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少年行》黎唯双

78、美人

　　南八手里拽着一根极长的麻绳飞出，他将绳子的一头牢牢地固定在屋顶上，随着他的跳跃，麻绳感知到重力，顷刻之间绷得笔直。

　　麻绳是在油里浸过的，分外结实耐用，游刃有余地将南八送入屋内。

　　南八借着窗外微弱的光亮，看到了屋内地面的反光，这意味着就快要接触到地面了，南八选择果断松手，弯曲双腿，双手抱头，将自己蜷缩起来，下一秒他背脊接触到冰冷的地砖，冷的他差点大喊出声。

　　他在地砖上连续翻滚着，这样既保证了落地的无声，也抵消了从高处跃下时带来的冲击力。即使是这样落地，也还是很疼的，南八感觉自己背上的脊柱被摩擦得生疼，可他咬着牙，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真黑啊！

　　南八抬起头，除了头顶的一方被他打开的天窗，以及房屋四周环绕的窗户，可以引入些许光亮，其余的地方都保持着绝对的黑暗死寂。

　　他匍匐在地，即使是隔着夜行衣，他依然感觉到刺骨的寒冷，鬼知道这王老太爷使了什么法子，让这砖块比冰还冷！

　　南八知道，贸然闯入一片黑暗的密闭空间，如果屋内有敌人的话，大概率会从正面或者背面袭击他，所以选择贴着地面滑动是最聪明的做法，敌人往往不会想到入侵的小贼会立刻贴着地面行动。可是现在他还不能起身，因为他没有判断出眼下的空间还有没有人设伏。

　　寂静，绝对的寂静。

　　南八渐渐放松了一些，想来门外已经有了重兵把守，再在屋内设伏就有些多余了，他在昏暗之中努力辨认着屋内的一切，除了有几个看起来像是鼎，高度约六尺的庞然大物，在东南西北四个角落伫立着，整个房内空无一物。

　　四个大鼎应该是青铜制成的，其上锈迹斑驳，阴刻的花纹是南八从没有见过的诡异形状，在昏暗之中散发着一层暗绿的光。

　　南八紧紧握着匕首，并没有立刻将利刃拔出刀鞘，他站起身，沿着其中一个大鼎挪动，虽然刻意压低了脚步声，可黑暗之中，气氛压抑紧迫，他甚至感觉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南八摸了摸胸口的佛珠，这些散发着淡淡幽香的小木球，带给他安心的感觉。

　　就在这时，他似乎听见了一丝清脆的响动，可他完全来不及闪避，一阵温热的呼吸就喷到了他耳后！

　　南八汗毛都要立起来了，这个屋内不仅有人伏击，还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他的身后！

　　南八顾不上惊讶，果断地反转身体，将刀柄捅向了身后之人的腹部！

　　南八虽然受到了惊吓，可却一点也不影响他思考的速度，温热的呼吸能够传到他的耳后，说明背后的袭击者身高与他相仿，甚至应该更矮一些，两者距离近在咫尺！

　　所以他凭借着多年街头打架斗殴的经验，准确地判断出了袭击者腹部的位置，他悍然出手，一招就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击在袭击者丹田的区域，这样既可以瞬间卸去袭击者的力气，一招制敌，还能让他痛得发不出声音。

　　果然不出所料，随着一身闷哼，一个消瘦的黑影瞬间倒地。

　　南八乘胜追击，立刻扑在黑影身上，他本想捉住黑影的手，卸去他的武器，可大出意料的，这双异常柔软的小手里根本没有任何武器，手腕上还死死缠绕了一圈冰冷的铁链！

　　黑影在南八的压制下剧烈挣扎起来，沉重的铁链在砖石上拖行，发出巨大的响声，这要是将玄衣人引来了可不得了！

　　南八低叫了一声不好，手忙脚乱地在黑影的脸上乱摸，这柔软的触感也是极其的好......南八本想捂住黑影的嘴，让他千万别叫，结果却在黑影的口中摸到了一块粗糙坚硬的东西......

