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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酒局 ...

  •   许远和南八气喘吁吁,用尽全力才追寻到空妙与四爷的落脚之处。幸好空妙郎君选中的地方并不算太远,就在胥王庙旁,那颗巨大的桂花树下。否则以他俩的脚力,绝对无法追上这两位轻功绝伦的盗贼。

      罗四爷与空妙郎君,一老一少,在漫天金黄色的花瓣中对立,月亮的清辉撒在他们的身上。

      藏在黑暗中的南八与许远,正借着模糊的月光偷看,瞧着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势,难不成他们这是要挑这个地方决斗么?

      罗四爷的瞳孔骤然放大,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和他年少时足足有六分相似,分明就是他和小婷的儿子!

      “你……长这么大了?”四爷憋了半晌,终于挤出这一句话来。

      “你走了多少年,我便多大了。”空妙郎君冷冷地开口。

      四爷挠了挠头,笑着说:“没想到我的儿子,长得这么英俊!”

      他本想努力缓解两人之间的尴尬,可这一句话,却点了空妙的死穴。空妙勃然变色,怒道:“我可不是你儿子!”他攥紧了拳头说,“我长得像母亲。”

      “是,是。”四爷连忙说道,“眉眼真像你娘亲,所以才能生得这么漂亮。”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番恭维能不能奏效,他缺席了三十年,从没有陪伴过儿子长大,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一个父亲,怎样与儿子交流,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笨拙。

      可不论他说什么,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大儿子都不开心,空妙郎君始终阴沉着一张脸,仿佛只是拿他当仇人。

      “你,”空妙随手拾起一支被风雨折断在地的桂枝,指向罗四爷,“明日就走,再也不许出现在母亲身边。”

      罗四爷看着这根枯树枝,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嘴角带着苦涩的笑。虽说他从未与儿子认真共度过一天,可他仍然能准确地感知到儿子心中所想。

      儿子恨他。

      恨,这种剧烈而又不能挽回的情绪,本就不容易隐藏。更何况,空妙郎君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对四爷隐藏这种情绪。他紧蹙的眉峰,凌厉的眼神,还有锋利的树枝,都清晰宣告了,他并不接纳这个所谓的“父亲”。

      就算空妙郎君不说,原本罗四爷也打定了主意,在确定了小婷的安好之后,他就离开钱塘。他的心中虽有万般不舍,可他也知道,不被原谅的自己没有留下来的理由。那一封休书,仿佛怀里揣着的热炭,让他坐立难安。

      他自嘲一笑,父子二人,在这一点上是不是也算是心有灵犀。

      “好。”他将佝偻的背努力打直,冲着空妙挤出一丝微笑。

      笑是发自肺腑的,这一夜,他不仅知道了小婷是否安好,还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心中那颗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没有什么比这一切更让他开心了。

      今夜,失散多年的他们三人,猝然重逢,已经是命运对他的恩赐。能与妻儿再见上一面,他心已无憾,又怎敢奢望太多。

      得到了罗四爷的应允,空妙忽然心中一空。他没想到,这个老头竟然答应地这么爽快。

      见到了爹,找到了娘,亲人俱在眼前,仿佛“家”近在咫尺,可他却仿佛彻底迷了路。

      他应该恨透了眼前这个男人才对,可当这个男人一脸沧桑,形容消瘦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心里所有的愤恨都无迹可寻。就好像是积蓄了他全部力量的一拳,终究是打在了空气上。

      血缘究竟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愤怒的消失,并不是出于他的理智,而是他的本能。

      血缘是什么?

      他的心中已有了答案——

      血缘是无能为力的恨。

      桂枝尖锐的那头垂了下来,空妙将树枝一甩,背过身去,他沙哑地说了声,“滚吧……”

      他本想替母亲狠狠教训罗四爷。可他,一个离经叛道的儿子,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一个不遑多让的父亲。再不济,父亲也给母亲留下了一封可恶的书信,而他,却没有勇气给母亲留下只言片语。

      空妙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他脚步不停,正欲踏着满地的桂花离去。

      “我会走,”罗四爷轻声说,“但不是明日。”

      什么?空妙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却并未转身。

      难不成这个人还有脸赖在这儿?

