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朝颜(二) ...

  •   =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青蕖手抚荷花,幽幽叹息。

      大门被人暴躁地推开,豹纹男子领着一众山贼,提刀大步而进,目光如刀,锋利地扫视着院中的所有。

      不过是一间破落院子,处处都漂浮着尘埃,寂寞得如同被时光遗弃的角落。

      院墙四合,院内狭小,往前走十步,往后走十步,整个院子便逛完了。其实甚至都不需要走动,只消四处扫上一眼,便可将一切尽收眼底。

      黑压压的山贼面前,只有一位卧坐水边的女子,她手捧未开的荷花,半低着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只一门心思地凝视着怀中粉白的花朵,念念有词,吟吟自语。

      忽然,她将花苞抛入水中,水花溅了一地。青蕖捂着嘴,剧烈地咳了起来。

      “什么鬼!”豹纹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他突然回想起女尼方才的告诫,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

      “咳咳咳!咳咳咳!”女子越咳越烈,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纤细的脖颈上青筋密布。她双手按着喉咙,想要努力克制,可这咳嗽来势凶猛,大有不死不休的迹象。

      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女子身子一歪,彻底匍匐在地,任凭泥土污糟了衣衫也不起身。她就这样躺在冰凉的砖石上,艰难地喘息着。

      “还真是个痨鬼!”

      凶恶如山贼,也不禁变了变脸色。听到那一连串令人窒息的咳嗽之后,豹纹男子只觉得喉咙莫名干痒,他扭头对身后的人怒道,“傻站着干嘛!给我搜啊!”

      “老大,还有这个必要么?”一个跟班扫视着一览无余的小院,犹豫道。

      “废什么话!还不快搜!”豹纹男子在跟班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险些将他踹进了水塘,“手脚快些!进屋搜!”

      山贼们只好依令而行,径直往佛堂中寻去。他们不约而同地,都选择绕开了那个咳嗽不止的女子,掩着口鼻,草率地搜寻了一圈。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女子的咳嗽终于止住了,她面皮通红,眉目含泪,泫然欲泣,吟出幽咽难断的诗句。枯瘦的手执着地朝水中的荷花伸了过去,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不关心,对嘈杂的外物充耳不闻,眼中只有水面上方飘荡的红影。

      “怕不是魔怔了……”豹纹男子结巴了,他只觉背上爬满了来路不明的凉气,他连忙侧过头,吐出一口唾沫,骂了声晦气。

      “她在和谁说话?”豹纹男子问道。

      “老爷有所不知,这位孙家小娘害病的日子长了,又在这院里关了多年,每日无人说话,久而久之,这儿就出了些毛病。”女尼指了指脑袋,语气嫌恶道,“平常她便喜欢对着水面絮絮叨叨,若有人靠近,她就停下来,据说是在和自己的影子说话呢!”

      女尼颤抖着搓了搓手臂,又道:“可瘆人了!”

      “今日大爷开恩,便不杀你,”豹纹男子转了转手中的长刀,惋惜道:“看她这弱不禁风的样子,想必也没有几日好活了。”

      山贼们搜索完毕,重新汇聚在豹纹男子身边。他们搜遍了整个小院,都是一无所获。

      “怪了,那只肥羊若不是在这儿,又会是在哪儿?”豹纹男子搓着下巴,疑惑地盯着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道锋利风目光聚焦在荷花之间,审视了片刻,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这院子外面是否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藏人?”他凶狠地说道,“你老实交代,否则大爷就一刀宰了你!”

      女尼慌了神,连连摆手道:“大爷饶命!再没有别的地方了,翻过这座小院,那便是悬崖了!无论如何也藏不了人的!”

      豹纹男子眼珠一转,似是不信,他一脚踹在女尼的右大腿,喝道:“你们这些比丘尼成日里念着阿弥陀佛,其实满口谎话!我必得亲眼见见!”

