有的……”
我不相信——如果这样,如果他都可以满不在乎的和魔鬼称兄道弟,我还有什么必要,为了我们的性命而放弃我们的爱情?
啊,除非……
我心一抽,恐慌——除非他想像楚江一样,这样刺杀陈永晔?除非……
不,不,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难道他已忘记崇樾二十八年元宵,地狱般的京师?
哦,不行,我怎能让他送死……
“我要去见陈永晔。”我直挺挺站了起来,大步地向门外走。
“小姐,您还穿着嫁衣……”丫鬟跟在后面追。
但是我不停——嫁衣,那又怎么样?如果我去得迟了,如果楚天他失手了,我就在上林苑里把自己给了陈永晔——无论如何,楚天他不能死,他死了,我不独活……不能死,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夫人!夫人!”李妈跟在我后面——她这次倒是一反常态,在我跑过长廊时,把一幅幅的竹帘都放下了。
可是我却没有注意——注意了也不往心里去。
书房,如果楚天和陈永晔在书房……事到如今,如果还是逃不出陈永晔的手掌心,那我们的牺牲,都是白费。
“砰”,我重重撞开书房的门,上气不接下气。
温暖而干燥的炭火,哪里有楚天的身影?
不过,对面一个男人,背着窗口的光,我看不清他的脸——无需看清,只要一个模糊的轮廓就好——高大魁梧,正是当日画舫上,隔着金黄色轻纱帷幔的人物。一模一样,化了灰我也认得,掀翻了我们梦想的人——我猜测他是满脸横肉。
上林将军陈永晔,没有脸,在向我笑:“叶小姐果然来了……”
我隐隐感觉落入了陷阱,但是我依然问出我的问题:“太子殿下呢?在哪里?”
“叶小姐果然心里除了太子就再无他人了……”陈永晔道,语气平淡,并不像抓住未婚妻偷情的人。
“太子在哪里?”
“你为什么只想着他?本将军若是不说太子在这里,你是不是就不会来了?”
果然,是圈套——是圈套!
我转身欲走。
他扑上来反扭住我的胳膊。
痛,然而我无惧了——来的时候,我就猜到了这样的结局,虽然,本不想做这样无谓的牺牲,算了,管是什么目的,结果都是一样——尤其,尤其楚天他没有来,那更好。
可是陈永晔只是反扭着我的胳膊,接着把我的整个身体扳过来,和他相对——啊,这么近,我怎么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你不用想他了。”陈永晔道,“他不值得——你知道么,他不值得!”
我咬牙忍着胳膊即将断裂的居痛,不回答。
“你不用想着他了。”陈永晔重复道,“他不过是个懦夫,是个小人,贪生怕死,还喜爱权势——你可能还不晓得吧,是他把你献给本将军的……”
我登时怔住:“什么?”
我的表情给了陈永晔一个完美的答复。他放开了我。可我,依旧保持着被他挟持的古怪姿势——我已不能思考,不能行动。
“本将军的确是好美色的……”陈永晔颇为得意地抱着两臂,“但是,其实是美色好我——你,叶翩翩,我早有耳闻,但是没什么兴趣……不过,既然太子一定要把你献给我,作为交换他生命的礼物……唉,我怎么忍心叫他扫兴?”
他走上来,捏住我的下巴:“不过,真的,宁得翩翩,不做神仙,你比画像是美丽千倍——太子的丹青,未免太差,等你过门,我找个天下第一的画师来……呵呵……”
楚天?楚天把我献给他?献给这个魔鬼?这怎么可能!
决不可能!
“怎么?你不信么?”他微笑着看我。
是,我不信,死也不信。
“我的美人儿……你还真蒙在鼓里呢……”他说,“你就要嫁我了,我不能再让你想着一个不值得你想的男人……来,你看看这个——”
他取过一个卷轴,递在我的面前。
“夫人!夫人!您在做什么?”
李妈终于显露出一点惊愕的表情了,看见我,正在书房里疯狂的把所有的东西挥到地上。
“卷轴……那卷轴呢……”我叨念着,打碎了一只花樽。
“夫人,什么卷轴?没有卷轴……”李妈又是一贯的回答,敷衍。
“有的——有的,就是当时他给我看的那一个——在哪里?”
