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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共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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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哪!杀母之仇,杀妻之恨?”
南八连忙从窗户上撤下来,神色慌乱地对着张巡叫唤,“方才那些话,你可听见了?”
“轻声些!”张巡本想用手掌捂住南八的大嘴,却没控制好力气与角度,“啪”得给南八的脸上来了一巴掌,声音极其清脆响亮。
“谁!”屋内人影急速往窗边的方向奔来。
“快跑!”张巡拉着南八,南八捂着脸,俩人默契地拿出了逃命的速度,撒开腿就往外跑,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们一气呵成地越过院墙,趁着黑暗夜色的掩护,终于跑到了一个安全的僻静之处。
原来许远的母亲竟然是被人给杀死的!
许远今早晕倒在许府门外,是因为被晓梦楼的花魁给下了毒!现在这花魁又要在王家的夜宴上杀了槃蛇?
气喘吁吁的二人,完全顾不上说话,这一夕之间的转变也太快了!
巨大的惊讶在他们胸中炸开,他们本是因为放心不下昏迷不醒的许远,又看见许大人带着许远身上搜出那张手帕急匆匆赶来晓梦楼,二人索性一路尾随,想要弄清楚其中缘由,没想到却听到了这么多秘密!
“槃蛇……”南八大惑不解,“江湖上有这号人物么?”
“我不懂江湖……”张巡敷衍了南八一句,然后继续飞速地思考着,“铜匦卫……”
“铜匦卫到底是什么啊?”南八光是听到这名字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不知道。”张巡牙关紧咬。
“那个暮秋娘子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要将许大人引到晓梦楼来?”
“我不知道。”张巡的额头滑落冷汗。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号称钱塘诸葛么?”南八急地推了张巡一把。
张巡忽然直视着南八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道:“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我非常清楚!”
“什么?”
“许家有难了!”
南八愣住了,随即立刻急的跳脚,“你的意思是说许大人和许远会有危险?”
在南八心中,许大人文武双全,无所不能,待人友善宽厚,受过许家恩惠的人不计其数,就连他和张巡也都受过许大人的帮助。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许家会遇到什么麻烦。
可眼下这一连串的怪事清楚地告诉了他们,这一次,许家恐怕真的有危险了。南八怎么也压不下心中不好的预感,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
张巡并不答话,他不发一言,默默看着今夜的月亮,觉得黑暗正笼罩在新城上空,谜团重重,暗流涌动。
而这股暗流,甚至连他们俩最好的朋友都卷入其中。
张巡很少见地,皱了皱眉。
“三日之后的冬至夜宴又是什么东西?我看那女子的意思,那天可是会死人的!”南八扯着张巡的袖子,嚷道,“你脑子好,赶紧想想办法呀!”
“我真的不知道啊!所有前因后果,我们都不知道。”张巡没好气地甩开南八的手,虽然他听明白了暮秋与许大人的对话,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
“那许远的毒呢?”南八急道,“不管啦?”
“你没听见那女人说的么?三日之后,无药自解。”
张巡心下不安,这个女人与许家非亲非故,为什么要保护许远,刻意提醒许大人呢?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想取槃蛇的命,连许大人一家都做不到的事,她一个弱质女子又能有多少胜算?
许远母亲的死究竟有什么隐情,难道真是铜匦卫所为?仇人就在眼前,许家真的能按兵不动?
若真如此,此事甚至牵涉朝堂后宫,真的是他们这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掺和的么……
张巡心乱如麻,他真想立刻去找许大人,或者许远问个清楚。
“那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南八眉头深深绞在一起,叹了一口浊气。
“当然是拿出你的看家本领了。”张巡忽然说道。
“干嘛?带着许家上下,划船跑路啊?”
张巡一掌拍在南八背上,说,“当然是去霜积巷,先把解药偷出来啦!”
“啊?”南八没跟上这个急转弯,“你不是说那药无毒么?许远睡上三天可能更好?”