      话落,他招呼着这乌泱泱一众凶煞,离开了小院,往寺中其他院落寻去。所经之处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灰袍老尼疼得在地上打滚,又不敢放声大叫,滚了几圈后,她捂着伤口挣扎着起身,朝着青蕖所在的方向呸了一口。

      “真晦气!”她踉跄着走出院外,手忙脚乱地取出钥匙,将大门牢牢地锁紧。“怎么还不断气!”

      所有人接连离去,小院再度陷入了寂寞的云雾。

      这里好像从来都不曾有人搅扰,将在时光遗忘的角落里永远宁静下去,直到年复一年积攒的尘埃,将其埋葬。

      水面平滑如镜,青蕖直起身,对着水面上的影子注视良久,好像不认识镜中之影是何人。

      一截中空的,细长的花茎轻轻晃动着,几朵小小的气泡从水底咕噜咕噜地冒了上来。

      浅青色的影子被浮出水面的气泡扰乱了。

      青蕖淡淡一笑,用手指拨动着那一截花茎。

      “他们走了,出来吧。”

      =

      哗啦——

      一个湿漉漉的人形破水而出。

      半柱香之前那个风姿卓绝、如仙似幻的少年郎已经被泡成了一只落汤鸡。风间颜撑在水塘岸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虽说可以通过中空的荷花茎干换气,可在水中待了那么长时间,他还是感觉呼吸逐渐困难。

      那张洁白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圆润的水中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向光洁的脖颈。

      风间颜全身都湿透了,月牙白的丝绸长衫紧贴在身体上,再华贵的衣裳一旦落了水,便再也显不出古朴尊贵的气韵,却勾勒出风间颜身上隐约的肌肉线条。他的发冠散掉了,一头不输女子的墨发湿哒哒地贴在他单薄的背脊上,好不狼狈。

      风间颜的心中充满着庆幸。他知道,那些想要取他性命的贼人已经走远,那一道在他背后穷追不舍的杀机终于暂时解除了。
      “多谢……多谢姑娘……”

      他的唐话还是不甚标准,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多些菇凉”,风间颜揉了揉眼角的水痕,眨了眨微蓝色的双眸,翻身爬上岸来。

      几声轻笑传来——

      那声音好似银铃,悠扬地轻扣着他的耳膜。

      “菇凉……笑什么?”他抬眼,不解道。

      就在这时,他才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未免太近了些。

      她如画的眉眼,素净如雪的肌肤,左眼之下那颗细小的泪痣,鬓边弯曲的长发,甚至……那张如同凋零的晚樱,血色极淡的花瓣般的双唇。

      风间颜尽收眼底。

      蝉鸣声像一张大网,从头顶的老树浓荫间洒下,却掩盖不了两副年轻的胸膛中加速的心跳声。青蕖细微的呼吸甚至已经喷在了他的脖颈上,风间颜的脸登时有些发热,两团酡红不自觉地攀上脸颊。他全身湿透,哪里还有半分身为遣唐使的礼仪气度,听到两声轻笑,便以为这位姑娘是在嘲笑他此时的狼狈模样。

      “真是……失礼了……”他抱歉道。

      “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这样一双眼睛。”青蕖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她摇了摇头,又道:“不过……你不是他。”

      他?他是谁?风间颜心思一动,似乎想到了些什么。

      风间颜双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忍着脚腕的疼痛,顾不上擦拭身上的水,拱手道:“在下名叫风间颜,来自东瀛,方才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他日必将报答。”

      他开门见山,自报家门。心中暗自思忖着自己刚才的这番话究竟有没有说标准。渐渐的,衣衫上的水滴滴答答,很快就在他的脚下汇聚出一滩水渍。

      “我叫青蕖,你可以叫我小青。”青蕖伸出手,将指尖轻点在水面上,指尖蘸水,就地写画,“青色的青,红蕖的蕖。”

      几行水痕在砖石上交错,留下两个娟秀的汉字。

      夏日炎热,水痕须臾之间便消弭殆尽,可那两个字却不可思议地深深地烙在了风间颜的心中。

      “红蕖便是荷花的意思,我曾有个小妹,便唤作荷妹,也是一个意思。”

      “我听闻,大唐的姑娘都是不能读书认字的。”风间颜想到了方才青蕖口中吟诵的那段诗文,好奇道,“你不仅识字,还会作诗?”