“真的没有卷轴,夫人……您不要找了……不要……”
在她絮絮的唠叨里,我又打碎了一只笔洗。
“是不是你藏起来的?”我突然恶狠狠向着虚空问,“喂——你回答我!是不是你藏起来了?在哪里?我要看!”
“你是说……说你的画像……”女人怯怯的,我恍惚看到光影结合一个形象,伸手一指,道:“在……在那里吧,也许……如果还在……我不敢动你的东西的……”
“少罗嗦!”我恨恨道,“等我找到了卷轴,再来收拾你!”
我就顺着她指的方向过去——那边一大堆古旧的书卷,在正午凄凉的天光下散发出一阵阵的霉味,灰尘狂舞。
我照着这些陈年旧事狠狠踢了一脚,它们太古老了,脆弱的,坍塌,毁灭。
卷轴露了出来——果然在这里!
我迫不及待地展开——
画上是我,系着釉白色的裙子,扎着瓦灰色的腰带,套着天青色的衫子,披流泉般的秀发,只漫不经心一倚,仪态万千。颜色像一只高贵的花瓶——花瓶,我只是礼物。
右上角细瘦飘逸的一行字:
“上林将军玩赏”。
不用看左下角的落款,我也知道这是谁的字——我和他曾经写过多少柔情蜜意的书信,写在曳云轩有着一朵朵云彩的本白色信笺上?
那下款是:
“楚天写意”。
我一阵眩晕,撞在了桌子上。
“乓啷”砚台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墨汁淋漓地溅在雪白的墙壁上,像是血。
“哇——”
我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喷在对面的墙壁上,刺目。
嘴里的腥甜,像是一种药,麻痹了我心里的痛楚。
“小姐——小姐——”丫鬟扶着我——而我就像僵硬的石头,只想沉身于金水河中,我和她一同摔倒在地上。
崇樾二十九年,元宵节就快到了吧,我,身在上林苑。
上林将军的理由是,我病了,不能回家去,元宵节时,我将从上林苑里上花轿,抬出去绕城一圈,然后再抬回来。
什么理由,我都无所谓了,真的。
因为那一天,陈永晔在收好卷轴后对我说:“叶小姐,这样的小人是不是不值得你想念?”
其时,我已不能回答。
他又接着说下去:“为了不让叶小姐再被他蒙骗,我已将他杀了!”
啊,杀了!
楚天已死了,我也不独活。
“我也不独活!”我对丫鬟说。
“小姐……小姐……”丫鬟不知所措。
“拿……拿信笺来……曳云轩的信笺……磨墨……我要写字……”
“小姐——”
她是拗不过我的,我看来像是疯了,又像是鬼,我什么都能做出来。
“年年元宵,今又元宵,元宵灯火重,又上几重霄?日日相见,今却不见,见面亦不识,何苦重相见?夜夜凭栏,今夜凭栏,凭栏遭风雪,泪湿白玉栏!岁岁今朝,今朝何朝,朝朝复暮暮,明朝是他朝……
“元宵灯火,隔断九重霄;见面不识,枉然重相见;凭栏风雪,凭栏风雪,白玉栏杆湿,又化风共雪——朝朝暮暮,暮暮朝朝,挡不下明朝他朝,空把泪眼抛……”
他死了!
我不独活!
可是——他把我献给魔鬼……他就死了,是他该死么?哦……我为什么这样伤心?
我把信笺揉起来,毁灭那些云彩。
全毁了——全毁了,我过往的一切,我和他过往的一切。
那我为什么没有死呢?
我愣愣看着墨水的痕迹——我竟然没有死?难道我还在盼望着什么?活着就有希望?
我还有什么希望?
事到如今?
我冷冷的笑了——事到如今,我为什么还在这里?而上林将军呢?他又在哪里?混乱的元宵节,混乱的记忆。
扯碎的纸片,纷飞,不是雪花,沾着不知何处的血——或许是我的,也可能是他的,说不准是什么人的——飘散了,就像爆竹衣子,劈头盖脸,铺天盖地而来。
飞散,然后坠落。“卜”的一声,落在我的花轿上,打着旋儿,一阵小风,掀起轿帘儿的一个角。
我看见外面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只有脑袋和头发,没有五官。爆竹衣子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长街如同血肉模糊的战场。
好得很,血肉模糊。
上林将军是马上建功的,如今,杀了太子,他也等于在马上得了天下——所以,战场,他该在战场上娶妻。
妻子当穿上浴血的嫁衣——为了被出卖的身体。
当涂上泪血的胭脂——为了出卖自己的情人。
当抿着咳血的朱砂——为了已经生死永隔的情缘。
还要——指甲染上凤仙花汁,血红,像刚刚杀了人一样——
杀了人,杀了谁?