　　麻核......南八更惊讶了。

　　麻核这种东西，他可太熟悉了，曾经他为了从富贵人家偷出点吃食，被主人发现后，差点被打个半死，那心狠手辣的主人看他还是个孩童，怕殴打他时，孩童稚嫩的惨叫引来邻居的议论，于是他就在南八的口中塞了这种麻绳拧成的球。

　　麻核塞入口中，能够让挨打之人再疼也喊不出声音，越想吐出越会在口中咬的更紧更深，让人连带着呼吸都变得困难。

　　本是草寇强梁之徒惯用的伎俩，没想到这王家竟然也熟稔此道。

　　南八放弃了用武力制服这个黑影，因为这黑影已经被一圈又一圈的铁链五花大绑了，这些铁链细长又牢固，从他身后的青铜大鼎的四个脚上延伸出来。

　　这哪里是什么袭击者，分明是个倒霉的囚犯！

　　南八的手湿湿的，他皱了皱眉，将他从黑影口中蹭到手上的液体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带着轻微的腥味和铁锈味......

　　是血......

　　即使黑灯瞎火，他也可以确信。

　　麻核这种极其坚硬粗糙的东西塞在嘴里，将口腔磨得鲜血直流是常有的事。

　　他身下的人还在呜呜叫着，费力地在冰冷的砖石上扭动。

　　南八从他身上站了起来，他屏住呼吸，再次凝神静听屋内的一切，绕着屋子来回走了几圈，经过仔细地探查之后，他终于可以确信，这个冷如冰窖的库房里，除了他和眼前的倒霉蛋，再也没有一个活物了。

　　确保了这一点之后，他摸出了火折子，明亮的火光瞬间照亮了眼前这一方小天地，他的目光和一双秀美的眼睛碰了个正着。

　　虽然这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可仍然是一双万中无一的秀目。

　　看着不过七八岁，一双远山似的长眉，精致高挺的鼻梁，白皙如雪的肌肤，尖尖的下颌线，衣裳本就穿的单薄，一身月牙白的长袍被一圈又一圈的铁链划得伤痕累累，一头长发乱糟糟的搭在肩上，虽然被折腾的灰头土脸，却仍掩不住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

　　天哪......南八忍不住惊叹。

　　难道王家守卫的东西竟然是个小女娃？

　　这小娃娃堪称是南八从小到大见过的最秀美的人了，许远和她一比都显得有些粗糙。

　　南八心里乱糟糟的，耳边回响起临行之前张巡对自己的嘱托，张巡那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仿佛正在他眼前晃，他说，此行凶险，万事不可强求，一切都以安全为第一要义，你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潜入王家库房，找出王家守卫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张巡特意叮嘱，南八只需要肉眼直视目标即可，不必将目标带回，他只需要用心去记录，然后再将看到的一切传达给他们就好。

　　任务成功之后，南八需回到许府大门前，放飞石狮子底下提前藏好的响箭，给大堂里的人传递信号之后，需要立即返回，不可随意逗留，不可擅自行动，更不可以自作主张，横生枝节。

　　到底谁才是老大啊，张巡总是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南八忍不住撇了撇嘴。

　　不过话说回来，只需要肉眼直视目标？

　　刚在自己刚才竟然在这姑娘身上一通乱摸乱抓......南八回味了一下这张秀美至极的脸上那柔软的触感，忍不住想，自己这算不算超额完成了任务？

　　他绕到小女娃身后，检查了一番，一枚巴掌大的铁锁焊接两条粗大的铁链，将她与青铜大鼎牢牢栓在一起，南八讲铁锁凑近，借着火光打量了一会儿。

　　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锁，对于南八而言，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开，他压低声音对小女娃说，“听得见我说话么？”

　　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他居然想先确认一下这天仙般的人儿是不是个聋子。

　　那双美目里的恐惧被一个不可控制的白眼取代。

　　小女娃点了点头。

　　“那你听着，我可以救你出去，但你得保证乖乖的，不能乱跑乱叫，否则咱俩都得完蛋！”

　　小女娃借着火光打量了一番南八，像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面前这个鬼鬼祟祟的黑衣小子。

　　“不相信小爷是吧？”南八看出了小女娃的顾虑，满不在乎得朝着天上一指，屋顶上有块圆圆的空洞，银白的月光终于穿透了云层，从空洞中洒进来。

　　“看见那洞没？小爷刚凿的！”南八挑眉，“还新鲜热乎着呢。”

　　南八见小女娃没反应，又朝那根在空中摇晃的麻绳一指，补充道：“看见那根绳子没？小爷就是从那下来的！这地方小爷进的来，就出的去！”

　　小女娃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苍白的小脸上，那张血色很淡的嘴唇扯出一个像是微笑的弧度。