      瘦影自临春水照……他忽然想起那个尼姑说的话,说这个姑娘喜欢和自己的影子说话。风间颜忽然感到很难过,到底是怎样寂寞无望的岁月,才会让这样一个聪慧独特的女子只能对着水中的倒影说话。

      荒废院落,重门深锁,临水自照,孤影自怜……他到底闯入了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在大唐,也是有识字的姑娘的。我在此处待得久了,每日无事,便随口吟几句诗,打发时光。”青蕖淡淡一笑,“我听我娘亲说过,东瀛是一座漂浮在海上的仙岛,仙岛上住着的都是神仙。”

      “只是一座海岛罢了。”风间颜说道。

      夕阳的余晖照在青蕖的身上,她的脸庞上流淌着缅怀的光影,“我的家乡在舟山岛,那里也是一座海岛呢。”她笑了笑,“不论从什么方向望出去,看见的都是海,也只有海。小时候,我总拉着小妹去海边,看海浪一阵阵袭来,又一阵阵退去,我总幻想着会不会有朝一日,海浪会大到将脚下的小岛给吞没了。”

      她的眼神清澈如水,不见丝毫的防备畏惧,仿佛看见了阔别多年的友人一般侃侃而谈,她开心地笑着,可那笑容却虚弱异常。

      “你病了?”风间颜没有忘记山贼来临时,青蕖那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心无端地揪了起来,他看向了那扇紧闭的大门,犹豫着开口:“你是……被关在这里的么?”

      虽然是个问句,但答案几乎是不言自明的。

      方才他为了躲避山贼藏匿于水塘中,岸上的对话虽然不能听得十分真切,但也能听出个大概。

      这座人迹罕至的小院,前门有人看守,背靠悬崖,的确是个囚禁人的好地方。

      “很快我就能出去了……”青蕖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她一脸认真,那神情一点也不似作假。“你的腿受伤了,进佛堂来吧,我给你上药。”

      风间颜随着她走进佛堂,温顺地坐在她递来的一块蒲团上,看着她从一个隐蔽的小斗柜里取出药膏。青蕖轻柔地挽起他脚腕上的衣裳,动作麻利地替他在脚上的伤口处上药,他吃了一惊,正想将伤腿抽回,却被青蕖一把按住。

      “别动。”她轻咳了几声,“很快就好。”

      药膏冰冰凉凉,很快便消减了伤口的疼痛。他的脸又有些红了,连忙不好意思地道谢。

      “这里居然还有药膏?”他问道。

      “原本是没有的,”青蕖抬头一笑,“我身上总是有伤,这寺中有个小沙弥看不下去,却又进不来这院里,他便在小院的西北角挖了一个小洞,时不时便会偷偷送些吃食还有药膏给我。她朝斗柜中一指,又道,“除了药膏,里头还有些面馍,番薯,虽说不多,但我病的太久,吃得越发少,也足够了。”

      风间颜的心狠狠地往下沉了沉,他语调有些颤抖,“你说的小沙弥,可是一个个头小小,眼睛圆圆,头顶只有七个戒疤的小和尚。”

      “你怎么知道?”青蕖的脸上划过一丝疑惑,随即又笑道,“小师父怕疼,方丈给他受戒时,烙到第七个戒疤时他便死活不肯了,寺里的人都唤他七戒。”

      “他……”风间颜不知应该如何开口,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乎听不清楚,“死了。”

      “什么?”药膏瓶子落在了地上,沿着砖石滚出去好远。

      “一炷香以前,他被山贼杀了。”

