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3、疠人 ...

  •   “在杀我之前,”迎着刀锋,芸娘不退反进,锋利的剑刃划破了她的领口,“请容许我再救一个人。”

      “谁?”

      “你。”

      话落,芸娘反手按住辰雀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替她把起脉来。辰雀的手一麻,剑又掉在地上,再度蒙上灰尘。

      这老头到底是有多懒?扫一扫院子这么难么?

      辰雀忍不住骂道。

      或许,她真的就没想杀了她吧,否则以她铜匦卫的手段,怎么会允许这个女人在这里聒噪半天。

      “你中毒了。”芸娘淡淡地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辰雀的面色变了变,正打算大力摆开芸娘的手,结果这女人松开了她的左手,改为抓住她的右手。

      “别动!你擅长以毒杀人,竟然解不了自己的毒。能让你都束手无策的,果真是个厉害至极的毒药啊,每到月圆之夜,你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吧……”此刻芸娘真的像是一个大夫了,她按住辰雀右手的脉搏,闭目仔细听了听,似乎松了一口气,“还有救!”

      “原来惠妃娘娘控制刀剑的方法,也不过如此。”芸娘讽刺了惠妃娘娘一句之后,也不管辰雀的情绪,转身在药箱里翻找。

      须臾,她拿出一个药丸,塞进辰雀的掌心,挑了挑眉毛,示意辰雀吞下去。

      辰雀闻了闻,小药丸里散发出一股令人心安的味道,她无法克制地回想起每个月的月圆之夜,那种万箭穿体,百虫噬心的剧痛。

      她略一蹙眉,一仰脖,将药丸吞了进去。

      “嘻嘻!”芸娘狡黠一笑,“这是毒药!”

      辰雀闻言,猛咳了一阵,可那药丸早已入腹,她恨不得立即扑过去掐死这个脾气跳脱的姑娘。

      “怎么?只许你杀我,不能我反击了?反正你也无药可救了,不如让你吃了我这药,早些解脱!”芸娘冲她做了个鬼脸,解释道,“开玩笑的啦!我可舍不得让这么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死去。”

      说完这句话,芸娘将手戳在辰雀的额头,“想要解毒就给我听话,什么时候,你眉心的这团黑气消失了,你就不用来找我了,再此之前,每日你都得乖乖来这院里,给我吃药!”

      这算是威胁么?辰雀的脸又黑了黑。

      她可不是那些完全是非不分的铜匦卫,绝对做不出恩将仇报之事。

      这女人终究是不能杀了。

      今晚的任务,宣告失败。

      辰雀心里的盘算,芸娘毫不在意。

      芸娘理了理被剑压皱的衣领,将几缕耳发挽入耳后,又恢复成了一个英俊郎中。她背起药箱,将那面小旗子抖了抖。

      “悬壶救世,药到病除”。

      芸娘轻笑,玉指虚点着辰雀的眉心,“孙大医云游在外,小孙神医今日出诊,姑娘无事,便请闪避。”

      看样子,这女人非但没打算回许府,甚至还想以这个模样,出门逛逛?

      辰雀的嘴角抽了抽。

      谁料一只柔软的小手抓住了她冰冷的手腕,芸娘慷慨邀约,“姑娘为何不避?难不成是想随我同去?”

      这女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给上一秒都还想要取她性命的人解毒已经够离谱了,现在甚至还邀请辰雀一同出游?

      “大可不必!”

      辰雀断然拒绝,身为堂堂的铜匦卫,怎么能够答应这样的事?她的心里陡然划过一丝自卑。

      不是她怎么能,而是……她怎么配?

      可芸娘拉着她的手不放开,“自从幼时的闺中密友一个一个嫁出长安,能与我在上元之夜,共游长安的人越来越少,夫君又在守卫边疆,现下更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那张温柔静美的容颜染上一层落寞。

      辰雀看见她低垂的眼睛,心里竟然有些发堵。

      她从小到大,都是作为最锋利的刀,最无情的杀手培养,从没有过什么朋友,上元夜对她而言,不过是又一个执行杀人命令的日子罢了,满城的灯火再是绚烂,也照不亮她内心的阴霾。

      隐忍克制,身中剧毒。

      明明不愿手染鲜血,也不得不为之,这个女人看出了她内心最深处的不得已,还出手给她解毒,自己就是陪她疯上一回又何妨?