明亮的天光,照着我袖子中微微露尖的匕首——
杀谁?杀谁?
我该杀了谁?
毫无疑问,我该杀了上林将军陈永晔。
“陈永晔呢?”我问李妈,“陈永晔那个魔鬼在哪里?”
李妈注视着我,对我的一切问题习以为常。
“没有陈永晔,夫人。”她回答,“没有这个人。”
这简直就是我所听过的最可笑的回答——没有陈永晔?那么我是谁的“夫人”?住在这上林苑里,没有陈永晔?谁住在这上林苑里?
“没有这个人,夫人。”李妈重复说。
“混帐的死老婆子!”我想不出什么恶毒的诅咒——哦,她和这个女人,女鬼,一定是一伙的,她们和陈永晔是一伙的!
陈永晔,你还要把我困在这里吗?
你以为你还能把我困在这里吗?
事到如今,当我一切的记忆突然回来时,你妄图继续把我困在这里吗?困在这个闹鬼的房子里吗?
你让我看起来像是一个疯子。
你安排出这些古怪的事件。
你很高兴你得逞了吗?
啊,你就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
那张脸孔骤然变得清晰了,好像近在眼前一样——满脸横肉,上林将军陈永晔。
我这就去,杀了他!
现在没人能拦下我——当初有人拦吗?
一些片段在我眼前闪回,雪亮而模糊——我用匕首,向刺下去,刺下去,中了没有?不知道。
但总之现在没人拦,我就去杀了他!
我的手里有一把匕首,就是当初坐在花轿里是,握的那一把。
紧握着——
前厅,后厅,花厅,东暖阁,西暖阁,藏书阁,抄手游廊,九曲回廊,望雪长廊……
我踢开一扇一扇的门——陈永晔,不管你在哪一扇门后,只要你出现,我一定杀了你,一定!
那些门都在我面前凄凉的洞开,尘封的往事并不出来——发霉的味道,喜气洋洋的悲伤——这里,怎么全都空荡荡?
“陈永晔!陈永晔你给我出来!”
我的声音在上林苑回荡。
从正午到黄昏,我如同鬼魂,飘忽,荡漾——不,这些动作太轻柔,我神智不清,神经叨叨,癫狂。
我找遍每一个角落——陈永晔,他怎么没有踪影?
前庭已经搜遍了,再往后,就是祠堂。
祠堂——那通常都是鬼魂出没的地方。但我有什么好怕的?陈永晔出现,我就叫他命丧当场!
祠堂的大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推开的时候,扯破了蜘蛛网。
我踏进去——脚跟,脚掌和脚尖。
昏暗的天色,祠堂里没有灯,乱七八糟的牌位,一个接一个。
好一个没心没肺的陈永晔!我想着,自己家的祠堂样破败,连祖宗都不要了,难怪做佞臣。
什么也看不清,哎——
我的手里突然有了烛火。哪里来的?谁管?谁在乎?且擎着,照着,寻觅着——陈永晔,你可藏身在这里?
几只不知死活的耗子从我脚边跑过,尖声怪叫。
灰尘在我头顶上扑簌簌落下——哎呀,迷了我的眼睛。
我看不清了,恍惚是灯灯明亮,灯灯朦胧的元宵节。
什么绊了我的脚?看不见,我一个趔趄——再抬眼,正对着一的牌位,巨大,肃穆,就立在祠堂的中央——我方才怎么没有注意到?
“叶门忠仆李氏”。
我喃喃念了一遍——叶门忠仆李氏?这是……这是谁?
牌位下款一行小字:
“叶岍立”。
叶岍——这不是我爹?那么李氏……李氏……
我的脊背一阵发凉——是李妈,虽然没有名字,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李妈!
还有一行字:
“生于崇樾十四年,卒于文熹二十三年。”
文熹二十三年?这是一个什么年号?
