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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前夜 ...

  •   长安城。

      秦岭以北的辽阔疆域,都处于冰雪覆盖之下。

      年关将至,冬至佳节,人们能比平日多些玩乐的时刻,可纵使能让繁华的灯火持续地时间更长些,也是要宵禁的。

      虽然不见行人与灯火,但这仍是一座人类历史上前所未见的恢弘城市群落。

      朗月当空,照亮了灰暗的城池与满地的冰雪,每一条巷道,每一个街坊都划分的四四方方,如同巨大的棋盘。

      朱雀大道笔直宽广,足以容纳八架马车共同在其上驰骋,可绝没有人敢在这条直通皇城的通衢大道上纵马奔腾。

      它如同楚河汉界,威严如剑,将城池一刀剖开,划分为东西两边,高大的槐树立在道旁,所有的叶子早已被寒风催落,白色的冰花穿行在粗大的枝干间,如同春日里的槐花雪。

      城墙高耸,城门坚固,上百座街坊整齐有序,入目的一切都整秩,浩大,这便是以天地做棋局的雄伟气势。

      万籁俱寂,连夜行的猫都寻了一处温暖的角落酣眠,又有谁还在醒着呢?

      在人类还未征服天空的时代,不知道有谁能尝试从千米高空俯瞰这座宏伟的长安城?可就是现在,天空之上,正有一双灵动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动,以俯视的视角,无声地窥视着整座沉睡中的城市。

      那双眼睛仔细地搜寻着一切,长安城正毫无遮挡,全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

      那些半开的窗后,有取下沉重的假发髻,卸下浓妆的少女,正对着月色面容惆怅,不知在思慕哪位郎君;有丰腴的妇人,熟睡之中也不忘帮身边的小娃掖一掖被角;胡商云集的西市,有好些蹲跪在沙地上的双峰骆驼,在这些奇特的生灵旁,堆积着来自各国的货品;

      在朴素的民居与奢华的宅院之间,还有一座由黑砖搭建的官邸,低调而不失底蕴,如同黑曜石般耸立在街坊之中,唯有这里,还有一盏灯火在某扇窗户后面固执地燃烧。

      这道犀利的目光逐渐下降,再下降,终于降落在了这座黑色的府邸之中的那株光秃秃的紫薇树上。

      可这道目光还没来得及扫视眼前宽阔的庭院,一双大手,铺天盖地而来,遮挡住了这道窥探的视线。

      “这么肥的鸟?大冬天从南往北飞?”一位紫袍玉带的男子,手握肥鸟,身形修长,在夜色中看不清他面容。

      一切窥视者,都很难留神到来自背后的窥视。

      他很早就注意到这只在夜空盘旋的飞鸟了,展翅如鹰隼,握在手里却肥嘟嘟的。

      他将它紧紧地箍在双掌之间,将手指探到它毛茸茸的肚腹之下,不断摸索,却不下蛮力,动作十分轻柔。

      很快地,他就探到一个不寻常的鼓包,他加大了几分力度,可能将鸟弄得有些疼了,这个肥嘟嘟的小家伙不满地咕咕了几声。

      “别叫!别叫!”男子仿佛在和它打着商量。

      他果断地用力,终于拽下了那个藏在羽毛之间的,微小的布袋子。布袋竟然是用胶死死粘在鸟腹之下的。他的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只扯掉了少量的绒毛,不会很疼。

      他将布袋子扯开,一阵淡淡的花香从其中散出,他再用力一抖,一个小纸条落在手心。

      “暮秋啊,多少年了,你这字仍没有长进。”男子借着月色,费劲地看了看纸条上蚂蚁大小的字,撇了撇嘴,叹了口气,决定回屋里再细看。

      那只小鸟还待在他的手里,竟没有要飞走的意思,是在等待着他的回信?

      他犹豫地看着这圆滚滚的鸟,这才发现它长得很可爱,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斑点,羽尾也是黑白相间的,飞起来的时候像一把扇子。

      他冷冷开口,“不知道斑鸠怎么烧比较好吃?”