      “那赶紧走啊!”辰雀美目一瞪,反手拉住芸娘,二人脚步轻快地朝繁华要闹[1]中跑去。

      再过一会儿,最盛大的阖城烟火就要绽放在长安城的夜空了,那时候,天子也会莅临城墙之上,与万众一起,共赏盛世的华光。

      =

      辰雀觉得这一天过得太无语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本以为这白衣女子所想的,就是和万千闺阁妇人一样,早早挤到城墙的最前面,占一个观看烟火的好位置,再吃些好吃的,喝几杯新丰酒,观赏完烟火之后,就举着花灯,蹦蹦跳跳地回家,此夜便算圆满快活。

      可这女子显然和万千闺阁妇人不一样。

      芸娘在路过一个小摊时,不忘给她买了一碗瓠羹,热切地招呼她尝尝看。当鲜美爽滑的羹汤划入口中,滋润肺腑,辰雀总是冷如冰霜的脸,绽放出满足的笑容。

      本以为今夜就会在这样的吃吃喝喝,走走停停中度过,可当长安城的大钟敲响之时,芸娘突然着急了起来,辰雀的一碗羹汤还没吃完,就被这个郎中打扮的女人拉走。

      看烟火也不至于这么着急吧。

      可辰雀没想到,芸娘并没有打算看烟火。

      这个俏郎中正带着她一路往西而去,完全背离了烟火的方向。他们在拥挤的街巷中穿行而过,芸娘正像她对车夫所说的那样,对长安城的地形了如指掌。

      上元夜璀璨热闹的灯火里,一个俊俏的江湖郎中,拉着一位妖冶的异域女郎,在市井街巷穿行而过。

      郎中举着“悬壶济世”的招牌,步态悠闲,活像摆摊算卦的骗子。女郎高鼻深目,一头罕见的红发垂落腰间,张扬夺目,二人截然不同的气质,竟然也能毫不突兀地融合。

      二人并肩而行,状似亲密。

      这画面惹得街上的行人频频侧目,不过这些见多识广的长安人也并不多诧异,只稍微多看了几眼,就将视线挪开了。

      毕竟这里是长安城,是全天下的能人异士、奇珍异宝汇聚之地,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没想到咱们长安的神棍这么有钱,竟然能从勾栏里带出这么好看的小娘子?”

      “可不么?只出一张嘴,银子来的快着呢!”

      “真羡慕啊!我什么时候也能这么有钱?到那时,我也带个小娘子出来威风威风!”

      辰雀耳力极好,听见旁观者的窃窃私语,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真想割了这些人的舌头。”辰雀握住腰间的长剑。

      “你既知道他们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长舌,又何须与他们计较。”芸娘摇晃着招牌,口里叫着,“卜测吉凶,勘察风水,男女姻缘,皆可垂询!十文一次,概不赊账!”

      “你到底是郎中还是神棍?”

      “二者有何冲突?不论是郎中还是神棍,都可以是我呀!”芸娘笑笑,“今夜是上元节,大可暂且抛却原本的身份,过得尽兴一些。”

      大可暂且抛却原本的身份,过得尽兴一些……

      辰雀抿紧朱唇。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辰雀朝东边一指,“烟火在那边,就快要开始了。”

      “当然是神棍和郎中该去的地方啦!”芸娘冲她眨眨眼,“我保证比看烟火有意思!”

      辰雀狐疑地跟着她,不一会儿,二人就来到了延平门外的丰邑坊,辰雀常年在长安杀人,对地形也算了解,可她看到眼前的景象时,还是吃了一惊。

      “无相寺?”

