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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小庙 ...

  •   其实许远也曾问过父亲,那日到底和南八说了些什么,父亲笑着说他只是给南八讲了一些大唐边塞的事。

      他告诉南八,在国朝广阔的版图之外,还有许多强劲的敌人环伺,他们生来就更加骁勇强壮,天生就擅长骑马射箭,却几乎不事生产。

      不事生产,就意味着不能靠自己种出粮食,纺织出布料,不会养殖可供食用的家禽,简单来说,就是他们自给自足的能力薄弱。

      “那又如何?”南八问道。

      “但人不能不吃饭,不穿衣服啊,他们发现不远处的另外一群人,这群人吃苦耐劳,勤勤恳恳,精耕细作,织出的布匹又细密又暖和,积攒的金银财宝更是让他们眼热。于是他们想到了一条最快又获利最多的方法来解决他们的需求。那就是仗着孔武有力的身体,战无不胜的天分,大肆侵扰我大唐边境的百姓,内心的贪欲也越来越旺盛,他们不再满足于只抢走足够他们生存的食物,而是选择搬空老百姓们的粮食与财宝,杀掉男人和孩子,抢走女人与家畜。战火由此常年不熄,边塞不宁。许多大唐的战士也在与他们的作战中丢掉性命。”

      南八闻言沉默了很久,他不傻,知道许大人话里的深意。

      许大人见他没有说话,又兀自开口道,“南八,我且问你,若我们身处的不是富饶的江南,而是物质贫乏的边塞,你,许远,张巡,都只是大唐边塞村庄里一户平凡人家的孩子,胡虏来袭,闯入你们原本幸福的家园,许远和张巡拼死反抗,却被胡虏残杀,不仅如此,他们还放火烧了你们最珍爱的那块江边的乐土,将你们嬉笑玩耍的村庄用马蹄践踏成灰,你,该当如何?”

      南八只觉腹腔中炙热的气血上涌,他上前一步,看着这张和许远十分相似,却更显硬朗的脸。

      他直视着许大人的眼睛,眼里寒光暴射,“还当如何!用刀,用剑,用牙齿,用拳头,小爷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手刃贼人,报仇血恨!”

      “好孩子,”许大人摸了摸他的头,说,“你是个有血性的儿郎!所以你看,战争就是这么来的。两边的人开始互相残杀,彼此仇视,冤冤相报,一代一代,便成了世仇。”

      “大人是想告诉我,我的行为便如同那些该死的胡虏,并无区别。”南八垂下了头。

      “你有能力保护张巡和许远,就有力量去保护更多的人,这是老天给你的天赋,这样的天赋值得被更好地施展。那些曾被你抢过的人,都是你的同胞,他们之中,哪一个不是勤勤恳恳靠着自己的双手谋生呢?”他继续说道,“南八,天地辽阔,去试试看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世间吧!大丈夫,俯仰天地,当磊落光明,问心无愧才好!”

      字字重如千斤,如鼓点般擂在南八的心上。

      从此,打打杀杀,惹是生非的南八不见了,长风浩荡的钱塘江上多了一个操舟小子,皮肤黝黑,脸带伤疤,一身蛮力比牛大,在操舟时,能将沉重的双桨使得轻松娴熟,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各个码头,替商人运送货物,给旅人搬扛行李,吃苦耐劳,踏实有礼,十分惹人喜爱。

      当天色暗下来,两岸的村落里传来炊烟,燃起灯火,江中的白帆渔船陆续停泊,南八也将自己的一叶小舟驶进船坞,牢牢地固定。

      每到这时,散了学的学生从书院里涌出,而那群学生中总会走出姿容最是出众的两位少年,面带微笑地朝他而来。

      “八爷今日又进账多少银子啊!”许远笑问。

      “他能挣到什么银子啊!”张巡将自己雪白的手帕丢给南八,让他擦擦汗涔涔的身子,笑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南八把给人操舟赚来的钱全都还给了之前被他抢过的人家,余下不够的,便许诺人家,往后渡江都可免费来乘坐他的小舟,现下,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许远欣慰地笑了笑,按照那块价值不菲的玉佩换算,自己的这辈子还有下辈子,在钱塘江上乘舟,都不用花钱了,多划算!

      “南八虽出身微贱,心却不微贱。”父亲的话在他心里来回打转。

      这段时间南八天天顶着毒辣的日头在江上穿风踏浪地讨生活,皮肤越发的黑了,嘴唇也很干裂,但他的身体却越发精壮,才几日不见,好似又长高了不少,虽然辛苦劳累,但这是南八的选择。

      他们尊重他。

      只见南八咧嘴笑道:“你这帕子不顶用!像是娘们儿用的!”