      冷漠的眼神中透出一股期待,如同正看着一桌夜宵。

      鸟儿闻言,立刻激烈地抖动翅膀,挣脱了他的束缚,直直地往天空飞去,却因身材太过圆润,在寒冷的空气里往下坠了好几次。它连忙再度振翅,经过几次三番的努力之后,才顺利地遁入夜空。

      “你将它们养的太肥了!”男子看着那个狼狈笨拙的身影,摇了摇头,“我可不习惯用小肥鸟送信。”

      一片寂静,不知他在对谁说话。

      他转身走开,腰间金色的袋子随着步伐起落,像一尾金色的鱼。

      =

      辰时一刻,整个房内不见南八的身影,许远和张巡两个人面对面静坐着,中间隔着一个炭盆,热气烘烤着他们的脸庞,二人就像熬鹰一般,一动不动地互相注视着。

      双眼无神,凹陷的眼眶下是一片乌青,尽显疲惫,这一切都归结于昨夜那一场一直持续到寅时的长谈。

      距离冬至还有一日。

      许远告诉了他们之前发生的所有,不论是长安城内的官场勾结,后宫之中的你死我活,还有幽州城发生的血案,毫不保留,事无巨细地全都倾吐了出来。

      说完之后,虽然没有任何改变发生,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很多话,埋藏在心里太久,即使是健忘的孩童,那颗稚嫩的心也无法承受。

      张巡告诉了他暮秋的警示。

      这个可疑的女人毒晕了许远,又以手帕为线索,将许大人指引到晓梦楼,提醒许大人不要轻举妄动,并透露了她有取槃蛇性命的打算。

      昨夜,南八从街头乞丐中打听到嚣张扎眼的槃蛇一行人,并未选择在城内任何一间客栈落脚,他们穿城而过之后,曾短暂修整,之后便立即整队,往越州驻军之地而去。

      直至昨夜子时,也未见有他们的人马返回。

      “铜匦卫只是他暗处的一重身份,南八的乞丐朋友们从守城的军爷那里听说,槃蛇乃是打皇城来的兵曹,奉命给军队传递密信,身份虽不显赫,确是在给上头做事,万万得罪不得。”张巡揉了揉乌黑的眼眶,叹气道,“他完全有可能送完消息就走,不再借道新城返回。”

      “兵曹使?”许远讽笑,“杀人偿命,他本该是个死囚啊!”

      “他手上的人命估计不止你母亲一条,铜匦卫虽然由武后而创,干的勾当却是自古有之,不论是帝王将相,还是王宫大臣,都需要一把又快又隐蔽的好刀,来无声无息地铲除碍眼之人,不过是借阴暗而生的鹰犬爪牙罢了。”

      张巡说,“不过,这样的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无视规矩法度,都是因为他们背后有人在擎天护着,有些人背后的,甚至是君王。他们手眼通天,想要放过一个杀人罪行不充分的犯人,实在是太容易了。更何况......”

      他顿了顿,“你别忘了,今年冬至之前,圣人会做什么?”

      “大赦天下。”许远攥紧了拳头。

      “暮秋娘子似乎很确信槃蛇还没离开钱塘,”张巡接着说,“更古怪的是,她还断言槃蛇一定会出现在王家夜宴上。”

      “勾栏瓦舍本就算三教九流交汇之所,她消息比寻常人灵通一些也不足为奇。”许远不由自主地想为她说话。

      张巡却沉默了。

      槃蛇一向残忍弑杀,声势浩大,每次执行任务的路上,都纵马扬鞭,臭名远扬,不知踩踏了多少无辜之人。唾骂此獠之人更是许多,暮秋或许在更早之前就听说了他的行踪。这一点倒还勉强说的通。

      可是......他无奈一笑。

      “问题……在于夜宴。”

      冬至是个大节庆,新城乃至整个钱塘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都会提前很长时间筹备宴席,因为不同人家所请的客人很多都是重复的,所以需要很早就沟通时间,请柬往往在冬至休沐之前就会送到宾客府上。

      在这个小小的新城,几乎所有叫得上号的府邸,都会邀请曾为京官的许大人赴宴,可许远却从未听说王家要办什么夜宴,更是从没收到过什么请柬。

      一场虚无缥缈的宴会,她何以如此笃定。

      许远也想到了这一点,跟着张巡一起沉默了。

      这个女人脾气古怪也就算了,行事也这般古怪,毫无章法,不知道她口中所说的消息是真是假。

      这时,一个穿着雪笠的人,粗鲁地推门而入,带进了一室的冷风。

      “可冷死小爷了!”南八将雪笠掀掉,将靴子底部厚厚的一层黑雪蹭在门槛上,将一身的冰雪抖落在屋外之后,连忙奔向屋内的火炉。

      炭火烧的正旺,驱散了他满身的寒气,他将冰冻的双手和僵硬的双腿往炭火的旁边凑,鼻孔里一个劲儿地往外喷着白气,南方的冬天也是很冷的啊!