      她入神地看着这座佛寺门上的牌匾。

      果真是神棍该来的地方。

      “这里的斋饭好吃呢!”芸娘拉着她一脚跨入院门。

      今夜,连寺中的僧人都三两成群地走出院门,感受上元节的热闹去了,整个寺庙都仿佛沉睡,只有一盏又一盏的佛灯还在佛祖座下尽职尽责地燃烧。

      芸娘脚步不停,拉着她轻车熟路地钻过一重又一重的院门,来到一处死气沉沉的大杂院。

      这里应该已经很少有人来了,连沿途的小道旁都生着一人高的荒草,辰雀竟然不知,佛法缭绕的长安城里竟然有这样一座低调的小寺庙,更不知道小寺庙中还有一个荒芜破败,来历不明的大杂院。

      辰雀借着长安城上空,千万盏灯火的光亮,辨认着大杂院门上,那个摇摇晃晃的牌匾,依稀可见“疠人坊”三个大字。

      疠人坊,是什么地方?她心里疑窦丛生。

      “你骗我。”辰雀冷冷开口道,“你自己闻闻,方圆二十里,哪有斋饭的味道?这到底是哪里?”

      芸娘忽然正色道,“郎中该来的地方。”

      她从后背的药箱里慎重地取出两块厚实的面巾,嘱咐辰雀好好戴上,然后轻轻扣了扣门环。
      院子里渐渐燃起光亮,一个佝偻的黑影将大门拉开。

      “鬼啊!”辰雀在心里大喊。

      眼前的这位,哪里还能称作是人?

      借着灯光,他周身的红斑正在溃烂,露出粉红的血肉,鼻子竟然长得如拳头那么大,仿佛一颗肉瘤般悬挂在面目模糊不清的脸上,更可怕的是,虽然有面巾遮掩,此人周身散发着腐肉一般的恶臭,辰雀立即屏住了呼吸,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想要呕吐的欲望。

      “小孙大夫,”他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您终于来了……”

      芸娘镇定如常,此刻的她正是以一位男子的样貌示人。她清了清喉咙,声音也如男子,伪装的惟妙惟肖。

      “高叔,怎么一月不见,又严重至此?”

      高叔僵硬地挪开身体,让她们进来,“哎,临近年关,药价太贵了,小老儿一家完全不能负担了。这药一断,要人命的病就又来了!”

      小院的灯火已燃,从一扇又一扇窗户里,坐起一个又一个僵硬浮肿的人,刺耳的咳嗽声传来,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辰雀已迅速冷静下来,她擅长制毒,当然也看过许多医书,医与毒,救人与杀人,本就一线之隔,同宗同源。

      她想起古书里的一段话……

      “风疠,其症最恶。患初起时,麻木不仁,次发红斑,久则破烂,无法根除,救护不及,必伤性命。”

      风疠,可以逐渐侵蚀人的血脉经络,将人变得面目全非,而且传染性极强,救治难度极大。

      她曾见过一位病入膏肓的风疠病人,身上的肉、血、筋、骨,全部坏死。

      那时候,用刀割下他身上的腐肉,他也感觉不到疼痛,血一旦流出,就会如同遏制不住的水流,筋脉的坏死,会让比如手指,脚趾这类以筋相连的身体部位逐一从身上脱落,而坏死的骨头会让整个人从内部坍塌。

      患病之人往往无力回天,痛苦异常,堪称是最凶险可怕的疾病,令人闻风丧胆,唯恐避之不及。

      所以,朝廷也为此设立了专门的机构,来统一隔离这些病患,给予他们关怀。

      她一下子回想起这机构的名字,就是“疠人坊”!

      没想到,这座香火不旺的无相寺里,竟然还藏着一院子患了风疠的人!看着这些半死不活的病患,辰雀立即明白,这座设立在寺庙中的大杂院,为了隔离是真,至于朝廷的关怀,可就不好说了。

      辰雀强忍住心里的恶心,没有发作,她狠狠地瞪了芸娘一眼,心想,这就是你说的好玩的地方?

      一不留神可是会被传染的!哪里好玩了!

      芸娘按住她发抖的手,说道,“你暂且等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

      哄小孩呢?!

      辰雀一把甩开她的手,一言不发走出院外,这个女人不怕死,要给这些病死鬼治疗,她可不愿意。

      她只会杀人。

      本就是些蝼蚁一般的人,死了又何妨?

