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短篇小说《层》 ...

  •   立春,在这楼里,还是顶层的昵称。
      装模作样地搞了搞,菩萨保佑!电梯别再惊魂下坠了!
      早该大修一次了。白日做梦,哪有钱可以烧?自己这活儿干的,不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吗?哪个打电话来,酒糟鼻都那么豪横。除了物业经理。一口东北碴子味,下了新指令:“赶紧的,放一趟吧,老少娘们投诉得太多了,真是多呀,真是啊……”酒糟鼻还不服气,把上司的赖赖唧唧反问回去:“俺倒听听,又是哪个货?一个月赚五百?还是一个月两万的?”这般打趣,即便是老哥们儿也不得纵容,催促酒糟鼻:“不都欠物业费吗,快放,净扯淡!放……”
      时间与空间,是世界上最恩爱的一对夫妻了。
      此刻,时间告诉空间,这片地区都已是下午三点半,空间回吻了时间,他准备接纳所有了。于是,物业的工程师傅酒糟鼻,收拾好工具,关闭了手动模式,从顶层恢复常态,下一层,就是二十三层,这层也叫雨水。就上来个大学生,酒糟鼻看着眼生,怕是过客。怎奈,对方实习期不长,脾气倒不小,劈头盖脸,就拿伶牙俐齿,向老师傅亮了招数!非说自己二十分钟,要赶到实习的单位,眼看着,这都过去四十八秒了!老师傅趁她翅膀还没长硬,便使了一式化骨绵掌:这种停梯检修的情况?少数,少数!你瞧,电梯这不就顺溜了吗?见不得这股恶心劲,小姑娘也只能扮演受气包。眼瞅着对方,在自己的皱纹深沟里,又犁出几分霸道来。忍忍吧。赶场要紧。哐哐两声!她拍了两下关门键,两扇门,腻腻歪歪的并排站好了,像一对半辈子就吵了所有嘴架的中年夫妇,此时余生,无声胜有声。就这么,老师傅眼里的顺顺溜溜,小姑娘眼里的慢慢悠悠,刚下两层,又停了,又要迎接缘分了!
      无所谓,老师傅翻动着手机,低着头,任凭小姑娘表情在抓狂。电梯的轿厢,此刻,像一个日夜不息的钟摆,偏不左右,而要上下,守护着,见证了时间的永恒心跳,在这个高层楼内,这座城市,这片国度,这就是唯一绝对的公平。然而,并非哪个凡人,都深明大义,足以参透时间也是相对的,小姑娘还不懂——停滞并检修电梯,所引发的种种可能,好像丛林深处的毒虫野兽,热衷于撕咬、甚至吞噬掉她最忐忑不安的时间感,那个答应老板的契约精神,那个钟点儿,那个违反规定的二百块罚金,正渐渐与她道别,她在思索:下个月,哪里挤得出来这二百块啊……老师傅则不然,哼着小曲儿,他盘算着,恰恰还有二十分钟后就该换班儿,就可以买些卤味儿,搭配小酒儿,至于此刻那提前透支的一脸麻木,像一块热毛巾轻松敷在他脸上,不见,不闻,不问,只做自己。傍晚才是自己,明天还是自己。
      二十层清明,进来了一个精瘦精瘦的男子,顶着一头丰盛的锡纸烫,没等电梯门合拢,就翻出了小卡片!小姑娘同时听愣了,片子上的这个托尼老师,搭讪的开场白就是:本店在这层,开业酬宾,要不要办张五折卡!老师傅斜了眼,瞟了下小姑娘的表情,短短五秒,她就像被塞进一整只又肥又大的苍蝇!有人管,没人管?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老师傅自然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这身皮还在身上呢,罢了!于是,小姑娘望见,他好像悠闲的享受着时间的河流,让我们荡起双唇!优雅的,用逗狗而非治理的姿态,来了一句:说就说,干嘛递卡片——说着,指了指顶上的摄像头。