崇樾皇帝……崇樾十四年……崇樾二十八年……崇樾二十九年……崇樾三十三年……文熹皇帝……文熹元年……文熹二十三年……
这些数字在我耳边被奇怪的声音念叨着,好像是太史令,翻着他的册子……
文熹二十三年……不……一定是弄错了……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年号?
哦,混乱,没有头绪——
不过,有一点——李妈,她是个鬼魂,这是无疑的了!
鬼魂,和那女人是一伙的!
“夫人——”李妈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倒吸一口凉气。
“夫人——”她又唤了我一句,“您闹够了没有?”
“站住——”我尖叫着,“站住!不要过来——你——你这鬼!你离我远一点——我早就觉得你是鬼——你——”
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温和了一些:“鬼?”她居然微笑了。
“你笑什么!”我恨恨道,“你得意什么?我明日……不,现在就去找一班高僧来……找一班道士来……我要把你和那女鬼都赶出去……”
我的话音还未落下,门口乱糟糟响起一片脚步声,总有十几个人吧。“快——快——”我听见那个女鬼的声音,“快——她们在祠堂里——快——”
我就突然看到了很多陌生的人,我愣了,然后乐了——和尚,道士,神婆,应有尽有,真是我想什么就什么了。当然还有,陌生的女人——猜着就是那个夜夜闯进我梦里的女鬼,我头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三十岁上下,相貌平常,穿是一件豆绿色织锦的袍子,上面镶滚着鸡油黄的边,更点缀着同样颜色的小花——如同一碟韭菜炒鸡蛋。
“大胆妖孽,胆敢骚扰赵夫人的清幽?”道士指着我道。
“妖孽?”我看看,那是指的李妈了吧?
李妈却是一脸无奈的看着我。
“妖孽,你为什么不离去?为什么?”
“笑话!”我发现那个和尚是冲着我说话的,“笑话,你怎么叫我离去?你是什么?我是上林夫人——我还要在这里,直到——”我不晓得自己要直到什么,直到我杀死陈永晔?但是他又在哪里?
可是和尚根本就无视我的话,听不见一般,向那个赵夫人道:“夫人,妖孽厉害,你可知她的来历?”
“啊……我知道……我猜测的……”赵夫人道,“她是上林将军的夫人……叶翩翩……”
“叶翩翩?”和尚、道士和神婆面面相觑。
“叶翩翩已经死了二十八年了!”神婆说,“死了二十八年,早就该投胎了,怎么会还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许是——她和太子当年一同造反,被上林将军害死了……我全只是听说的……他们的事情都是稗官野史……唉,这些都不重要!”赵夫人怒道,“你们都是做什么的?自从去年三月,我搬进来之后,就没一刻是安宁的!”
神婆嗫嚅着又说了两句,我没听确切。
我没心思听——
叶翩翩已经死了二十八年。
我已经死了二十八年了!
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
我在花轿里看着我的匕首。
花轿从上林苑的后门抬出来,上了大街,过了广场,然后突然进了小巷。
我感觉又是一个圈套,可是来不及思考,陈永晔的脸已经出现在轿子门口。
“你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在想杀你,我默默回答。
“你……应该已经忘记楚天了吧?”他笑,“今天,你会彻底忘记的——我保证——”
什么意思?今天彻底忘记?
我一时愣了,匕首没有刺出去。
我就因而永远失去了机会——轿帘在我面前放下。
悔恨。
我听见外面一阵嘈杂,似乎什么人跑来报讯,他们提到太子,提到兵变,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陈永晔大声骂了句粗话,脚步匆匆而去。
轿子又起了,十六抬的轿子,稳当。
还是嘈杂,轮到轿夫们骂粗话了,好像还打了起来,我的轿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一震,让我翻江倒海。
悔恨,还是悔恨,我不知道在悔恨些什么,总之是悔恨。恨自己杀不了陈永晔,恨自己被情人出卖,恨自己被出卖了,还想着那个死去的情人。
已不成了,已不成了!我喃喃。
匕首,一下,两下,三下,我刺了下去。
轿子外的打斗停止了,锣鼓喧嚣。
十六个轿夫重新抬起我,出小巷,上大街。
爆竹衣子,飞散。
飞散,然后坠落。“卜”的一声,落在我的花轿上,打着旋儿,一阵小风,掀起轿帘儿的一个角。
外面黑压压的人群——黑压压,只有脑袋和头发,没有五官。爆竹衣子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长街如同血肉模糊的战场。
好得很,血肉模糊。
上林将军是马上建功的,如今,我也杀不了他,他也等于在马上得了天下——所以,战场,他在战场上娶妻。
妻子穿着浴血的嫁衣。
涂着泪血的胭脂。
抿着咳血的朱砂。
还有——指甲染着凤仙花汁,血红,像刚刚杀了人一样——
杀了人,杀了谁?