      “你俩倒是暖烘烘的,”南八出其不意地将冰凉的双手,一边一个,塞进张巡和许远的衣领里,激得两人一齐打了个哆嗦,他二人飞快地将南八的手甩出,再同时往后退了几步。

      “你这手是冰做的么!”张巡紧了紧衣领,心有余悸。

      恶作剧完毕,南八满意一笑,被冻得通红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

      他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竹篾编成的食盒,稳稳地放在小桌案上,他得意地宣布:“这可是整个钱塘最好的朝食!还热乎着呢,快尝尝!”

      话毕,他打了一个大喷嚏。

      许远默默地将炭盆往南八身边又推了推,生怕将他冷着。

      张巡缓缓揭开食盒,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哇——”

      六块圆润的饼子,互相交叠着摆放在青色的瓷盘中,每一块饼都如同一个拳头大小,一层细细的糖粉撒在柔软的饼皮上,不知道这皮是怎么擀出来的,几乎是半透明,露出其中饱满的馅料原本的色彩。

      有的饼红彤彤的,像姑娘脸上的红霞般朦胧可爱,有的饼则是黄澄澄的,和银杏树上飘落的黄叶一个颜色,如同在面皮中包裹住了逝去的秋天。

      拉开第二层食盒,三碗满满当当的肉羹,面上撒了些滋味浓郁的香料。肉羹盛在白色的大碗里,冒着油气,释放着诱人的香味。明明刚经历了一路颠簸,却一点都没有撒出来,足见运送之人的用心。

      只有要买给兄弟们的食物,才能让粗心大意的南八变得如此小心翼翼。

      “这高记毕罗铺樱桃馅的毕罗饼,真是人间绝味啊!”南八抓了一块红色的饼子在手里,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香甜微酸的樱桃混合着蜜汁,在味蕾上绽开绝妙的滋味,南八随即眉目舒展,发出满意的哼唧声。

      许远抓了一块黄色的饼子,惊奇道:“我知道高记的蟹黄毕罗饼乃是钱塘一绝,可如今这寒冬腊月,店家得上哪找到这么肥美的母蟹,取出这么多的蟹黄?”

      “你尝一口不就知道了!”

      许远立刻咬了一口松软的饼,磨得很细的糖粉粘在嘴唇上,酥软的面皮裹住香甜的金黄色馅料,格外地爽滑可口,清甜的滋味让许远吃了一惊,他仔细一瞧,这金黄色的馅儿哪里是什么蟹黄,竟然是粒粒分明的果肉!

      “这是金桃做的毕罗饼!”许远恍然大悟。

      南八得意地点了点头,这对波斯来的夫妇,在钱塘经营点心铺子多年,无论什么口味的毕罗饼都是一等一的好,如今又新推出了金桃毕罗饼,真是独具匠心。

      寒冬腊月里这一口香甜的果饼,让许多人牵肠挂肚,一大早,他家店口,就排了许多等候买饼的客人,哆哆嗦嗦地袖着手,等在寒风中。

      南八便是其中之一。

      “我爱吃肉馅的。”张巡喝了一口肉汤,不紧不慢地泼着冷水,“甜口的饼,太腻了些。”
      “那你喝肉羹!”南八横眉一竖,不高兴了,将装着肉汤的碗往张巡面前推,“不够的话,我这碗也给你!”

      张巡继续挑眉,起了故意捉弄之心,他咂咂嘴评判道,“高记的毕罗饼,确实当得起钱塘第一,可这一齐售卖的肉羹却很一般,肉质不够新鲜,味道自然也不够鲜美。”他顿了顿,下了结论,“没我娘做的好吃!”

      南八撸起袖子,侧头问许远,“这人今天怎么这么讨打?简直比今天早上遇见的那位王家三公子还要讨打!”

      许远耸了耸肩,没出声。在他眼里,张巡就是格外爱逗弄南八,比如有些玩笑,张巡只会对南八开,绝然不会对许远开的。

      许远的心中竟然泛起微酸。他觉得,张巡待南八,总有一种远远超过其他所有人的亲近。

      “有本事你别吃!”南八瞪着张巡,又咽下一大口饼,故意夸张地冲着张巡咀嚼,好显示出这毕罗饼究竟有多好吃。

      张巡果然不吃了,又陷入了沉思,他开口道,“你今日遇见王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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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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