      青蕖低着头,拳头紧紧握住,风间颜看不清她的表情,却看见他们脚下的砖石上洒下了几滴水珠。

      “好啊,都走了……”她的背起伏着,似乎正在艰难地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对我好的人,都走了……”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凝重,风间颜不知道应该怎么劝慰青蕖,他缓缓收回上好药的腿,表情凝重。对于小沙弥的死,他也无法释怀。

      脚腕仍然隐隐作痛,接下来的几天,他怕是离不开这里了,等他的脚伤恢复,多治比大使恐怕都快要到长安城了。

      青蕖站了起来,像一片柳叶般飘到了佛像之下,她合掌祷告着,没有血色的嘴唇嗡动,念诵着心经。

      末了,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对菩萨说道:“娘亲,妹妹,小师父……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了。”

      =

      往后的几日,风间颜都躲在青蕖的小院中,寺庙中的山贼还没离去,他的脚伤也尚未痊愈。

      进入夜里,二人便从佛堂正中划出一条分割线,一人各占一半,各自睡去。

      起初,风间颜坚持不肯,认为与一位姑娘同一屋檐过夜实在是于礼不合。

      青蕖问到:“外头都是正在找你的山贼,你的脚伤了,出去不得。你瞧这院里,哪里还有第二个屋檐?”

      夏夜晚风吹至檐下,吹动了正悬挂在屋檐之下的那一身月牙白的长衫,长衫悠悠荡荡,仿佛被剪裁下的一段月光。
      风间颜微红着脸,扯了扯衣襟,仍有些迟疑。

      青蕖往佛像一指,说道:“慈云大士在上,菩萨见证,你我二人同处一屋实为权宜之计,你无须如此介怀。”

      “既如此,便只好暂时叨扰小青姑娘了。”风间颜靠着墙壁,蹲坐下来,“小青,你别害怕,我绝不会越过这条线的。等我脚伤好转之后,便会告辞。”

      青蕖拥着薄衾,淡淡一笑,“我有什么好怕的。”

      将死之人,该是再无所惧才对。

      这一句心声,她默默说给自己听。

      “我身患痨病,怕染及你,这几日你的饮食切记要与我分开。”她轻咳几声,仔细叮嘱。

      两盏油灯在莲花宝座旁点亮,太阳西沉,永昼褪去,佛堂内一片昏黄。

      “你的病……能治好么?”风间颜皱眉道。

      “不论是什么病,起初都有治愈的可能,但病这东西,一旦成了势,便再难好了。”青蕖笑道,“不过你不用害怕,只要你与我保持距离,不共用碗具,这病便不会染上。”

      几缕白烟从香炉中升起,佛堂内漂浮着肃穆的檀香,风间颜默然地看着烛火下那个秀美的侧影,眉头皱地更紧。

      这都什么时候了,自己都病成这幅模样,还有闲心担忧是否会传染他人。

      风间颜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学着青蕖方才的语调,说了声:“我有什么好怕的。”

      青蕖笑了笑。

      然后,那个单薄如纸的人在衾被中翻了个身,背对着风间颜,不再答话。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会咳嗽。

      低哑缠绵的嗽声断断续续,成为此夜之中,唯一的响动。

      不知是被那绵长的嗽声搅扰,还是被今日所发生的桩桩怪事牵扯,风间颜的心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他躺在冰凉的砖石上辗转不宁,脚腕隐隐作痛。

      夏日漫长,永昼难消。

      立夏之后,白日只会越来越炎热,一入夜,反倒有了几分凉意。

      月轮皎洁,照亮了佛堂之外,几从荷花在月色中慢慢绽开闭合的花瓣,水珠从花瓣之间坠落水面。仿佛一支极其缓慢的舞蹈,催人入眠。

      风间颜借着屋外的月光与堂内的灯火,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除了菩萨的金身稍显华贵,其他所有的陈设无一不简陋。看来,即使是大唐的佛寺,也不是处处奢华。

      薄衾之下,睡着一个枯瘦的人,她后脑的长发从被中钻出,铺满了冰凉的地面。

      她真瘦啊!风间颜心想,倘若小青姑娘此刻不是侧身睡着,而是平躺的话,自己甚至都不会发现被子之下还躺着一个人。
      她被关在这里多少年了?