　　南八也忍不住笑了笑，真是个赏心悦目的女娃呀。刚才他清楚地摸到了她冰冷的背脊，感到一股心疼，这么瘦弱的一个小娃娃，不知道在这冰窖一样的地方被关了多久，身体都凉透了，也不知道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有没有饭吃。

　　这王老太爷也真是个杀千刀的，将这小女娃绑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是当童养媳养的？

　　废话不多说，南八将那把铜锁扯到手中，从铁链子上强行分离出一根长度粗细都趁手的铁丝，将铁丝捅进锁眼里，鼓捣了三五下，这锁就吧嗒一声分开了。

　　重兵把守着屋子，却只用这么简单就能打开的一把锁来囚禁人……南八在心里忍不住犯嘀咕，同时放肆嘲笑了王老太爷的愚蠢。

　　他尽量动作轻柔地将铁链从小女娃身上缓缓取下，再缓缓放在地上，只发出了很轻微的声音，他往窗外的方向看了看，发现属于玄衣人的黑影似乎减少了很多，空气之中隐隐传来刀剑交击的声音。

　　是错觉吧？想来是自己神经太紧张了，张巡说的对，这地方的确不宜久留，南八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随着最后一圈铁链被取下，小女娃有些不可置信地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已经被冻得麻木了。

　　南八伸出手，一把扯出她嘴里的麻核，口水混杂着血液，将这麻核浸透了。南八将麻核一扔，从夜行衣扯下一块衣料，塞到小女娃手中，示意她擦擦嘴角流出的血。

　　小女娃仍不说话，将脸微微别过去，没有接南八的“手帕”，脸上似乎攀上了红晕。

　　她抬起衣袖，擦了擦嘴。

　　南八有些尴尬，他刚才顺理成章地把这小女娃当成许远或者是张巡来对待，没成想还是太唐突了些。

　　“你自己能走路吧？”南八后知后觉，心里突然想到带着一个拖油瓶，自己是否能成功逃出王府都未可知啊。

　　“能……”小女娃开了口，和南八幻想中柔美的嗓音不同，她的声音非常沙哑，甚至还有些粗。

　　可他也顾不上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了，因为他从小女娃的大眼睛里看见了震惊与恐惧！

　　还有一个飞速袭来的人影！

　　一股劲风从脑后袭来，南八匆忙回头，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本应该出现在夜宴上的王三公子，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们身后，此刻此人高举着不知哪里找来的烛台，将烛台对准南八的脑后，使出浑身力气砸了过来！南八堪堪躲过这次偷袭，随即毫不客气地当胸一脚，将王三公子踹飞出去。

　　王三公子趴在地上，费力地抬起一张写满恐惧与畏缩的脸，他高声喊道：“你不能带走她！带走她，我就得死！”

　　这样子倒是和南八记忆里的王三公子对上了……

　　“我管你死不死呢？”南八反唇相讥，“你们把一个小女娃关在这个冰窖一样的鬼地方，就没想过会把她给冻死么？”

　　这话一出，“小女娃”和王三公子的脸上都闪过了一丝疑惑。

　　有什么问题么？

　　南八虽然不解，但也不想再耽搁下去，他抬起手掌准备将这个多事的王三公子击昏，谁料王三公子就像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一样，泥鳅一般贴着地面向一个方向滑去，他的手长长的伸出来，似乎想要触碰什么东西。

　　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南八的心里炸开，这个诡计多端的王三公子又想使出什么阴招啊，他拾起脚边的那把铁锁，对准王三公子的头，可他转念一想，沉沉的铁锁砸过去，只怕这人连命都没了，于是改为砸向王三公子的左小腿，哐当一声，铁锁准确命中！

　　虽然不至于造成巨大的伤害，可今夜这人都别想走出这库房了。

　　可这王三公子死死咬着牙，并没有放弃，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按下了一块砖石！

　　有机关！

　　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南八和小女娃的脚下传来，他们脚下的两块砖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空腔，黑漆漆的洞里，似乎正传来了水声。

　　两人尖叫着坠落下去。

　　南八从身旁之人传来的尖叫声中，清晰地判断出，虽然音色还很稚嫩，可这道中气十足的声线，毫无疑问地属于……一个男子。

　　=

　　带着幻灭的情绪，他和“小女娃”落在了冰冷的水里。

　　这是一个类似地窖的地方，蓄着一汪深深的水潭，水潭中用铁棍焊接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笼子，形成一处水牢，岸上有一小块空地，空地的两边燃烧着四时不灭的长明灯。