应该说,这可是他此行唯一的工作成果,摄像头连着负一层监控室,自然也会这般判定:说话,是自由,跟砖头一样,满大街都是,这名片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像菜刀,在这个方寸之地,这算凶器知道不?因为,监控里看得到、赖不掉……这就完了?小姑娘指着嘴里嘟嘟囔囔的锡纸烫,追问老师傅,后者呢,继续扮演一个职业的角色:微笑,礼貌,转移话题——老江湖告诉她:虱子,是抓不完的。沿着老师傅转着圈的手指,小姑娘这才目睹了电梯里,整个“整修风格”:十分钟来开锁,一晚上裸身搏斗几十回合,一个月必过英语四六级,半年起保姆伺候月子……这都是小巫见大巫——所谓的城市副中心商圈里,这栋高层民宅,“产量”最大的,就占了电梯里“版面”的三分之二!不信你瞧,短租的,长租的,小时租的,还有,电梯常停请斟酌,隔音不好请自重,父母陪读优先,孤寡老人免谈……本来就火烧眉毛,本想发飙的小姑娘,被锡纸烫一句话把“正当防卫”中止了。你也是河南的吧?小姑娘听呆了,说自己是南阳的,锡纸烫说,自己是驻马店的……轮到老师傅敲边鼓了,蝼蚁偷生,谁不都想牙缝里能挤口肉吃。听罢,小姑娘替他收好了卡片,免得摄像头抓个现行。老师傅心想,还是说点你爱听的吧。河南人民最规矩,兄弟,记得咱这儿物业费是半年付!不过,小姑娘都看得出,看老乡这副瘦骨如柴的模样儿,多半,房东早就下手快了……可她想多了,老师傅也就是乐呵乐呵,游戏不是这么玩的,就算全年付,他和监控室的兄弟们也不会多拿一分钱,想到这儿,他默默排了一股气,闻得小姑娘鼻子里热辣辣的,她扭过头,用眼神质问锡纸烫,你不反抗一下?锡纸烫开了口,说他们之所以迁址,就因为对面小区一个晚上电梯灯光坏掉了,他们店里原来一个小姑娘,黑咕隆咚,被摸了乳,维权了几个月,不依不饶……甭管臭气了,小心戾气吧!她这才顿悟,老师傅排气也好,小伙子发卡片也罢,都一面之缘,哪有那么多的要不要脸……
      不知不觉,电梯又在十五层夏至,歇歇脚儿。
      上来一个要脸的,一看就是很舍得给脸花钱的,既养护,又动刀。正当小姑娘心慌,猜想等下到一层大寒时,能不能凑一小时的整儿,锡纸烫又凑过去了——开业酬宾,要不要办张卡,五折!高个女士的目光,从眼镜片后发射出来,慵懒的、蔑视的、定定的击中他的发型,一脸鄙夷。老师傅继续看戏,显然,小伙子没搞清楚状况:人家女士一进门,就往按键旁一站,背对着观众,既是为了赶时间、方便按动,也是故作冷艳。可是做生意,哪管识趣不识趣,你别看这一爿生意的主理人,瘦得像根葱,也有一米七八,跟接吻距离的这位女士,是在平视!没成想,解救这番尴尬,来得有些突然,猛烈,还有些习以为常。电梯“咣当”一声,大家不禁都一颤。电梯,就像打了个喷嚏。人,谁不打喷嚏?老师傅甩出的这句闲篇儿,高个女士分明不买账——人家好电梯,硬币都不倒!老师傅立马绷住了脸,回敬她一句:您说得那儿,一个月物管费——顶我们老哥几个,在这儿干一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因为刚才的一股排气问题,轮到“雷公电母”,在两翼接着敲边鼓了!锡纸烫呢,左一句,人多打乱仗。小姑娘呢,右一句,贪多嚼不烂。听罢,老师傅立马蹿了!手背后,拿捏一些分贝,再让三个火枪手听个明白:不就会公投吗?行啊!把我们也投出去啊!换四家了都,全市总共有几个物业公司?看谁敢来接……于是乎,小姑娘比锡纸烫更快收了神通。她目光灼灼,不忍瞧见,电梯怎么在下一层小暑,又停了!
