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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人间最后一捧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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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韵难得地语塞,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好在云佼也不想等她回答,自顾自把故事讲了下去。
“我族人虽多,数量终究是有限的。于是某一天,暗蛊会杀完了我所有族人,发觉没了合适的药引。可他们多么善良啊,为了让诸位得到心心念念的丹药,便想出来个办法。”
清韵直觉接下来云佼要说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
“鲛人族只剩我苟延残喘,他们将我绑在暗牢,日日用小刀割下我的心头肉,只残留一小块。为了不让我死,他们还每日喂我喝下一种秘制的药,有了这种药,我被刀割掉的肉不出一日便能长好。”
云佼说到这儿,微笑着望向清韵:“妖王陛下应当知道护心咒吧,这咒需要人的心头血为引,取的过程生不如死,我倒觉得这话夸张了。”
清韵早已惊出一身冷汗。
她知道,她怎会不知道……
当初她回妖界之前,在客栈给尹千煦下的就是护心咒!护人魂魄不灭,以保下世安稳。
那痛苦她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但护心咒还只是取心头血,与取心头肉相比……
“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呢……”云佼似是在回忆,最终却只是笑着摇摇头,“记不清了,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太久了,久到我以为这辈子便活在无尽的痛苦中了。”
“后来呢。”尹千煦问道。
“后来……”云佼顿了一下,“后来有一日,我稀里糊涂被拍卖了,有个人花高价买下我,拉我出了地狱。我从此不用再喝下难闻苦涩的药,不用再日日忍受剖心之痛,他还娶我为妻,告诉我只要有他在,无人能辱我。”
荀肃沉声道:“是君燃昇?”
“是。”云佼承认得痛快,但下一秒她眸中又溢上痛,“但我的光还没照亮我多久,便被你们灭了。”
“云佼。”尹千煦眸色依然如昔,但仔细看却能发觉那寒冰似是破了些许,“我同情你的遭遇,也理解你的作为。”
说句真心话,他若是云佼,做得或许会更狠。
“但不能原谅。”
“不错!”锦程站在洛木南身旁,冲着云佼吼道,“你杀了太多无辜的人,光凭这个,你就是邪!你必须死!”
你就是邪,你必须死。
云佼没什么大的反应,她只是觉得好笑。
好像自古以来便都是这样,有些人一出生便是正派,能得到所有人的赞美尊重,有些人一出生便是反派,仅仅因为一个身世便被诅咒,被嫌恶。
可凭什么呢?这世界难道就真的是非黑即白的吗?世俗凭什么不给人留条活路?就算魔族做够了好事,也不及神族什么事都不做吗?
“我只是想问问诸位。”云佼摩挲着盘古斧,说出口的话平静得她自己都不可思议,“你们口中上善若水的神族,屠我全族杀我全家,害我日日受挖心之苦;你们口中十恶不赦的魔族,助我脱离险境,三番五次救我于危难之中。何为正?何为邪?谁才是正?谁才是邪?我只是想报仇,我有什么错?”
没人能回答她的这番话,就连尹千煦也久久沉默。
似乎唯一能回答她这些话的,只有那个自古便流传下来,可笑的说法。
因为你是魔族,所以你就是邪。
见没人说话,云佼轻笑道:“我这辈子做过数不尽的恶,杀过数不尽的人,但若再来一次,我仍会如此。”
她拿着盘古斧,一下一下,拖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身躯倒在了悬崖边,而后小腹一阵白光闪过,鱼尾化成了双腿。
她竟是宁可自爆灵核换取一时的灵力,也不愿跪对着众人失掉她的尊严。
“你做什么?”清韵见状,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有种不好的预感。
云佼一顿,指尖凝光,唤出凝天镜。
“去做一件千年前就该做的事。”
凝天镜散发出柔和的光浮在半空,那光越来越亮,突然猛地,地动山摇。
众人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有人对着云佼喊道:“妖女!你使的什么邪法!”
“算不上邪法,是我鲛人族的秘术。”云佼退到悬崖边,“今日过后,这世间便再无四界之分了。”
他们看不起魔族,她偏要这肮脏的尘世为魔族殉葬。
有惜命心切的许是太慌了,对着云佼就喊:“快停下!你也会死的!”
可云佼却只是笑笑,她甚至觉得轻松惬意。
亲人、友人、爱人都死绝了,她终于可以去死了。
云佼仰身往后倒,她望见蔚蓝的天,洁白的雪,还有远处那一声疯了般的吼叫。
“魔尊!!!”
好像是焚杳。
她看见焚杳往自己奔来,他冲自己伸出手,与她的指尖失之交臂。
可云佼却只是笑,她心想,要是这次秘术没成功,让焚杳当魔尊,把魔界发扬光大也好。
盘古斧在怀中散发着温热的光,那一刻,她似乎看见了那个被她一直藏在记忆深处,再也触不到的爱人。
脑中最后浮现的,竟是罗刹殿小院中那棵她和君燃昇一起种下的丁香树。
她这辈子,当过无忧无虑的鲛人公主,当过生不如死的药引,当过备受宠爱的魔后,最后,她终于登上了那个风光无限的魔尊之位。
只是,再也不会有人在她危难之时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前,解决掉那些欺负她的人,然后擦净染着鲜血的手,揉着她脑袋,温柔地朝她笑,唤道——
“阿皎不怕,有我在。”
……
“师尊当心!”