明亮的天光,照着我胸前插着的匕首。
杀谁?杀谁?
我杀了我自己。
叶翩翩,卒于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
到如今,整二十八个春秋。
“原来……原来我已经死了?”我看一眼李妈,她淡定的神气。
“是的,夫人,死了二十八年了。”
“二十八年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您不甘心。”
“不甘心?”
“是的……”李妈淡淡道,“因为,您觉得死的不值,你还觉得,拖累了太子殿下。”
“啊?”
李妈的故事,是这样的——
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上林将军陈永晔回到上林苑,看见太子楚天在他的庭院里。
他对太子微微一笑,傲慢道:“殿下,您也是来观礼的么!”
楚天也笑,带着三分傲骨,七分憎恶,不回答。
陈永晔道:“看来太子不是来观礼的——是来杀微臣的。”
楚天没有半分的吃惊,淡然道:“将军说的什么笑话?”
陈永晔道:“性命是拿来说笑话的么?”
楚天回答:“不是。”
陈永晔又笑:“那么,太子还来?不要性命了么?”
“性命?”楚天冷冷道,“我要性命,你给我么?四弟的性命,你又何尝给他?”
陈永晔哈哈大笑:“年轻人,果然沉不住气——你就是承认,你是来杀我的了?”
不等楚天回答,他又继续说下去:“不过,你比你那愚蠢的弟弟好多了——你也比他狠多了,连自己的女人都可以拱手送给我,你想乘今天办喜事我昏了头,就杀我么?”
楚天不答,默认,手握着配剑的柄。
“你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吧?”陈永晔面不改色,“可是,你突然听说,她病了,住在我这里了,你就沉不住气了?你还是多情种子,多情误你!”
楚天道:“少废话,总之今日,便是要你死!”
他的剑已抽出一半,但是陈永晔的刀压在了剑上。
“多情误你——”陈永晔重复,“楚江是个没头脑的粗人,我就用粗人的法子折磨他——你看见了,他被大炮炸成肉酱。”
楚天瑟缩了一下,挣扎了一下,剑出鞘:“今日,我便为他报仇——”
陈永晔一刀把他逼退:“你——你是个没头脑的书生,附庸风雅,你想知道我用什么法子整你?”
“我不想知道!”楚天还了两招,“我只想告诉你,外面都布置了我的人——你的门客,已经全部属手就擒了!”
“哦?”陈永晔讽刺地一笑,“你不想知道,我也要告诉你——你晓得你的美人为什么病了么?因为我和她说,你出卖了她,我把你杀了,她正伤心欲绝呢!她吐了很多血——唉,我几乎以为她会病死的,可她还写绝命诗给你——哈哈,好在她留了命到今天——”
楚天长剑直刺:“你这禽兽!翩翩是无辜的,你何苦折磨她?”
“折磨?无辜?”陈永晔道,“我不是折磨她——折磨的是你,你看你的表情,年轻人,多情误你!”
“禽兽!”楚天骂道。
“你尽管骂吧。”陈永晔还招如同儿戏,“我一会要在她的面前杀你,然后,把她丢进军营,充为军妓。”
“你以为你能?”楚天道,“我就防着你会对她不利——我的人已经去劫花轿了,他们马上就到了。我要叫翩翩看到——我的愿望,一朝实现!”
陈永晔终于有一件事是没有计划到的。“妈的!”他咒骂道。
污言秽语中,花轿已经来了。
抬着轿子的,正是楚天派去的人。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楚天怔了怔:这些人显然是来早了,他计划他们要到自己杀死陈永晔之后才来的,这时骤然闯了进来,不是给人可乘之机?
陈永晔果然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挥刀向楚天一劈,要劫轿子。
楚天点地一纵,挡住他的去路,横剑当胸,还了一招:“外面的,快将这奸贼拿下!”
外面果然隆隆的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史书中称他们“太子党”,都是禁军。
陈永晔微微变了颜色,啐道:“呸,以你这毛头小子,居然敢和本将军造反?还是回你娘那里吃奶去吧!”