      十四层门一开,男子才把烟头,捻灭在电梯门外的墙上。进来的同时,治标不治本,男子随即从西装三件套的上衣里,娴熟的,取出小盒的木糖醇,翻出一粒,丢进自己嘴里。后面的老师傅鼻子一动,基本认定:此人抽烟,比自己贵,还比自己凶!要说呢,他还算规矩,对着手机微信,他的语气也是遮遮掩掩:“晚上,三中全会,你懂的。”一旁的小姑娘,都听出那是个酒局儿,可下一句就半懂不懂了——“那必须滴……”不过,有人听懂了,大醉后,男人还能干出什么好事?立正在一排按键旁的高个女士,瞄了他一眼,偷偷地,然后抬了抬下巴,高高仰起,似乎在唾弃他的灵魂赤身裸体、饥肠辘辘。只因为在电梯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只见色眯眯的箭镞,就擦过了她的容颜。差一点喊出声了,她的美瞳使我迷醉,她的线条匀称,因为黑白套装价格不菲,她的满头柔卷,也最容易惹得陌生男人们想入非非,以致图谋不轨……可不是所有男士都认同这点。有人另有目的。就在侧后方,“锡纸烫”来了个强行超车!“喇叭”倒还客气——我下了,让一让,谢谢。“三件套”一个没站稳,差点儿,跟眼前这根细竹竿,一起拧成个麻花!别急着发火,还有更丢人的事儿呢。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儿。没人有机会知晓,浓缩的就是精品的道理,几个群众都情愿相信自己看到的,直接的!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锡纸烫”那么高,怎么这个“三件套”怎么挫呢?后者自己也不争气,偏偏觊觎人家高个女士的身形,也就顺势发现,自己头顶,有一片格外的空虚……还好,十三层到了,大暑,地形救了他。
      保洁大妈,她几乎是跌进了电梯里的——“先下后上,懂不懂?”
      可保洁大妈,一边仰起头,跟美发小哥来了个四目相对——“哪根葱啊,你?”,一边摸着就能准确按动了高个女士身前的按钮之一,十二层!气氛,微妙了。先是她嘴里的这根葱,没空儿跟她消耗时光,一声不吭地,挤出了电梯口;再是大伙儿都投来思考的审问,虽说高区和低区的分界就是十二层,为啥不自己溜达,走下去一层!更为挑衅的,是保洁大妈就停留这一会儿,还朝着老师傅的方向抖露了一句:三面环山啊!惹得老师傅即使油滑,也不好犯众怒,都不敢点头肯定,只得咧咧嘴,微笑示意。倒是高个女士决定以攻为守,还了一句:哎,容积率啊……她故意的,笃定了这大妈听不懂对小区的嘲讽,不算完,势头起来了,歧视是一浪高过一浪,位于轿厢中心位置的“三件套”也开始臭显摆,十二层随即到了,他使唤自己右手的长指甲,弯翘翘的,扎了扎开门的按键,故意的,以此赶紧驱赶保洁大妈。小姑娘眼里,对方可是心安理得的,晃出了电梯。还不溜达一层,真是什么鸟都有!补刀的这两句,小姑娘心里鼓了个掌,跟“三件套”求同存异。高个女士更直接来了一句:“刁民。”对此,老师傅眼神虽没离开手机屏幕,却道出了原委:清扫中区的,闺女今儿结婚,她扛了高低两个区……顿时,不积口德的一男一女,活像静止的高低杠,杵在原地。连小姑娘也跟一只蜷缩的刺猬似的,垂下了头。老师傅扫了一眼这仨人,那眼神,冷漠的像发现了三个山顶洞人,这不奇怪,包括他在内,这里提供物业服务都快一年,这是最基本的以及之道、还施彼身。