      多年以来,她度过的就是这样的夜晚么?

      孤寂……冰凉……了无生趣……

      寂静地如同躺在了一座空荡荡的坟墓里。

      他本以为踏上那艘开往大唐的船,再熬过九死一生的汪洋,便能在这片传说中的天朝上国中找到答案。但现在,风间颜彻底迷茫了。

      他看着破旧的佛堂,开始怀疑这里真的是富饶强盛的大唐么?既然是传说中的唐土,又怎么会有如此可怜的人存在呢?
      风间颜的心被无数疑问填满,他仰起头,看向了坐落于黑暗中的那一尊佛像。

      真是讽刺的景象。

      菩萨金身闪耀,眉眼含笑,总是一副慈悲为怀的模样。可就在菩萨的金足之下,正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风间颜的心中突然涌现一声质问——她为你添过多少次灯油?为你燃过多少次线香?她的苦楚就这样直白地摊放在你的眼前,却不曾得到过你哪怕一次的庇佑……

      凡人的苦难,神明真的能够普度么?

      菩萨的眼眶上流淌着淡淡的金光,仿佛正对着他眨眼。

      风间颜缓缓阖上了那一对蓝瞳,不知不觉间,他竟然睡着了。

      =

      这一夜,青蕖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舟山岛的家。家中陈设如旧,却空无一人。

      没有娘亲,没有妹妹,甚至没有那个叫她恨入骨髓的父亲。

      她茫然四顾,好不慌乱。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是娘亲和妹妹吗?
      她兴奋地跑过去,一把将门拉开。

      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那个蓝瞳僧侣。他手持一卷心经,微笑。

      是你……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在想着那句“早慧福薄,命如微尘”,如果有机会再见到那个东瀛高僧,她真想告诉他,佛门净地,也远不了灾祸。

      这世间的一切苦厄烦恼,人心所藏之幽深污秽,即使身处佛门净地,也避不开,驱不散,渡不尽!

      而现在,他就在自己眼前!

      青蕖伸出手,想去抓住那一卷心经,可她的指尖刚一碰到泛黄的古卷,就如同触碰到水面的波纹,涟漪泛起,哪里还能见到僧人的身影。

      一切都如镜花水月般散去了。

      待水面重新归于平静,她的影子清晰地倒印其上。枯瘦如柴,眼窝深陷,不人不鬼。

      三年了,身子一天一天衰败,她比谁都清楚,生命的终点就快来临。

      那些话,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亲口对那个僧人说了。

      如果,她当年真的遁入佛门,随他远游,如今的一切会不会变得很不一样?

      不知不觉,泪水从干涸的眼眶里涌出。

      青蕖恓惶地睁开眼,满脸泪痕。

      却迎面与一双熟悉的蓝瞳对视。

      是风间颜。

      他食言了,在听见了她睡梦中凄凉的哭喊之后,风间颜毫不犹豫地越过中间的分割线,来到了她的身边。

      “你做噩梦了。”他担忧道。

      青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坐了起来。

      她一摸身上盖着的薄被,心中吃了一惊。被中濡湿一片,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出了这么多的冷汗。

      身子是愈发虚弱了。

      风间颜的脸在她眼前出现了重影,微蓝色的眼眸变得模糊。

      青蕖深吸了几口气,重新睁开眼睛。

      天光大亮,蝉鸣热烈,又是一个白天了。

      她不知道,这样明亮的白天她还能看见多少次,会不会她在某一天睡着之后,就会永远陷入沉睡,再也睁不开眼睛?