      辰雀本想一走了之,可她的脚步却不听她的使唤,她在院门下停住了脚步,双手抱怀,气鼓鼓地站着。

      “真乖!”芸娘用男子的声音,大声表扬道。

      然后芸娘便开始忙碌,不再与辰雀搭话,辰雀也得以亲眼目睹芸娘给这些痛苦的病人施救的全过程。

      芸娘先是从药箱中掏出这段时日调配好的各类丸药,告诉这些病人定时用温酒送服,再掏出三坛味道辛烈的蝮蛇酒,叮嘱他们每次只能喝一小口,一日三次,切记不可过量。

      病人们依次坐在院中,等待着小孙大夫的诊治,他们早就盼望着这些救命的药很久了,拿到药物的当下,立即用温酒送入身体,痛苦的表情渐渐舒展。

      芸娘再从药箱里拿出六个白瓷罐子,打开其中的一个,罐子中是淡绿色的药膏,散发出好闻的气味。她用一个特制的小刷子,将这些清凉滋润的药膏仔细涂在病人们破溃的血肉上,再用纱布仔细包扎好。

      辰雀有些惊讶,这女人的药箱里究竟塞了多少东西?

      不沉么?

      可最让辰雀震惊的,是病人之中,竟然还有一个不满五岁的小娃娃。

      他的红斑狰狞地盘踞在脸上,像一道地狱的裂缝,眉骨有些塌陷,就算是再慈爱的夫子,在见到这像怪物一般丑陋可怕的孩子时,只怕也怜惜不起来。

      可芸娘却不,她的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白色的微光,她是那么的温柔地对待着他,脸上看不见一丝的嫌弃与不耐。

      “不疼吧……”芸娘轻声问他。

      小男孩的伤口因为在脸上,被芸娘用纱布一层层包裹,说话有些艰难,他只好重重地摇了摇头,以示自己一点也不疼。

      “真是一个小男子汉。”芸娘伸出手,摸了摸男孩乱糟糟的头发。

      疯了么?这病可是会传染的!

      辰雀忍不住上前一步,却又停了下来。

      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染病死了岂不是更好,省了多少事。自己今夜到底是怎么了,竟然担心起这个女人的安危,辰雀真想给自己两巴掌。

      最后一个病人看完,一个时辰都过去了。

      每个房间的灯火又渐次熄灭,原本痛苦的病人,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一个好觉了。这个荒芜的小院,竟然笼罩在一丝难以言说的宁静与祥和之中。

      有人杀人,就有人救人。

      这个世界真是奇怪。

      辰雀耸了耸肩,放弃了思考。

      “抱歉抱歉!”芸娘终于收拾好药箱,朝辰雀跑来。

      “我看这太常寺的太医令,应该让你来做才是。”辰雀嘲讽道。

      “不了不了,”芸娘气喘吁吁地摆手,“太医令可不管他们这些人。”

      辰雀觉得有些好笑,她反问道:“太医令都不管的人,你却偏要救?”

      “是。”

      这个女人抬起头,回答得很干脆,狭长的眼眸亮晶晶的,“我偏要救。”

      “真是个疯女人,”辰雀撇了撇嘴,“到底是为什么啊?”

      她真的是不明白,这些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等死的蛆虫,就是死了又怎么样,虽然她杀的人都是达官显贵,可她要是想碾死这些人,刀剑毒药,通通都不必用的。

      “因为那是一条命。”

      落地有声,回荡天地。

      “每一条命都有他存在的价值。再低贱的人,也是独一无二的生命。他们病了,算是什么错呢?穷困潦倒,又算是哪一种罪呢?他们深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是需要帮助的对象,他们一生又伤害过什么人么?”芸娘顿了顿,正色道,“救人,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我想救他们,就这么简单。”

      辰雀被她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彻底弄蒙了,这个家伙……

      “哎呀!好了好了!”芸娘一把扯过辰雀的袖子,拽着她往寺庙外走去,“疠人坊的事可算是办完了,现下我们可以尽情地去大吃大喝了!我知道好几个食肆,都是彻夜不歇的,味道可是顶顶的好!”