他们这样的业主还有租户,不在少数,心里似乎都觉得:低三下四,点头哈腰,面面俱到,是他们居住在这栋楼里特有的无形资产,而一旦物业服务人员其中哪一个,犯了什么所谓的愚蠢,就好像乌鸦入侵了他们的神圣领空!动不动,就以拒交物业费相威胁……这,都还算不错的,等开了电梯门你再看看!公共区域里,满满是猫狗的笼子,还有包装的快递箱子,码的倒是整整齐齐,就是不讲素质——等等,先别关门!不仔细辨认这声音,还以为宠物都成精了,楼道可是至少好几种宠物狗狂吠,不,应该说是动物音乐家,演绎着一场“公共交响乐”,还漾起一股气味,瞬间可以让电梯里全部百姓的鼻子,起义反抗的混合气体!压根儿没想等那个先按电梯,后去拿东西的宠物店主露面儿,眼疾手快,高个女士就关闭了十层白露的电梯门。这回,没人有异议。要不然,跟着人类上电梯来的,将会是什么?几个月大的、叫个不停的狗宝宝,或者站起来几米高的大狼狗……大家犯不着回头,看老师傅的脸色了,就算看,他此刻的表情也像一个动物标本。有些人,自己的时间,在电梯这扇“窗口”打开前,就已经变成“标本”了,不管窗口是开是闭,你都已经改变不了。
      好容易熬到秋分,九层,又得耽搁大家伙儿的几分钟生命了!甭说小姑娘急出了眼泪,连本来不紧不慢的老师傅,都意识到恐怕威胁到他的换班儿了,如果说,第一个空水桶出溜进来,他还能勉强忍耐,那后来的五六个空桶、实桶,在电梯这片舞台上打起了擂台,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不用他出手,还有“三件套”呢——“够了吗,这点地儿,还容不下您了?”那位送水工这才直起身,汗涔涔、红扑扑的一张脸上,本来紧闭的嘴唇里挤出一句话:“城里人咋欺负人呐?”对方根本不接他的话茬,不配!只管强调自己的观点:“真是,这座直辖市,都容不下您!”刚想反驳,说这分明是货梯,我谋生的必经之路!却被焦急到失态的小姑娘的话,抢了先:“让他赶紧倒腾吧!更慢了……”物业老师傅先是听了半晌,才软了语气,递给送水工一句:“真是个棒槌,都等你呢,麻利的!”关上门,“三件套”不依不饶,故意掸了掸自己西装上的粉尘原子与分子,正好——轿厢里,如今水桶比人都多——几个桶,掸几下。不过,一物降一物。很快,电梯停在了七层,霜降。
      群众眼里,戏还是看,味道却大不同了。
      呛人!怎么这么呛!在门口迎候众人的,是一股浓郁的茴香味儿,不!别忘了,网兜里的臭豆腐,它们被大蒜和韭菜拥护着,齐刷刷的,在买菜大妈的草编筐里列队!呛人!高个女士和老师傅,都瞬间捂住了鼻子,眼瞅着“三件套”跟人家打了招呼,主动地,卑微的,因为人家是他的房东大人。孩子难得飞回来,打个牙祭!买菜大妈语气倒还温和,有问有答,既然自己比他儿子也大不了多少,“三件套”不能敷衍一句了事,尤其这众目睽睽之下,便问,是您哪个儿子啊?就是你租的那套,就是他的名儿,最小的那套……这话,才真的呛人呢!高个女士耸起耳朵,继续捂嘴笑,非要扭头看一眼,或许这位前脚还摆谱、后脚儿就矮矬穷的男士,尊严被逼到电梯里究竟哪个犄角旮旯了。摊上这事儿,男士脸色窘得煞白,跟小姑娘一样心急,觉得怎么电梯刚下一层,就像一只蜗牛爬过了一条马路似的……
      该满员了!送水工一边儿擦汗,一边喊了一声。