荀肃堪堪避开山上落下的石块,又替尹千煦挡掉一击。
尹千煦叹了口气,召起一个结界。荀肃未免太过小看他了,稍微一点袭击都觉得他避不过。
不过这样也好,偶尔试试被人护着的感觉,好像还挺不错的。
“得把凝天镜弄下来。”尹千煦抬头望着那散发着柔光的鲛人族秘宝,仍旧那么镇定自若,似乎这世间便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
“怎么办啊!我们不会死的吧!”
“我不想死啊!早知道就不来了!逞什么英雄!”
“你傻啊,来不来都得死!”
“诶!不是有天帝吗!他肯定会保护我们的!对吧!”
荀肃闻言,执剑的手一顿,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波动了一下,荡起一片浅浅的涟漪。
他突然明白了云佼的话。
人哪能决定自己命运,有些人生来便要担起护苍生护大义的举动,他若是按着人们想要的去做了,便是一个赢得尊敬的傀儡,若是没按人们想要的去做,哪怕只是做错了一点点,便会被众生唾骂,烂在暴君榜上一辈子。
天帝天帝,说得好听,不过是为牢笼包上一层华丽的外衣罢了。
荀肃没做回应,他御剑冲向凝天镜,还未行至一半,便有攻击的光束从镜中射出,那光束实在太过密集,几乎如落雨般冲他袭来,荀肃无奈只得落了地。
“如何?”尹千煦上前。
荀肃摇摇头:“别想了,边都摸不到。”
立刻便有人激动道:“那怎么办!总不能等死吧!你那么厉害,肯定有办法!”
荀肃右手捏得死紧,眸中都快溢出火。
他受够了这种被绑着却又不能挣扎的无力感。
“你的脑子被驴踢了吗!”清韵不知何时过来了,她望着那弟子嗤笑道,“人都快死了,竟然还把性命交在别人手上。你自己没脑子?不会想想办法?”
“你!”那弟子气急,但碍于对方是妖王,不好出口反驳,只得愤恨地涨红了脸。
远处忽地传来一阵清啼,清韵一愣,结束了和那弟子的交流,转头望向远方时眸中藏着惊喜。
“栖音!”
栖音鸟自天边飞来,下落的同时也同时变小,最后绕在她头顶一圈一圈盘桓,叫声凄苦。
“怎么了你?”清韵轻松笑道,只当它太害怕,便想把它拽下来按在怀里安慰安慰,“你别怕,天堂地狱都有我陪着你。”
一旁的沐将军闻言抽空往这儿瞥了一眼,对清韵又多了一层佩服。妖王不愧是妖王,生死关头还能那么镇定从容。
可栖音鸟却只是鸣叫着,声音愈发凄苦,不像害怕,反倒更像是在……道别。
清韵终于感到不对劲了,她脸色缓缓沉了下去,厉声对栖音道:“下来!”
远处一座与昆仑连绵的山倒塌了,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近处不时有弟子被石头砸到的惨叫声,还有失去至亲至爱时的哭喊声。
所有人都在顽力对抗凝天镜,包括焚杳带领的魔族。
可栖音这次却没有听话,唯一的一次,它没有听话。
清韵慌了,直觉告诉她栖音就要离开她了,可她仍然深深相信,栖音不会不要她的。
它是陪伴她时间最长的灵宠,它早已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可如今……
是了,清韵想起来了,妖王戒上记载,上古神兽焚烧自己所散发的力量,是能对抗凝天镜的。
“栖音,你不准离开。”清韵眸中有眼泪在打转,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嗓子用了下力才将话说完整。
小栖音鸟蹭了蹭清韵,像是在安慰她。
清韵的心刚放下了一点,下一秒,它却直直冲向了凝天镜,不顾那光束打在身上的痛楚。
“不要!!!”
清韵惊叫,头嗡地一声炸了,眼前阵阵发白。
她望见她从小陪伴到大的小栖音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通身起了火,久久不灭。
而后它发出一声尖锐的铿鸣,扇动的羽翼燃着火,将天空烧得通红。
“栖音!栖音!!!”
清韵急红了眼,眸中溢出血丝,喉咙火烧火燎地痛,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如此失态。
她想冲过去,可有人拉住了她,她拼命挣脱,拼命尖叫,但没用。那人的力气是那么大,轻而易举地止住了她的动作。
“让我走!别拦我!!!我只有它了!!!”
清韵崩溃大叫,眼泪夺眶而出。
从前听到父母死亡、见证爱人惨死、亲手杀死恩师都不曾让她流过一滴泪,但此刻,所有一直以来包裹着的委屈终于层层被剖开,那些一直强装的坚强这一刻终于破碎。
尹千煦不说话,维持着动作,没有放开她。
清韵从一开始的挣扎到后来的祈求再到最后的心如死灰,终于认了命,跪在地上不忍抬头。
栖音鸟不出意外地化作了灰烬,凝天镜也成了碎片,唯有一根翎羽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她身前。
清韵捡起那根翎羽。
地不晃了,身边有好多人在笑,在庆祝。
太阳出来了,映着漫山的雪,可她却只觉得好冷。
栖音走了,她人间的最后一捧火,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