但是禁军已经进院子了,几个轿夫也纷纷拔出了腰刀,陈永晔被围在中央。
楚天煞白的脸上还没有轻松的神气,但是喘息已定,道:“把这反贼拿下了!”
包围越收越紧。
楚天想,大局已定。
“翩翩……翩翩……你受惊了……”他去掀开轿帘。
然后,他怔在原地。
“翩翩!”撕心裂肺,唤不回。
又是脚步声,整齐划一,隆隆如雷——史书上称他们“将军党”,都是在外征战的军队。
庭院里的婚礼,终于演变为撕杀。
飞溅的鲜血,就是爆竹衣子。
飞散,坠落,打在轿子上,地上,人身上——但谁还听见?
昏天黑地。
楚天觉得痛彻心扉——怀里死去的爱人,叫他恍如梦里。
然后,陈永晔一刀。
一刀。
……
史载:“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太子楚天领禁军攻上林将军府,将军亦调兵队。太子不敌,为将军所弑。”
又是寥寥三十八个字,描述了那一天的惨剧。
据说,因为用了一个“弑”字,太史令被斩。
然而新太史令依旧用“弑”字,又被斩。
一天之内,太史令之位几易其主。
陈永晔怒:“为何用‘弑’字?是太子造反!”
答曰:“太子为君,将军为臣,以下犯上,就是‘弑’。”
陈永晔没有办法,但是本来还安分当将军的他,在那一天以后,决定真正得天下。
当然,他得天下是四年后的事——崇樾三十三年,上林将军陈永晔篡位,自立为王,改元文熹。他在正月十五登基。
当然这些都不是我所亲见——而是我的魂魄,鬼魂,我不甘心。
李妈的故事我依稀记得——我的魂魄,本来都去了阴间,可是那里,如何有楚天?我追他追回地上——楚天,他正抱着我的躯体,穿着红嫁衣——赵夫人所说的,我唯一拥有的衣服。
我悔恨万分——我为什么杀了自己?若我听他的话,若我留着性命,若我嫁陈永晔,他怎会是这样的结局?
然而,一切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
老天,我乞求你,就让一切回头……一切回头……
我流下了眼泪,在和尚,道士和神婆的面前,在赵夫人的面前,我渐渐软倒,跌坐在地上。
我都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崇樾二十九年正月十五,夜的妖魔让京城泛滥着血腥。
我找到一盏莲花灯,走到孤寂的金水河畔——黑暗的河水,就像是黑暗的夜,没有一点星光,没有一盏灯。
我轻轻的把灯放在水面上,放稳了,许下一个愿望:
“老天,让这个元宵节重来吧,重来……我愿终此一生,不再投胎转世,只要让这个元宵节重来……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直到改变历史……直到……直到杀了上林将军!”
灯影幢幢,摇曳,河水死一样宁静,平稳。
我的灯,一直飘出城去。
从此,我困在上林苑。
我把自己困在上林苑,我想有一个重来的机会。
“夫人……”李妈扶着我,她居然也哭了,“小姐……可怜的小姐……您终于想起来了么?”
“小姐?”我怔着,“小姐?”
小姐……小姐……那是谁在唤我?
“奴婢就是您的丫鬟啊——”李妈道,“就是一直跟着您的小丫鬟……奴婢……是奴婢误传了上林将军的谎话,您才……您才会被骗去上林苑的……才会……”
“啊……”我看着她,丫鬟?
依稀我有个丫鬟,亭亭,记不确面目了——仿佛脸庞圆润,恰似一盏灯,从中央的一点光慢慢晕开去,成为一个环——就如同,当我心里有了念着楚天时,那种甜丝丝的感觉,缓缓蔓延,荡漾,主宰我的全身。
可是眼前这个妇人,中年发福,惨白的手指交叉着,正搁在深蓝色的围裙上,显得白而透明,看见蓝色的血管——她是我那个丫鬟么?老得这样厉害?