“好不好,也得是由他自己来说了算!”张巡将南八从地上拉起,笑道,“如今又遇到事儿了,咱们兄弟三个,当然得一起面对呀!”
“正是!”南八也一下子来了精神,不论遇见什么事,就算是天塌下来,只要他们三人还能一起面对,就都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南八疑惑道,“连许大人都从暮秋娘子那里讨不到解药,你我二人又怎么能成功?”
张巡爽朗一笑,说:“你可留意了我说的是,去霜积巷,并非是晓梦楼!”
“这又是什么意思?”南八觉得今晚自己的脑子已经快烧起来了,“霜积巷,并不是晓梦楼!”
思索半晌,南八的眼神终于渐渐明亮。
“这软幽草之毒,虽然罕见,却并没有害人性命的作用,是暮秋拿来打发不想应付,又不得不应付的客人时用的,让他们不知不觉经历一场大梦,待他们睡醒之后,然后再施施然地送客,滴水不漏,全无破绽。”
张巡又是一笑,肯定道,“她与许远一起遭遇了槃蛇,是突发状况。她是情急之下才使出这个伎俩,并不是精心准备的毒药,而是她随身携带的最方便的毒药。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存之法。我猜想,这勾栏瓦舍中人应该多用此伎俩来待客,该是她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才对,所以咱们换个勾栏,再花上些银两,解药应该不难获得。”
“哇!”南八钦佩地看着张巡,“不愧是钱塘卧龙!”
“少废话!”张巡故意板着脸,克制着被夸赞后得意的神情,拉着南八就往霜积巷的方向走去。
“可是咱们哪有那么多钱啊?”
“记许远账上!”
“既然不花钱,要不咱们索性在里面多玩一会儿?”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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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解药到底有没有用啊!”南八看着面如土色的许远,着急道。
张巡顾不上答话,正端着一碗浓烈刺鼻的药,锲而不舍地将药汁,一勺一勺地顺进许远的口中。
他的手微微颤抖,额头紧张出汗,可不论他举着勺子,重复了多少次喂药的动作,许远始终双唇紧闭,深褐色的药汁吐出来的多,喂进去的少。
他们俩讨要解药的思路不会错了吧?张巡一个劲儿地怀疑自己。
“那润春院的小娘子是不是逗咱们玩儿呢?”南八怒吼道,他大力捏开许远的嘴,夺过药碗,不由分说地便将碗里剩下的药汁往许远喉咙里灌,同时不耐烦地嚷着,“赶紧给小爷醒来!”
“你想杀人啊!”张巡急的一把拉开南八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苦涩的液体泼洒在干净的被褥上,“差不多得了!更多的药他也咽不进去了!”
南八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除了药味,还有浓烈的酒味。
“你把自己喝成这样,才从那小娘子手里换来的药方,怎么一点作用也没见着!”南八声如响雷,愤怒地看着在炭盆上咕嘟冒泡的药壶,“要是她敢耍小爷,小爷我今夜就去把润春院烧了!”
“烧!尽管烧!”张巡也怒了,“来年秋天,西市死刑犯斩首,我一定去看你!”
两团酒醉的酡红像云朵般晕染在他白皙的脸颊上,衣服前襟沾满了酒水,胸前一片湿润。
他将药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摔,张开嘴,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嗝——”
南八掩住鼻子,嫌弃道,“难闻死了!”
气得张巡一把将外衣脱下,将沾满酒渍的那一片衣料使劲往南八的脸上蹭,“这可是正宗的女儿红!要不是你一直在旁边跟着起哄,我也不至于喝了整整两壶!”
“你没听见那小娘子点名要你喝么?喝完酒,就给咱们药方,还不需要咱们花钱!这笔买卖你会不会算啊?”南八抬起胳膊抵挡,不服道,“我这黑皮黑面的,没人看得上我呀!”