      这个白天本该与任何一个不断重复的白天都没有任何不同。但青蕖日渐麻木的嗅觉竟然有些复苏,她清楚地闻到了一阵清雅的花香。

      一低头,她的心跳重重落了一拍。

      一大捧粉蓝相间的花束横在她的眼前。这些小巧的花朵状似喇叭,气息甘甜,被弯曲缠绕的藤蔓规矩地扎成一捆。

      青蕖的眼睛被惊喜点亮,她轻抚着娇嫩的花苞,对风间颜笑道:“你送我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收到花。

      在那双微蓝色的眼眸的注视下,她那颗蒙满灰尘的坚固心墙似乎破开了一道小小的缺口。

      “是的,我醒得早,在这小院中绕了绕,我看墙角上生满了这种粉蓝色的小花,很是可爱。”风间颜点了点头,“小青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母上……我娘曾和我说,姑娘都是喜欢花的……”

      青蕖笑了。笑得极美。

      这是三年以来,她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容。笑得开怀热烈,像极了未经世事的孩童。

      风间颜被这笑容晃了神,手中的花险些没有拿稳。

      “这花叫做夕颜,又叫做牵牛花,乡间野地里常常见到,生得极是轻灵可爱,”青蕖顿了顿,“只可惜,此花的花期极短,朝开夕败,寿数难久。”

      风间颜没能听懂青蕖话中的惋惜,但他看懂了青蕖脸上转为落寞的笑容。

      他方寸大乱,急问道:“你……不喜欢这花么?”

      他今晨很早就起来了,蹑手捏脚地走出佛堂,就是为了给青蕖采摘这些花朵。不知为何,他想让这个姑娘开心。

      “不,”青蕖否认,“我很喜欢,这花的意头与我甚是贴合。”

      “喜欢就好。”风间颜终于放下心来。

      风间颜的很多话仍说得不标准,但青蕖能够领悟他的意思。她偶尔纠正他,更多的时候是一笑置之。

      “我的妹妹,生来便是个哑女,偶尔能说出些字句,不过也像你一样,总是说不清楚。”青蕖说道。

      风间颜将头微微偏了几寸,感觉这话好像有些不太对劲,但他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风间颜……”青蕖忽然一字一顿地唤他的名字。

      他吃了一惊,连忙应道,“我在。”

      “风间……就是你的姓氏么?这是东瀛姓氏,在这里从未见过。”青蕖问道,“你们倭国人来到大唐,是否会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呢?”

      风间颜思索片刻,答道:“会的。我们那里的许多人,到了大唐之后都会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供他们身在大唐时使用。”

      “那他们都取了些什么样的名字?”

      “什么样的都有,大多会采用唐人的姓氏。我知道的,便有改姓晁的,也有改姓朝的。”

      “朝……”青蕖沉吟着,她珍爱地抚摸着那些粉蓝色的花瓣,若有所思。

      “风间颜……朝颜……”她突然两眼放光,扯住风间颜的衣衫喊道,“这花叫做夕颜,寿数难久,朝生暮死,大不吉。你便叫做朝颜可好?一朝一夕,一荣一枯,朝这一字充满了生命活力,有初生朝阳的气象……”

      青蕖欣喜极了,她带着请求的口吻,重复了一遍,“你在大唐的名字,就叫朝颜可好?”

      心头的那道缺口被一阵暖流冲开了。

      青蕖第一次看见丰神俊朗的风间颜,便觉得他的气息如同朝阳,容颜好似话本里的神仙郎君。从他跌落院墙的那一刻,她灰霾的心中就好似被带进了一缕暖阳,许多前所未有的异样情绪在心中翻涌。

      她知道,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

      “朝……颜……”他喃喃道。

      他不知道这个虚弱的姑娘为何会因为他的一个名字而如此激动。但他是真的很想再看她笑的模样……

      在那道秋水般的目光的注视下,风间颜轻轻地点了点头。

      “从今往后,我在大唐的名字,就叫朝颜。”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朝颜(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