      “可我想看烟火。”

      随着一声声烟火爆炸的声响,一团又一团花火在夜空中燃烧着坠落,这些烟火如同在天空中摔碎的琉璃,有些像是芙蓉,有些像吊兰,有些像牡丹,将东边的夜空点缀得异彩纷呈,姿态万千,风里传来隐约的欢笑声,这一切都在提醒着她们,眼下时间尚早,欢乐未尽。

      上元夜的精彩,才刚刚开始。

      =

      “你们有谁曾见过公孙大娘舞剑么?世人皆赞她的剑舞,无人能出其右,”暮秋中断了对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的讲述,语气有些冒犯,“在我心里,芸娘的剑舞才是天下卓绝,哪里是那个老妪可以相比?”

      她双臂伸展,长剑出鞘,将芸娘教给她的剑舞尽情呈现而出,比那日在杲爷的小院,还要刚健有力,惊艳绝伦。

      飞鸿游龙,无一不是她,却又都比不上她。

      燎天的烈焰在她身后燃烧。

      “一个称职的医者,一个失职的杀手,就在风流云散了千年的长安城,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我们曾白马春衫慢慢行,一日踏尽长安花,也曾红泥小炉,煮酒论茶,在她给病人们准备的药材不够用的时候,我就翻进殿中省尚药局,从天子的药房里给她搬来她想要的所有药材,那里的药材连孙老头的啧啧赞叹,那时的我还很嘴硬,不愿意承认是在帮她。

      我总说,我是担心你制不出我的解药,我可不愿意在月圆之夜活活痛死。她总是开怀地笑着,也不拆穿我,不论寒暑,她每一日都会在孙老头的小院里留下我的解药,即使她没有时间亲自前来,我的药也从没断过,不过半年,月圆之夜的蚀骨之痛,就化解的差不多了。

      更好笑的是,这个家伙还给我留下了一本易容之术的秘笈,里面详细记述了让一个人改头换面的技法,这个可疑的行为,让我确信,她是在暗示我,早日藏起张扬的面貌,好从惠妃手里逃出升天。”

      “我曾偷听过她和孙老头的谈话,那老头问她,我不过是个阴暗的杀手,手上沾染了无数的人命,她为什么要想方设法地救我,她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说,‘辰雀,就如同这个名字,是个连命都握在别人手里的笼雀,实在算是身不由己,我相信,如果她能摆脱被人钳制的宿命,她以后会救的人,一定会更多。辰雀在我的心里,不是阴暗的杀手,而是世间难得的侠客’。”

      世间难得的侠客……

      许远心思一动,怪不得暮秋娘子那么爱吟唱《少年游》中的那一句——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原来是母亲唤醒了她胸中燃烧的豪侠之情。

      “我也曾趴在皇后宫殿的屋顶上,欣赏她为皇后娘娘展示的剑舞,她的剑是真的快,如果芸娘也习武的话,想必也绝对是一个惊艳世间的剑术奇才,可她的心里,只有治病救人,干净的就像是冬日的雪。

      她讲给皇后娘娘的那些诗词,那些江湖儿女的恩怨情仇,我也全都偷听到了,不论是李太白还是王摩诘的诗词,我都寻来看了,太白太过疏狂,我不甚喜欢,可摩诘的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仿佛真能让我身临其境,目睹战场边疆,芸芸众生。

      我是因为芸娘才喜欢上王摩诘的诗文的,竟然让槃蛇那个蠢货给曲解了。”

      她笑笑,笑容仿佛在发光。

      当一个人回忆她真正畅快幸福的年华时,她的笑容变成了最耀眼的存在。

      “既是被人拿捏生死的笼中雀,”陕王冷冷开口,“想要脱逃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谁说不是呢?”

      暮秋看也不看他,继续沉浸在往事之中,“我的身体已然痊愈,皇后的身体日渐变好,惠妃虽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可也终究不是傻子。她不止一次召我前去问话,怒不可遏地质问我到底还有多久才能替她除掉这两个眼中钉,我只说,已经成功在芸娘身上种下剧毒,三月之后必然毒发而亡,这一番承诺,勉强将她应付了过去,可她的脸色阴晴不定,似乎并未全然相信。”

      “三个月之后,”许望轻声开口,“就是我与内子准备前往幽州城的时候。”

