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少年行》黎唯双

26、凝红

　　“前所未有！什么是前所未有啊？”南八在小院里走来走去，急的跳脚，“真是见鬼了，这赵公子真是过分，提的这都是些什么鬼要求！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嘛！”

　　张巡和许远面前的石桌上摊开了好几本书，据说是刚刚从福记书肆里找来的，与烹饪相关的书籍。

　　烛花摇影，两盏油灯，二人正目不转睛地翻阅着眼前的书本，全然不把叽叽喳喳的南八放在心上。

　　啪地一声，南八愤怒地将张巡面前的书页合上，他怒道：“别研究菜谱啦！”然后转身将许远面前的书页也合上，“现在学做菜已经来不及了！”

　　张巡看了一眼南八，抬起手腕，轻敲了三下那一张薄薄的切结书，冷冷道：“别吵，难道你不想帮荷妹赢回身契么？”

　　“自然想！可是……”南八没能把话说完，在他心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况且，他也不知道张巡到底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可是的，想赢的话就安静些，一会儿有你出力的时候。”张巡低头，将书本翻开，飞快地翻阅着，“就快找到了……”

　　“莫急，一定会找到办法的……”许远拍了拍南八的手，示意他将爪子挪开，然后再一次陷入了阅读。

　　这两人真是……

　　南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区别于南八的焦躁，荷妹则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她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不能再去给张公子和许公子添乱，可她的动作仍然暴露了她的内心，她远没有自己表现出的那么镇定——从赵公子走后，直到现在，荷妹一直在紧张地搓着手。

　　就在这时，朝颜缓缓走到她的面前，不说话，伸出手，将攥在手里很久了的荷花递到了荷妹手中。

　　“给你。”

　　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香味。

　　四朵花之中，两朵含苞待放，一朵已经半开，一朵已经全然盛放，层层叠叠的花瓣绽开，开得很是圆满，最外层的花瓣甚至已经有了坠落之意，一两片粉白的花瓣，孤零零地在风中轻颤着。

　　“啊啊……”荷妹的脸霎时红了，捧着荷花，更加手足无措。她微屈双膝，下巴轻点，算是对朝颜公子突然赠花的谢礼。

　　她不是没有注意到沉默的朝颜，这样出挑的郎君，即使是放在人群之中也是无法忽视的存在。

　　她本以为，张公子和许公子已经是天人一般的存在，可朝颜的模样却也不输分毫，甚至更见柔美，带着一股独特的阴柔的气息。

　　听南八说，这位公子好像还是异国人。

　　更奇怪的是，朝颜的忽然出现，竟让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之感，心也砰砰地跳个不休。

　　在方才的混乱之际，她便感知到了身旁那一道来自朝颜的目光，那道目光是如此的坚决有力，似乎包含着强烈的情感，可她不知道那双罕见的微蓝色的眼眸里，到底含着怎样的情绪，是探寻，是审视，是疑问，还是不屑？

　　这样的人，高如皓月，他的心思又哪里是她这样低贱的人可以揣测的。

　　荷妹承受不了朝颜直愣愣的凝视，只得连忙垂下头去，后退了两步，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白净的面庞上投下两片阴影。

　　“这位姑娘，”朝颜终于说出了自踏入这间小院子以来的第一句话，苍白的脸上竟然也冒出了两团酡红，“长得……真像我的一位故人。”

　　“去去去！什么像不像的！”南八突然掺和进来，一掌推在朝颜的胸口，眉头一跳，说道，“我们这边正为了赵公子的事发愁，你不来帮忙就算了，竟然在这撩妹！你们东瀛人也是这么撩妹的？能不能说点新花样啊？”
　　他转身，对着荷妹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荷妹！这花可是我送你的！和这小子没关系！”

　　“有了！”张巡突然一拍桌子，激动大喊，“果然如此！找到了！”