      “我答应了要教给南八功夫,如今功夫没传完,我还不能走,”罗四爷朝着草丛的方向望了望,吓得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偷窥者赶紧缩了缩脑袋,罗四爷轻声笑了笑,“我知道自己十恶不赦,你和你娘都不愿见我,但还请你容我多留几天。”他顿了顿,说道,“我还想再看看她,哪怕只能隔着院墙,偷偷看看也好。”

      空妙强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便你。”

      “你呢?有何打算?”

      “再逗留几日,待脚伤痊愈后就离开。”

      “去哪?”

      “不知。”

      空妙苦笑,母亲既不愿见罗四爷,也不愿见他,就算赶走了罗四爷,他又有什么脸面继续留在这里呢?

      他倒不是故意不让罗四爷知道自己的去向,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母亲不认他,这个打击太沉重,让他感觉连呼吸都困难,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乱过,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离开这里。

      不如,再去一趟幽州城吧!

      幽州城地处边境,绵延不绝的城墙之外就是辽阔的异域。大漠黄沙,天高云阔,饮胡酒,听胡笳,或许这样的生活才能让自己封闭的心稍微开阔一些。

      “这个东西,你留下。”罗四爷将那张绣着“婷”字的手帕放在空妙手中,“有空的时候,记得回来看看你娘。”

      罗四爷顿了顿,没有将藏在心里的话说完。

      空妙握住这方手帕,细细打量,红线已经褪色,面料也失去了光泽,他握着手帕,就仿佛握住了属于父亲的那段凄凉漂泊的时光。

      “交换吧。”他将袖中珍藏的画像抽出,慎重地交给罗四爷,“物归原主。你给母亲画的画像,母亲一直将它压在枕头底下,日日夜夜地看。可原画被我弄丢了,这幅是我徒儿画的,比你这个老头画的好多了,你收好了。”

      桂花从枝叶间跌落,洒在他们的衣襟上,留下幽幽的花香。

      两人相顾无言,彼此沉默。

      真尴尬啊!南八和许远对视了一眼。

      南八不明白,罗四爷与自己在一起时,分明是一个脾气跳脱的老头,他们相处地很自然,也常常互相开玩笑,怎么罗四爷面对自己的儿子,反而局促起来。

      许远不明白,总是欢乐洒脱的空妙郎君,怎么也会有哑口无言的时刻。或许他本就不了解这个自称是他“师父”的男子,欢乐洒脱只是他的表象,褪去了伪装的他,竟然如此落寞。

      “陪我喝一杯吧!”空妙抬头,直视着罗四爷,原本阴暗的脸庞突然又变得神采奕奕。

      “什么?”罗四爷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喝一杯!”空妙拍了拍罗四爷的肩膀,嬉笑着说:“你这个老头,虽然看上去一无是处,喝酒总该会吧!”

      罗四爷搞不懂空妙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只好配合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这一夜过的真是难熬,不喝点酒可怎么熬得下去!”空妙终于恢复成了许远熟悉的样子,他单腿蹦到桂花树下,弯腰费力地抬起两块重叠在一起的大石头,感到有些艰难,他冲罗四爷大喊:“老头!过来搭把手啊!”

      罗四爷连忙冲到桂花树下。

      接下来的画面逐渐变得匪夷所思,南八和许远惊讶地看着空妙郎君惬意地倚靠在桂花树下,对着罗四爷指手画脚,一会儿指使罗四爷将大石头搬开,一会儿指使罗四爷徒手挖开地面的泥土。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不是要喝酒么?怎么不去酒肆?怎么反而在地上打起洞来?
      更奇的是,原本脾气也不小的罗四爷,竟然对空妙言听计从。