      说话间他便将帕子扔回张巡手中,一个猛子扎进江中,在清澈的水流中像鱼一样灵活地穿梭,他抬起头甩甩头发,冲岸上的俩人大声喊道:“得这样,才洗的干净呢!”

      待他洗干净一身的汗水与尘土,再兴奋地表演了好几个扎猛子之后,终于往岸边游来。

      许远和张巡赶紧伸手,想要将他从水中拉上来,谁料南八伸出湿漉漉的手,一手抓一个,如蛮牛发力,便要将他二人拖入水中。

      张巡骂道:“真是个水猴子!”

      许远急了:“我不会水啊!”

      “不下来岂不是永远也不会了!”南八不依不饶,加大了力气,“下来凉快凉快!”

      毫不费力的,原本锦衣玉带的公子哥,一眨眼便成了两只狼狈的落汤鸡。

      当他们俩发现这水不过齐腰深时,俩人立刻对南八发起了反攻,一场激烈的水战上演。

      白浪翻涌,水流四射,他们欢笑着将清凉的水泼向对方,直到将原本清澈的水流搅得一片浑浊才肯罢休。

      江畔,一座破庙前,熊熊燃烧的火堆旁蹲着三个瑟瑟发抖的少年。

      南八光着膀子,将衣服上的水拧了出来,再将衣服挂在树干上晾着,火堆释放出的热量迅速带走衣服上的水分。

      “你俩这样不难受么?”南八大力拍了拍他俩的肩膀,满不在乎地说,“赶紧像我一样,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们拧一拧,衣服架在火上烤,很快就干了!”

      许远红了脸,说:“我不难受,我就这么烤着火,就快干了!”

      张巡瞪着南八,说:“我这可是新衣服,架火上?给我烧了怎么办!”

      说来说去,二人就是不好意思像南八一样褪去衣服,怪难为情的。

      南八才不懂这样的情绪,他从身后的破庙里捧出两套粗布麻衣,放在他俩面前,命令道:“赶紧去换上!不然明日着了凉,可别怪我!”

      许远和张巡连忙抓起衣服一溜烟地跑进破庙。

      “读书人真是麻烦!”南八挠了挠头。

      不一会儿,身穿粗布麻衣的两个人从破庙中走出,南八在火堆中烤着玉米和番薯,抬眼看了看他们,赞叹道:“你们俩!还有没有天理了,穿成这样都这么好看!”

      他双眼放光,真心实意。

      同样一身衣裳,穿他身上就是个干粗活的混小子,穿他俩身上就是一对落难公子。

      “哎!”他叹气,继续拨弄着火堆里的番薯,“不同人不同命!”

      “好香!”许远坐到他身边,搓着手赞叹。

      张巡则开始仔细地打量四周,犹豫地对南八说道:“你就住在这座庙里?”

      南八眼皮也不抬地说:“对呀!地方小,两位公子将就一下!”

      “我瞧着这地方倒是颇有野趣!”许远说道。他一向最是擅长照顾他人的情绪。

      可张巡却陷入了沉思,他托着腮,一脸严肃,在庙里庙外来回地踱步。

      张巡这样定是有他的原因,因为他一向是他们中想得最深和最远的那个人。

      许远见他这样,轻声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别拿神神鬼鬼的东西来吓我!”南八警告道。

      张巡望着那尊油彩斑驳,身体残破的神像,好几个破洞的屋顶,又抬眼看了看门前那块模糊不清的牌匾,笃定地说:“胥王庙。”

      另外两人俱是一惊。

      许远立即来到他身边,也将神像仔细打量起来,过了半晌,对张巡说道,“果真是胥王庙!古时江南属吴国地界,自春秋乃至国朝,江南地区供奉了多座胥王庙与伍公祠,受千年香火,以纪念此公波澜壮阔的一生以及为吴国所做的贡献。”

      “有记载称,此公最后的埋骨之所,便是钱塘江中。钱塘江流经过富阳与桐庐的这一段便是我们眼前的这富春江。江边立有此公的庙宇,倒是不足为怪。”

      张巡望向远处那条在月下闪光的江水,说道,“只是没想到这座胥王庙竟然残破至此。”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一头雾水的南八扯着嗓子问道。