      想来辰雀正是打算在那个时候潜逃。

      后来的事……

      触目惊心的幽州血案突然又浮现在他们面前。

      “惠妃娘娘,”暮秋似乎颤抖了一下,“远比你们想象的,还要狠毒。她早就洞察了我和芸娘的关系,对我们俩乃至皇后,都恨之入骨,在芸姨跟随许大人前往幽州的当晚,孙老头的院子就被她派的人,一把火给烧了,那老头也至今生死不明……”

      “不仅如此,她也在同一刻对我出手,在一条暗巷内对我发起了围攻,想要将我彻底诛杀,我拼死搏杀,杀出一条路逃出,情急之下,浑身是血的我,躲进了京城的停尸坊,将自己藏在一堆血肉模糊无人认领的死尸中,屏住气息,靠着腥臭味的掩盖,总算逃出了猎犬的围捕。可我也因伤势沉重,失血过多,昏死过去。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乱葬岗,半截身子都被埋在了土里。

      一个死人突然醒来,将负责填埋的小吏给吓坏了,我担心被惠妃发现我的行踪,就使出最后的力气把他打昏了。可没走几步,我就被绑上了一架马车,本以为还是难逃惠妃娘娘的天罗地网,没想到马车上的,竟然是另一位大人。”

      “是谁?”

      “总之这位大人救了我,”暮秋摇了摇头,“讲述到此为止,其他的事,实在无可奉告。”

      “在我得知芸娘竟然被槃蛇杀害时,我就发誓要替她报仇,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她的眼底又浮现出恨意,暮秋将剑递到陕王面前,诚恳地说,“皇后的毒,的确是我下的,这一点我绝不否认。如今大仇得报,陕王殿下如果想要我的命,尽管动手就是。”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清澈如水,再无一丝灰霾。

      许望忍不住上前一步,可不待他开口求情,陕王就朝他挥一挥手,示意他不必开口。

      “若在芸姨眼中,暮秋娘子是世间难得的侠士,吾绝无不信之理。真正害母后的罪魁,并不是你,吾心下了然,便绝不迁怒。”他叹了一口气,“希望暮秋娘子,真能不负芸姨所盼,成为惩奸除恶,护卫苍生的侠士!”

      陕王殿下,竟然原谅她了?

      暮秋的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

      “还不快谢恩?”许望提醒道。

      暮秋这才如梦初醒,将长剑入鞘,双膝跪在雪里,拜服在地,深深叩谢陕王赦免之恩。

      “暮秋娘子快些起来吧,”陕王又恢复成了那个和善有礼的小娃娃,脸上绽开可爱的笑容。

      南八,张巡,和许远,三人互相将手臂搭在彼此的肩膀上,用力地搂了搂,相视一笑。

      经过此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有的误会、阴谋、恩怨,终于全部解开,没有什么比这更好、更值得庆祝的了。

      他们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许大人的府兵还在王府忙碌着,而他们一行人总算是可以回到温暖祥和的许府,好好地睡个踏实觉了。

      真是太疲惫了,我要一觉睡到三日之后!谁也别想将小爷喊醒!南八握了握拳头,下定了决心。

      =

      一行人相互簇拥着走出王府,不知不觉,长街上的积雪已被扫净,露出古朴雅致的青石板路。
      几户农家已经开始燃起炊烟,准备给一家人吃的朝食,食物的香味绵延不绝,远处,传来几声鸡鸣,晨曦已经来临。

      张巡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

      还是这样好!

      所有的人间烟火都在提醒他们,长夜已经过去,他们所在的,正是最寻常普通的人世。

      与此同时,他看了看真叔背后的甲胄上,那一小块青色的痕迹,笑了笑,没有说话。

      在王府之中,许府的人正在逐一清理现场,渐渐的,整个院落里的人,越来越少。

      冰冷的池塘中,浮着几个已经坍塌破碎的龙形灯笼。

      咕噜咕噜,水面上出现了几个水泡。

      一个眼神冰冷的人,从水下露出半张惨白的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从王府中鱼贯而出的人。

      他正在发抖,睫毛和头发上的水滴仿佛结成了冰渣。

      直到确信王府已经变成了一座没有人气的宅院以后,他才缓缓地游向岸边。他捂着一条鲜血淋漓的腿,跪坐在冰冷的岸边,内心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侥幸。

      幸好,幸好被烈火焚烧的库房底下,还有一个幽深的水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