　　众人连忙围聚过去。

　　油灯下，一朵姿态摇曳的花草映入众人眼帘。

　　此花小巧，状似倒立的裙摆，花瓣上似乎还描摹了淡淡的蓝黛，花的旁边写着几排密密麻麻的小字。

　　看到文字，南八立刻头晕目胀，他伸手朝花朵一指，疑惑说道：“这是什么啊？”

　　“这就是咱们明日取胜的关键！”张巡高声宣布。

　　许远将书举起，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越看脸上的表情就越兴奋，一扫刚才的颓靡，他双目放光道：“原来如此！”

　　“张公子，许公子，能否为我解释一二？”朝颜挠了挠头，一脸茫然。

　　“来不及解释了！”张巡一拍南八的背，说道：“劳累了一天，现在你还能跑马么？”

　　“这算什么劳累，小爷自然跑得了马。”南八嘴角一歪，语气中带着浓浓的嘲讽：“干嘛啊？现在想起让我带着荷妹跑路了？”

　　“不是跑路，是故地重游！”许远笑道。

　　“故地重游？”南八、朝颜异口同声道。荷妹被他们俩夹在中间，本就不明就里的三人，已经彻底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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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能行么？”南八从马背上卸下一床棉被和两口大麻袋，对张巡问道，“这就是你要我去孤山上带回来的东西？”

　　“正是。”张巡自信地笑道，他对南八竖起大拇指，赞叹道：“你速度真快，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只要能帮荷妹拿回身契，小爷还能跑得更快呢！”南八摆了摆手，叹气道：“你现在就别夸我了，赶紧解答一下我的疑惑吧！”

　　“所谓兵贵神速，不过如此。”许远蹲下身，伸手解开麻袋口子上紧紧扎住的绳索，“马上就告诉你答案！”

　　朝颜和荷妹也围了过来，对棉被和麻袋里装了什么东西很是好奇。

　　棉被色彩艳丽，花色土气，其上绽放着浓艳欲滴的牡丹花。

　　“别碰！”张巡阻止了荷妹想要掀开棉被的手，“棉被里头就是一桶山泉水而已！这水是从山巅上流下来的，还带着雪，极其冰凉，千万别打开，打开就不凉爽了。”

　　“巡哥非要让我用棉被将桶给裹住，还说这样可以防止泉水变热，”南八搔了搔后脑勺，“我打水的时候就觉得奇怪，用棉被裹住，这水不是热得更快么？”

　　“非也非也！”许远笑道，“这是齐夫子教过的，棉被可以隔绝夏季炎热的气温，保存泉水的冷冽，不信你可以问问荷妹，她在冰行买冰时，是不是得用棉被将冰块裹住，再运回来，不然太阳一烤，就会给烤化了！”

　　南八看向荷妹，荷妹目光炯炯，对他点了一下头。

　　“我只见过卖包子的范大娘，冬天的时候会将蒸好的包子用棉被裹住，再推车出来卖，她说这样可以让包子凉得慢一些。”南八困惑依旧，“包子本来就热，被子一裹上，不更热得要死了么！”

　　呼啦一声，麻袋被许远撕开一个缺口，无数淡蓝色的花苞滚了出来。

　　朝颜的眸中划过了惊讶。

　　“这花……”他犹豫着开口。

　　“不错，正是我们在孤山的坟地前看见的石蓝花。”张巡捻起一朵蓝色的小花，仔细地打量，然后用力将麻袋的缺口撕得更大，几颗绿色的小灯笼滚落在地。

　　“南八，你没记错我叮嘱你的话吧？”张巡问道。

　　“没有！”南八一下子就忘记了刚才的困惑，拍着胸脯保证道，“我摘得都是绿灯笼，蓝花是顺便扯下来的。”

　　“那就好，”张巡捏开一个绿灯笼，无数细小的褐色种子从里面蹦跳而出，“你们都过来帮忙！”

　　一张白色的纱布铺在石桌上，所有人都学着张巡的样子，将绿灯笼捏爆，再将褐色的种子抖落在纱布上，不一会儿，纱布上就堆起了一座褐色的小山。

　　荷妹瞪大的眼睛，对着张巡兴奋地比划着，想要知道这个举动到底有什么意思。可张巡沉浸在捏灯笼的快乐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荷妹的反应。