      张巡和许远走到他身边坐下,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三人的脸。

      除了这一处暖光,四周都是幽深的寂静,森冷的风从周围的树丛中吹来,摇动了他们黑色的发丝。

      三人一时无话。

      “伍子胥,千古烈丈夫矣。”过了许久,张巡才轻声开口说道。

      “有话快说!别卖关子啊!可真是急死我了。”急性子的南八推了推这两个突然沉默的人的肩膀。

      许远清了清喉咙,将那段浸透了鲜血的千年往事娓娓道来。

      那时,诸侯争霸,豪杰并起,中原大地常常陷于熊熊战火之中。

      南八也变得安静,他双手抱膝,一言不发地听着。

      许远就像是一个出色的说书人,在抑扬顿挫的声音里,他们穿越历史长河,看见了年幼的伍子胥,如何在至亲被楚王无端杀害后,历经千难万险从楚国逃出生天;

      如何怀着血海深仇,决意灭楚,甚至不惜与挚友决裂;

      如何扶持吴王阖闾攻城略地,称雄一方;

      如何联手孙武,在战场上战无不胜,令敌人闻风丧胆……

      也看见了他是如何的果决甚至残暴,即使在成功灭了楚国之后,还要将死去多年的楚平王掘地三尺,鞭挞尸骸三百遍,方能解心头之恨;

      在屡次劝谏吴王夫差杀了勾践不成之后,被奸臣构陷,饮恨自尽之前,还命人挖出他的双目悬于城墙,誓要亲眼见到吴国被灭的一天!

      至此,一代豪杰陨落。而在伍子胥死后仅九年,吴国覆灭。

      “他……好残暴啊……”南八光着膀子直打哆嗦。

      不知不觉,夜寒渐盛,月悬中天。

      张巡将烤干的衣服披在南八身上,正色道:“史书寥寥几笔,怎能描绘尽一个人的全部呢?面对仇敌,伍公刚戾能忍,即使要窘于江道,靠行乞为生,即使敌人是一国之君,实力悬殊,他也要发誓复仇,倒施逆行。可面对吴王阖闾,他能感念知遇之恩,忠心不二,即使被吴王的儿子夫差赐死,也没有背叛吴国。除此之外,他还修城池,重农耕,治河道,做了许许多多造福吴国百姓的事迹。”

      张巡顿了顿,“我想,最后这一点才是他真正为后人所永远怀念的原因。”

      “是呀,南八你一定要记住,即使是史书的记载,也只是很片面的一部分,涵盖不了一个人完整的曲折的一生。”

      许远轻声说道,“比如史书上只写了伍子胥如何刚戾狡诈,刻薄少恩,却没有写过他的挣扎,摇摆,苦痛。掘墓鞭尸的时候他内心有多畅快,当他父亲兄弟被残忍杀害时他就有多痛苦无助,若非痛到极致,感觉天地之间尽是绝处,他又何须一夜白头。”

      “不知道……在他与最好的朋友决裂时,”南八认真地说,“心里可会痛?”

      “伍子胥被仇恨支撑着的前半生,志在灭楚,而他最好的朋友申包胥却是楚国人,志在卫楚。二人虽是朋友,却终是走上了不同的路。一个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被楚国竭力追杀的贱民,想要活下去已是艰难,想要斩下君王的头颅又谈何容易?”

      许远说道,“或许,当他一夜白头的那一刻,便已经想透了前尘往事、此生种种,心里已完成了割舍。即使从今以后,他要走的路会殃及无辜,手染鲜血,他也只为自己认定的道而活,要活的痛快又刚烈,绝不后悔。”

      富春江边,三个少年围着火堆遥忆千年,银白的月光从破庙上方会漏雨的屋顶洒了进来,落在那座褪去了颜色,模糊不全的雕塑身上。

      他,就那样无声地屹立着,仿佛披上了一身银色的铠甲。

      那些逝去千年的功过是非,恩怨爱恨,都随着滔滔江水,奔流而去,不舍昼夜。

      当晚,南八躺在破庙中一处破旧的小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今夜,宏大的史册向他翻开一角,露出历史的慧光。

      在银白的月色中,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历史仿佛恶魔,在他的梦境中褪去了伪装。

      他看见沿江逃命的伍子胥,至亲惨死的画面夜夜入梦,为了复仇,手无寸铁的他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了身上最强有力的武器——那颗城府深不见底的心。

      为保全自身的行踪,他可以将好心帮他藏匿的姑娘沉入江中,可以将无私助他渡江的渔夫杀死。他在江边的水面上,看见自己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倒影,面目邪恶又丑陋。

      他咬牙切齿地接受着命运无情的磨砺,在江边一动不动地坐到天亮。

      一夜之后,华发满头。

      南八从床上翻身坐起,头上一层细密的冷汗。

      大梦一场,细节却清晰无比,他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回想起江边那人凌厉的眼神与凄苦的吼叫,在梦境的最后,那双血红的眼定定地望着他,以神灵般的声音开口质问。

      “如果有一天,你也与挚友走到命运的岔路,生与死,情与义,你当如何抉择!”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小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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