“小姐去后,太子去后,奴婢就想着为你们报仇——”李妈道,“奴婢……奴婢费尽心机,说服上林将军,说小姐您虽然背叛他,但是没有小姐,他也杀不了太子……还有……他夺王位,还需要太师的支持……上林将军他信了,厚葬了小姐,篡位后,还追封小姐为皇后……奴婢在他看来,也是个功臣,所以,留在他的身边,做了贵妃……”
“贵妃?”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只是个上林苑的游魂。
“奴婢就伺机刺杀他……可是,他太过老奸巨滑……奴婢潜伏在他身边多年,直到去年元宵节……”李妈的眼睛变得迷离,想着那些苦痛的往事,“元宵节,我和他共饮……我毒死了他……我……我和他同归于尽了……”
史载:“文熹二十三年正月十五,上与贵妃李氏夜饮,被鸩。”
“李妈……你……”我惊愕地看着她。
“小姐,奴婢终于替你和太子报仇了。”她激动地说,“终于,杀了他了!”
我不能说话——陈永晔已经死了么?已经死了么?我困在这里这么多年,陷于轮回,而他终于死了!
“所以我来找你,小姐……”李妈说,“阴间没有您……我来找您了……太子,其实太子也是来找您的……他说他年年都来找您的……可是……”
可是我陷在过去,我困住我自己。
他不是说叫我听他的话,说我不属于这里,应该离开么?
唉……陷,陷在元宵这一天。
“小姐……现在好了……一切都好了……六皇子还朝了,天下又太平了……老爷……太师大人,他也还健硕着,不过他已经回乡去了……”
“恩……”我幽幽然应着。
全结束了。
“上林苑本来是赐给老爷的,但是老爷不要……因为他知道小姐您……您和太子都……现在上林苑就是赵夫人的……她的六皇子,啊,也就是当今皇上的大将赵将军的夫人——赵将军在外面打仗呢……”
“哦……”我听着与我无关的事。
又一个将军,又一个开始,陷,陷在元宵。
李妈又絮絮说了许多——不错,二十八年的时间,的确有很多可说的。
但是,我累了。
我想那和尚,道士和神婆也累了。
于是我说:“李妈,我们走吧……”
我们出了上林苑,我红衣飘飘,就像一只蝴蝶。
三十年前,我如同一只蝴蝶,飞到了外面的世界。我还记得,那一天是元宵。
铴国繁华的京城,一贯繁华,日日繁华,谁在和谁寒暄,说着无关痛痒的话?谁穿着新衣服,却全然没有一丝欢喜的表情?谁在给人让路,又是谁是张扬跋扈?
我记不确,我记不切。
是啊,记不确,记不切——那是崇樾二十七年的事了,如今,当年的人又有几个还在?除了六皇子,他还了朝,所以现在的年月,叫庆天二年。
我只是随着灯海沉浮,漫无目的——但我相信我不会淹死,因为那边有个卖灯的人。
鲤鱼灯,跃跃欲跳龙门;乌龟灯,头颈一缩一伸;莲花灯,看得见花瓣上每一丝血痕……
我想要买一盏灯,一盏寻常的红灯笼。不过——如今我是鬼,谁能看见我?
怅惘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
我笑了笑——急景,就让它去吧!
元宵的花灯从街道上一路点亮,亮到金水河旁,还不甘心,一盏盏,都投到河里去了。
我们也一路飘到了金水河畔——放灯,许愿,好多人。
“小姐——”李妈突然递给我一盏莲花灯,“小姐自从崇樾二十七年起,就最爱说放灯了——小姐可知道?那天,小姐出门,奴婢挨了老爷一顿打呀!”
我不知道,忘记了。
我接过灯,轻轻地向水边俯下身去。
“灯要放平,手要轻……”一个人在我背后说。
水里没有我们的影子——我们都是鬼魂呐!
可是我一转身就看见他了——
俊逸的青年,修眉朗目,他在我的面前,温柔的薄薄的嘴唇,正微微笑,每一个字,都带走我的一分自制——楚天,除了他还有谁?
他的手里也是一盏莲花灯。
放下水。
并蒂莲。
波涛是舒缓的,每一盏灯都会有好去向。
幽幽,悠悠,出城去。
我生命里,没有比崇樾二十七年更美的元宵节了。
我死后,没有比庆天二年夜更美的元宵节了。
“我愿老天,六道轮回——来世还是找到你。”
楚天的愿望轻轻地说出。
唉,他怎及我贪心?
只要有他在身边,我愿这一晚永不结束,愿这元宵永无尽头,愿年年岁岁生生世世,永为元宵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