      阿弥陀佛,小姑娘几乎都能念出声儿来了,阿弥陀佛,可算不用停靠了,直接一楼吧,扣钱就扣钱,别丢了工作呀!可惜了,事与愿违——四层,大雪,电梯又停了。老师傅盯了一眼显示屏,没有满员的字眼,又给小姑娘递了一个眼神,努了努嘴:电梯,满是满的,这不好几个水桶吗!更没眼力劲儿的,送水工不等电梯门打开,先开始把靠近门口的水桶往后挪动,方便人进来!显得你有把傻力气,是吧?转眼间,门就开了,上来一个白衣大姐,一看就是餐厅服务员,她咧着嘴,因为双唇间的秘密而微笑着,第二印象可就没那么和善了——“没信号,先挂吧!”就这句,重复了三遍。这嗓门,连买菜大妈都被吓得一哆嗦,高个女士则直接戴起了耳机。好容易挂断了,却没办法大事化小,服务员大姐又开始了!她,簇拥在这片狭小的人盯人的篮球防守区域里,死活非要翻腾出点什么,浑身上下六个口袋,都让她掏遍了,要不是国家有法律、电梯有监控,连最角落的老师傅,都看得心烦,想说一句:要不我来!更不要说,被她蹭来蹭去的,周围人的心情了……找啥呢?大妹子,你看这儿多窄……还是买菜大妈,心提到嗓子眼,不得不劝一句。可谁知,对方根本不管不顾,直接吐露了大实话:“银行卡呢!卡呢?俺弟还等我打钱——交学费呢!”也不知这嗓子,能否比她的人,先到一楼,如果说,送水工的噪音生产力,是一辆“喀秋莎”,那服务员大姐的,就是正牌的“狙击手”,精准击中了每个在场群众的心尖。谁都不容易,忍忍吧。就是这个时机,还真需要老师傅,来一句倚老卖老的心理按摩。忍忍吧。那也得有这个空间才行啊。还真的沦落到层层停了啊?这不,三层,冬至,又开门了!
      自行车。非要进。大爷,就是不肯放弃。
      唱得这是哪一出啊?买菜大妈心里一块石头还是没落地,凭着岁数,试图劝退他。那眼神,看着大爷,就像看着一块百货商店里的老式纱巾,可大爷拍了拍自行车后座,跟众人说:行行好吧。曾经,老师傅抽过大爷的烟,没有忘,动员大伙儿给让个道儿。这也得能让才行?送水工吼了一嗓子,噪音继续免费,他显然不想再折腾水桶了。接孩子,又不是送孩子?有那么急迫吗?小姑娘没让心急吞噬了机智。这么僵持着,电梯都警报了,老师傅无奈,只得提议,要不举手表决,最公平,最省时间。他说这话时,递了一个眼神给老爷子,弦外之音,少数服从多数,你也别让我为难……小姑娘肯定最先说,反对,紧跟着是送水工加一票。没成想,“三件套”居然唱了反调,他举起了手,从紧闭的嘴唇挤出一句:让他上。高个女士随即转了头,给了他一个微笑,然后说,我也同意。二比二了,转眼之间。乘胜追击,老师傅赶忙加了一票同意,三比二了。买菜大妈翻了个白眼,直接说我不同意。胜负在此一举!几双眼睛都盯着服务员大姐——你可以弃权哦,也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声,老爷子心里“咯噔”一下,他佝偻着身躯,巴望着服务员大姐,似乎膝盖都做好了准备……大姐谁也没看,凝视着电梯顶子,弱弱说了一句:孩子接不着,会不会丢呀……
      这下子,真的满员了。显示屏出字眼了。全都踏实了。
      小姑娘不必内卷了。买菜大妈心里不用乱麻了。送水工不必憋屈了。高个女士不必纠结了。三件套不必糟心了。服务员大姐不必郁闷了。手台,这时候响了,老师傅也是服了。
      监控室喊道,二层小寒,接个轮椅,急着医院!众人都大眼瞪小眼……要不,再投一轮票。老师傅一边挪到了门口,改成手动,一边又试探着问大伙儿。
      不用了!老大爷哑着嗓子,主动说:二楼,我下!我最占地方儿!大爷,最耽误事儿的是我,二楼我下。送水工扶了一把大爷自行车,又说,水晚点顶多扣钱,孩子晚了可不行……