　　许远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连忙替张巡解释道：“巡弟说，他前些日子在福记书肆里翻找乐谱的时候，无意中翻开了一本植物图谱，无名无姓，不知是何人所编绘，可其中的内容却煞是有趣，文字详实，图文并茂，并且啊，这图谱中还恰好记载了石蓝花这种花卉植物的各种妙用，巡弟过目不忘，自然就将这种花草记在了心里。”

　　“石蓝花本是外邦花卉，我本以为自己并无缘得见，今日却阴差阳错地在孤山中见到了，还是漫山遍野的一大片！”张巡长眉一弯，笑道，“这花长得和田间野地里常有的一种名叫夕颜的花很像，我便一下子记住了。”

　　“管他是石蓝花还是什么夕颜的，这和明天的赌约又有什么关系？”南八一手捏一个，两个小灯笼瞬间炸得四分五裂，褐色的小种子从他指缝中滑落在纱布上。

　　“你可还记得今日在孤山上时，我曾和巡弟说过这花清热解毒，可以入药？”许远问道。

　　“记得又如何了？”

　　“其实可以入药的不是这花朵，而是它的种子，”许远捻起一小撮种子，在灯下展示，“这种子的功效很多，远远不止于此，你们看，这种子上是不是还有一层像是浆糊一样的东西？”

　　一层薄薄的透明胶质紧紧地将每一粒种子都包裹其中，不放在灯下细看，就根本看不清楚。

　　“怪不得在剥种子的时候，手上会感觉到黏黏的。”朝颜点了点头，“原来是有一层胶。”

　　“这透明的汁液很神奇，可以将流动的水凝固，让你把水变得像皮冻一般，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张巡神秘一笑，将纱布包裹成团，“种子足够了，咱们试试吧。”

　　张巡掀开棉被，打开木桶盖子，飞快地从中舀出一碗水来，然后再次把盖子盖上，棉被扎紧。

　　“不会是在骗人吧？”南八的眉头紧紧绞在一起，用手搓着下巴，百思不得其解。

　　“嘶……好凉！”张巡将包裹着种子的纱布团子浸泡在泉水之中，然后他就像在揉面团一样将纱布团子在水中不断地挤压，揉搓，没人知道他是在干什么。

　　“变戏法呢？”南八问道，“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把赵公子糊弄过去吧，虽然他看上去不怎么聪明，但也不至于这么傻啊！”

　　“他是在将种子上的胶给挤出来，”朝颜轻声说，“你看，每挤压一次，纱布里就会涌出淡淡的白色气流，还有很多的气泡。”

　　在朝颜的提醒下，众人才忽然发现，原本清澈的泉水已经变成了一碗淡白色的浑汤，在泉水的表面上漂浮着厚厚一层气泡。

　　“呼！”张巡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已经瘪下去的纱布团子从水里捞了起来，说了声，“成了！”

　　“这就……成了？”看着这一碗毫无卖相的浑浊汤水，一向堪称无条件信任张巡的许远，在说话的时候，声音也有些颤抖。

　　“哦对了！还有一步！”张巡兴冲冲地跑到荷妹身边，从她手边摘下一朵摇摇欲坠的荷花花瓣，然后再将这片花瓣往气泡中一扔，花瓣在汤水中下沉，迅速被气泡遮盖。

　　然后，张巡小心翼翼地将这碗诡异的汤水放入盛了冰泉水的木桶之中，桶中的冰泉水正好将碗包裹住，却不至于淹没。

　　做完这一切之后，张巡又一次展开艳丽的，印着花牡丹的棉被将木桶裹住。

　　“这下是真的成了！”张巡高举双手，眉飞色舞。

　　许远和朝颜沉默了，不约而同地，缓缓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马还在外面，”南八突然抓住荷妹的手，激动地说到，“你赶紧去收拾东西，我们现在跑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