      很快,松软的泥土就高高地堆了起来,桂花树下出现一个一尺宽的大坑。罗四爷探身入内,两手捧出一口大缸,再稳稳地将大缸落在空妙面前。

      空妙的脸上浮现出无法克制的喜悦,肚子里的酒虫已经开始叫嚣个不停,他连忙将坛子口上紧紧缠绕的密封布一层又一层地取下来,酒坛的盖子还没掀开,清冽的酒香就在顷刻间弥散而出。

      空妙两眼放光,动作不停,他小心翼翼地将酒坛的盖子揭开,坛子内露出一汪澄黄如金的琼浆。

      一阵凉风吹过,几朵桂花打着旋地落在金黄的水面上。

      南八吸了吸鼻子,觉得空气中的桂花香气反而更浓郁了。

      “不愧是十年的桂花酒!”空妙大赞一声,他变戏法似地拿出一把白瓷酒壶,扯下酒壶盖子,再将酒壶放入坛中,随着几声咕噜与几团气泡,金黄色的酒液很快便将酒壶注满。

      他迫不及待地往口中倒了一口,浓烈的酒气从鼻腔直冲颅内,将其中纷繁复杂的思绪瞬间一扫而空。

      真畅快!

      他长出了一口气,满意地闭了闭眼。酒液润滑,醇厚甘甜,回味无穷,齿颊留香。

      美酒,是经得住品味的。

      他用袖子在沾满酒液的壶身上擦了擦,金黄的酒渍立即留在了许望的衣服上,他贪婪地吸了吸酒液里蕴含的芬芳,再豪迈地将酒壶举到罗四爷的面前,命令道:“尝尝看!”

      罗四爷的酒虫也被勾起,他做梦也想不到这株百年桂树下竟然还埋藏着一坛窖藏十年的桂花酒。他光闻气味,便足以判断出这酒的珍贵。

      他一把接过酒壶,也不推脱,一抬手,白瓷酒壶的瓶口就流出一道闪光的液体,随着一道弧度落入他的口中,原本苦涩的口腔刹那间充满了香醇的酒液,他赞叹道:“当真极品!”

      空妙开怀大笑,将酒壶接过,瓶口对着嘴,又是一阵狂饮。

      “就你这落魄老头,还分得出酒的好坏?”空妙嗤笑,“要不是看在你很快就要滚蛋了的份上,我才舍不得将我珍藏十年的酒拿出来给你喝!”

      罗四爷的眼睛眯了眯,也冲空妙笑道:“这酒当真是你十年前就埋下的?”

      空妙一甩衣袖,正准备将早就编好的说辞拿出来,唬一唬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头。

      他本想说,十年前,他独身一人闯荡江湖,偶于富春江畔遇百年桂树,见满树金黄,花香独绝,不忍其零落成泥,特取花酿酒,深埋地下,以天地日月窖藏之。待有朝一日,开土取坛,与有缘之人一醉方休。

      这一番漂亮的说辞,更能显示出他空妙郎君的浪漫肆意,不拘一格。

      可还没等他将这一番话说出口,罗四爷就干咳了两声,轻轻指了指洞口边挖出的黄土。他立刻明白了老头的意思,新土与旧土,成色大不一样,轻易就能分辨。

      原来这老头早就发现了。

      空妙郎君撇了撇嘴,老实交代道:“前几日刚埋的。”

      闻言,许远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在这大酒坛出土的一刹那,他就感觉不太对劲,现下听了空妙郎君的话,他彻底明白了家中失窃的那一坛玉蟾月桂酒跑哪去了。

      这坛在许府的地窖中足足窖藏了十余年的桂花酒不见了,最心疼的人就是真叔。

      酒过三巡,空妙和罗四爷已将酒坛里的酒喝了大半。酒酣胸胆,二人之间也不再那么拘束。

      空妙一拳擂在罗四爷的肩上,怒道:“要不是我也从家里跑了,我早揍你了!”

      罗四爷呵呵一笑,将空妙搭在他肩上的手甩开,瞪眼道:“你这小子,竟然偷家里的钱去给妓/女赎身,还自毁功名离家出走,要不是老子比你早跑十几年,老子真想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这老头,憋了半天,终于说实话了!