“这倒是。”张巡得意一笑,面红耳赤地又锤了南八两拳。他酒劲儿上来了,手脚发软,视物模糊,下手也没有什么真力气。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斗嘴打闹,将昏迷中的许远晾在一旁。
床上的人,皱了皱好看的眉头。
“好吵……”
许远费力地睁开一双朦胧的眼睛,身边这两个中气十足的大嗓门,持续地发出呼呼喝喝的噪音,源源不绝地在他脑子里冲撞,让他觉得天旋地转,惹得他胃里直犯恶心。
“我想吐……”许远难受地哼哼。
“你醒啦!”南八根本没管许远说了什么,沉浸在发现许远苏醒的兴奋中,“你可吓坏我俩了!”
说话间,张巡和南八就朝着许远猛扑过来,别看他俩生的那么瘦,这一扑却带着沉重的力道,虽然隔着一层被子,依然精准地压在了许远的肋骨,肚子,胳膊,以及大腿上。
许远倒吸了一口凉气,痛得差点原地晕过去,他眼前黑了一黑,却连喊也喊不出来,因为南八壮硕的左臂正横压在他胸口。
一股极其苦涩的药汁从食道里反流回喉咙,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许远咳到眼泪涟涟,“你们这一定是谋杀!”
张巡和南八这才克制住内心的激动,手忙脚乱地从床上起身,再手忙脚乱地去将许远扶起来。
南八笨拙地拍着许远的背,想给他顺顺气,可南八从来没有照顾过人,一双大掌将许远纤瘦的背脊拍得砰砰响,力气大得让许远将口里残留的药汁尽数咳了出来,喷了张巡一脸。
“真……真叔呢?”许远艰难开口。
他心里真苦,嘴里更苦,心想父亲就不能让个正常人来照顾他么?就这么放心地把自己交给这俩人折腾?
张巡粗鲁地用手帕在自己脸上胡乱擦了两下,再将就这已经脏了的手帕在许远的脸上揩了几圈,将俩人脸上的药汁混着许远咳嗽时从眼角流出来的泪一把抹去。
“不用这么感动吧!”张巡潇洒一笑,“兄弟们照顾你,本就是应当的!”
感动什么啊?这两个家伙……
“真叔呢?”许远欲哭无泪。
他看了一眼房内那座小型水漏,迅速判断出自己已经昏睡了超过五个时辰。他仿佛陷在一场旋涡般的梦境里,无论如何都无法醒来,一醒来就感觉肚子咕咕直叫,饥肠辘辘的同时,还非常想……如厕……
许远扫视了屋内无处不在的药汁,恼怒地想,这两个小混蛋趁自己昏迷不醒,到底给自己灌了多少药液啊!
他打了一个充满苦味的嗝,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两个罪魁祸首。
“真叔在你爹书房呢!”南八回答道,“许大人从晓梦楼回来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只留了真叔一个人伺候。”
“晓梦楼?”
许远没有失忆,清晨发生的画面,突然之间历历在目,最后浮现出的一幕是他匆匆向暮秋告辞,然后便觉得天昏地暗,他摇摇欲坠地往家走,在视线里终于出现许府的大门时,一头栽进了雪地里。
回忆袭来,像针扎般,刺痛着他的神经。
许远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张巡和南八对视了一眼,表情严肃。
三人就这样谁也不说话,沉默中,唯有炭盆上的药壶最热闹,它执着地喷吐着白气,盖子在热水的滚动下,微微地脱离药壶,轻轻震动着,药液溅到火红的热炭上,发出刺啦声。
“你中的毒刚解,就别再瞎想了。”南八忍不住打破了沉默,他索性开口直说道,“是暮秋娘子给你下的毒,这个女人虽然很不简单,但她不想害你,只是想……让你睡上几天,别去找铜匦卫寻仇。”
中毒,暮秋,铜匦卫,寻仇……
这些字仿佛冰水从头而下,激得许远一个激灵。
他略带震惊地看着面前的二人,皱紧了眉头。
“别皱眉啦!”张巡伸出两只温热的手指,按在许远眉心的那个小小的“川”字,手下用力,想要将那三道竖着的,浅浅的纹路抚平。
可那几道纹路却怎么也抹不平,张巡自己也皱起了眉头,“你思虑太多了!”