　　二人就正落在这水牢之中。

　　轰隆一声，头顶的石砖飞快地闭合，一面铁丝焊成的网也兜头罩下，这意味着，水牢的盖子彻底合上了。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南八扯着嗓子，双手握住铁棍，徒劳地大喊，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回答他的只有翻腾的水流声。

　　“没用的。”“小女娃”终于开口了，“王家水牢，就算是武力高强的大人来，也未必能出的去。”

　　南八一扭头，怒视着身边的人，大喊了一声，“你是男人？！”

　　“小女娃”知道南八误会了什么，毕竟在他曾经的经历里，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都是容颜惹的祸。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语气故意含了一丝威严，“吾乃男儿身，如假包换。”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将打湿的长发尽数捋到脑后，用水洗去脸上的血污，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长眉之下一双坚毅的眼眸。从这个角度看，他高挺的鼻子才显出强烈的英气，虽然还是很秀美，可他周身的气质，已然再不会叫人错认。

　　“那我给你手帕，你脸红什么啊？”南八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一概物品，吾皆不喜与他人共用。”这小男娃轻声细语地说。

　　“说人话！”

　　小男娃闭了闭眼，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适应南八对他突如其来的无礼。

　　“脸红……乃吾的习惯。”

　　“什么臭习惯！”南八不客气地嘲讽道。

　　两人就这么泡在齐腰深的水了，南八对小男娃怒目而视，小男娃垂下长长的睫毛，注视着归于平静的水面，似乎正在思考。

　　气氛沉默又尴尬。

　　不一会儿又传来了水流声，似乎是有人在往里灌水一般，水牢中的水竟然开始上升！

　　“诶！不对啊！”南八急的跳脚，他从没见过如此古怪的牢房，不一会儿，这水已经淹到他下巴了。

　　不会是想把他俩活活淹死吧！

　　“不必忧心，这水牢每过一刻钟便会没顶一次，不过并不致命，乃是折磨人之用。”旁边的人贴心地解释道。

　　“你们大户人家，家里都有这玩意？”南八努力顺着铁杆往上爬，想尽量保持顺畅的呼吸，他虽然水性极好，但也不喜欢被没顶的滋味。

　　没人回答他。

　　他感觉不对，低头一看，哪里还能看见这秀美的臭小子，只余一尾黑发飘在水面上。

　　“不会是长得矮，被淹了吧！”南八叹了一口气，放开抓住铁棍的手，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

　　在水下，小男娃腮帮子鼓鼓的，显然正在闭气，没想到他看上去文文弱弱，竟然是个会水的！

　　南八和他都将腮帮子鼓着，在水底互相比比划划，像两只池塘里的小青蛙。

　　这时南八才意识到，这水牢由一条条铁棍制作而成，可这铁棍之间的空隙，对于他们这两个十来岁的小娃娃来说，实在是太宽了些。

　　南八顺着小男娃的手望去，看见水牢的墙壁上有两个一尺来宽的洞，两排排木头做成的栅栏分别挡在洞口，此刻，一边的洞口，栅栏已经打开，另一处则紧闭。

　　这水牢水位多变，必定与外面的水源相连，南八伸手试了试水流的方向，确信了源源不断灌入水牢的水就是从这个洞口进来的，那么，一会儿水位下降，栅栏开启，水必定从另一个洞口流出！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逃脱之法。

　　一抬头，小男娃亮晶晶的眼睛和他四目相对，他漂亮的脸上又浮现出兴奋的红晕，显然他们想到了一处！

　　南八指了指正在下降的水面，二人一起从水中抬头，无数的水滴从头发上滴落，这一次没顶，已经过去了。

　　“汝力气如何？”小男娃问道。

　　“搬开一个水栅栏肯定不在话下！”南八信心十足。

　　“此水牢专为成人身形所制，铁棍与铁棍之间的空隙，成人绝难通过，本该是万无一失的。”小男娃忍不住分析道。

　　“想那么多干嘛！”这小子思索问题的样子倒真像张巡，南八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一会儿可跟紧了！”

　　作战计划立刻成形，先由南八从铁棍的缝隙中钻出，潜游到洞口，暴力破坏水栅栏，泄掉水牢中的水，小男娃再紧随其后，钻出铁牢，二人一齐从放水的洞口钻出！

　　“多吸几口气，水牢外头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小男娃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说：“吾擅长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