      空妙怒极反笑,“你还有脸来打我?当年你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可曾给我们母子留下半个子儿?”

      罗四爷被酒气惹得泛红的脸,又更红了红。

      空妙凑近罗四爷通红的脸,口中喷着酒气,“但凡小爷心里能少些愧疚,咱俩今日谁打断谁的腿可不好说呀!”

      “我老了,我打不过你。”罗四爷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山羊胡子快活地抖动着,“打不过,我就跑呗!反正你小子也追不上我。”

      “你跑啊!你赶紧跑!”空妙最不能忍受有人质疑他的轻功,当即更怒了,“今夜就滚蛋,小爷不想见到你。”

      一老一少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斗嘴,许多积郁在心中的真话,就这样借着酒劲抒发出来。

      =

      躲在黑暗中的张巡,围观了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一股血气上涌,几乎要被气晕过去。

      这对奇葩父子,非但不去林婆婆家门口负荆请罪,拿出三顾茅庐的诚意来请求林婆婆的原谅,居然还躲在这里喝酒!更出乎张巡意料的是,这俩人说来说去,不仅什么有价值的话都没有说出来,竟然还决定再度远走他乡!

      张巡的头隐隐作痛,感到事情的走向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握,这可是他绝对不能允许出现的情况。

      这对父子的性格真是如出一辙,遇到困难和阻碍,第一顺位的念头永远是逃避和退缩。

      看着桂花树下的二人,豪饮烈酒,面红耳赤,一副借酒消愁,醉生梦死的模样,张巡忍不住咬牙切齿。

      有没有搞错啊?

      要是真让这俩人跑了,谁又能抓得住他们呢?

      张巡眼睛一转,就看见了另一边的草丛里那两个熟悉的人影。

      南八和许远,满脸的苦大仇深,正为了这对父子扼腕叹息,仿佛桂花树下正在上演催人泪下的悲剧。

      这有什么好扼腕的?张巡扶额,我看这俩酒鬼快活极了!酒坛都快见底了!

      张巡悄无声息地绕到南八和许远身后,突然伸手,一边一个,将二人的惊呼硬生生按回肚子里。

      “别叫,是我。”

      另外两人一回头,见到张巡,俱是一喜。

      “你也在偷看?”二人异口同声,一脸天真。

      这不是显然的么?难不成自己是在散步之时偶然路过?张巡一头黑线,纠结要不要现在就当着这两人的面,算一算窝藏包庇的罪状。

      算了,算账的事不急于一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他们商量。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声大喝打断。吓得他连忙拉着南八和许远低下身子,趴在草丛里。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喝了半缸桂花酒的空妙不知发了什么神经,他又将地上的枯树枝捡起,仿佛正握着一把宝剑,他举着枯枝在桂花树下胡乱挥舞了一阵,忽然放声大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真是彻底喝醉了。

      他酒兴正酣,顶着一脸的酡红,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高喊着李太白的诗来遣怀,可那脚步虚浮,摇晃不止的模样,颇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意味。

      罗四爷早已喝得两眼昏花,迷迷糊糊之中,仿佛眼前有无数个挥舞着树枝的空妙。虽然空妙的身形毫无章法,步法混乱,可他才不在意。

      这儿子,小婷不认,他却怎么看怎么欢喜,这小子长得英俊也就算了,轻功也练到绝伦,更难得的是,他竟然还会诵诗!罗四爷呵呵直乐,卖力地为空妙击掌叫好。

      “好!好!”他的眼睛笑成了月牙,浊泪混着酒液一起钻进喉咙。

      他从没想过,此生还有这样的机会,在如此良夜,头顶圆月,身倚老桂,与自己的儿子开怀畅饮,共谋一醉。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神灵保佑,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或者,倒流回三十年前。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草丛里还有三个人,正如同三只瘦小的蚱蜢,将脑袋凑在一处,嘀嘀咕咕,嘀嘀咕咕。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酒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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