他随即放缓了语气说,“你没忘记林婆婆临走时说的么?做人得像南八学习,没心没肺人不累!你瞧南八那额头,比我家里养的大鹅下的蛋,还光洁呢!”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话!”南八冲着张巡飞起一脚,也不真踹,他反击道,“对着润春院的小娘子时,怎么没见你那么能说会道!”
不一会儿,南八的头又耷拉了下来,不解道:“这铜匦卫究竟是什么来头啊!”
许远吞了吞口水,一番犹豫之后,终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远兄既然不愿开口,那我只好尝试着猜测一二了,”张巡托着腮,缓缓道:“垂拱二年,武则天曾下令制造铜匦,置于洛阳宫城前,分为延恩匦、招谏匦、伸冤匦、通玄匦。此四匦,变相鼓励天下之人互相告密,检举揭发,以便她随时接纳天下表疏,监察百官。”
南八听得入神,许远的目光颤了颤。
“妖后一朝,大兴酷吏,冤案百出,残杀功臣良将,迫害李唐子弟。我稍一想来,便觉得这铜匦卫既然承袭了“铜匦”两字,必为妖后爪牙,所干的勾当自然昭然若揭。”张巡继续说道,“只是,本以为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铜匦卫已随着妖后的陨灭而隐入历史尘埃,没想到时至今日,仍然活跃,仍然手染鲜血,甚至现身于钱塘。”
张巡定定地看着许远,“远兄,我猜中了么?”
“巡弟聪慧至极,自然全中。”
许远终于笑了笑,他低着头说,“巡弟还猜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你是说,那来头不小的槃蛇大人?还是说你母亲的事么?”张巡眨眨眼,“杀母之仇,自然是不共戴天的。”
“原来,你们全都知道了。”许远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张丑陋扭曲的肥脸。“不共戴天之仇……”他玩味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无法释怀的恨意又升腾起来。
“不愧是巡弟啊,”许远勉强笑了笑,“我不过才昏睡一场,你就将一切都知道了。你既然知道,便该清楚昨夜我骗了你们,你们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怪你没告诉我们你的母亲是被人所杀么?”南八冲许远摇晃着结实的臂膀,“槃蛇杀了你的母亲,小爷一定帮你宰了这混蛋!我的拳头厉害着呢,可不是吃素的!”
南八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不知道铜匦卫的手段,所以他才能如此慷慨激昂,可许远知道。
许远苦笑着摇了摇头,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微微颤抖。
不,他决不能把自己的朋友牵涉进来。
“在你昏迷的时候,许大人去了一趟晓梦楼,我和南八偷听到了他们二人的对话。这些对话不过是只言片语,距离我想知道的真相还很远。我要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了,我现在就不会如此着急了。你能将一切的前因后果都告诉我们么?”
张巡按住许远不自觉颤抖的肩膀,温声道,“你在害怕对不对?”
许远牙关紧咬,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母亲惨死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眼前。
“你总说,好兄弟是一辈子的事,没有什么是不能一起面对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曾经,我也和你一样,凡事都习惯了自己面对,但正是你和南八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论发生了什么,你的兄弟,你的挚友,是可以和你一起面对的!”张巡顿了顿,正色道,“有兄弟,何曾惧!”
“说的不错!咱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南八撩起袖子,故意露出肌肉分明的臂膀,得意道,“就算是天塌下来的事儿,也一起面对!有兄弟,何曾惧!”
许远怔住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们,眼里逐渐浮现出一层水光。张巡和南八,一左一右,将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带给了他无穷的勇气。
“好,我全都告诉你们。”
他的这两个朋友,两个兄弟,要和他一起面对他的梦魇。许远永远也无法辜负这样真挚的情义。
“一切都要从四年前的幽州城说起。”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共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