      这份仗义,不应该,局在这个小小的方寸之地。送水工不想欺负城里人,他招呼着自己的水桶们,为病患让了路,还有大爷的自行车,在二层跟轮椅一进一出,换了个位置,轮椅上的另一位老奶奶,让推轮椅的姑爷务必先送老大爷接孩子,再去医院……引得大爷感动的道歉:孩子小,老蹦跶,不懂事。推轮椅的姑爷摆摆手,说,都是一样大的孩子,都是学区房的命,理解万岁!紧跟着,轮椅上的老奶奶,接过了话茬:男怕入错行,女怕买错房——跟闺女,住得真憋屈啊!老爷子赶紧打圆场,说:好歹是市中心。市中心?老奶奶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市中心?那是我的棺材本……
      到了一楼,也换了一种时间。小姑娘收到了微信,因为电梯里信号不好而延迟的。老板说,自己记错了时间,晚两个小时碰面,公司见……瞬间,她竟不知所措,呆愣在大厅里,任凭一次次擦肩而过。她呆望着,目送刚刚电梯里那一众“活宝”,去治病的,做饭团聚的,接宝贝孩子的,相亲的,赴宴的,给老家寄钱的,还有此时看不见的,给各家送水的,就这么望着众生百态……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最不要紧的那一个,要不,怎么就在里面,执拗的画地为牢了呢?她缓缓起步,眼神空洞,脱离了曾经以为的电梯,那片苦海,因此,没有了怒怼,没有了埋怨,没有了看似荒唐的投票,也就没有了兴奋,也就没有了立场。到头来,只因为时间变了,依旧是另一种自己的时间,自己无从掌握了,原来所有的怒与念,都是自己的,与周遭无关……每日的来来往往,一栋高楼里的这些个邻居们,芸芸众生,哪个不是在按自己的时间前行,哪个不都是自己的活法儿啊……试问,人家,究竟哪里错了?
      人各有志。遭遇,也是一种缘分,缘分,就是一种立场。一开一合,一面之缘,千差万别,一念之间,所谓的快节奏,所谓的矛盾多,有几个是天灾,几乎都是人祸才对……
      五个小时很快就过去,像感受四季,像体会一生。小姑娘涉世未深,便已体会:一半是自己刚租的小一室,竟成了一处办事处,即可生效!一半是两个男同事,把办公设备、一对档案放在电梯大厅就说要走了。人家俩人说,不早了,你慢慢搬,反正你住这,反正有电梯,我们还得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同事而已,不必勉强。倒是他没注意的老爷爷,有点心疼她了,她这一副疲惫相,随即,他拎起了地上一个桶装水,小姑娘惊呆了,不就是下午电梯里那个死活要推自行车进来的老爷爷!还是一身素净,对她说,自己呢,就搬水好了,其余的怕给你弄坏了。而有人不怕,下午的服务员大姐可是有把子力气,她随即搬起了打印机,很轻松!中国人啊,就是喜欢扎堆儿,做好事儿,都这样,这不,不知何时飘出来的买菜大妈,笑盈盈的,腆着肚子,帮她拎起了两个提袋,虽然搬不行,要说拎东西,大娘可熟!岂止大娘,高个女士也加班回来了,静悄悄的,给按住了外面开门的按钮,只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她耳畔以一种缺乏自信的口音袭来——办张卡把,开业酬宾,五折卡。小姑娘没忍住,这回被河南老乡给逗乐了,同样幽默的,还有即将进去轿厢的大爷,他问锡纸烫,你的法号是“静白”吗?在哪儿杵着,白占便宜呀?大伙儿都乐了,随即,只听老爷子霸气吼了一声,你别说,还真有那个地动山摇的气势——跟着搬,搬,我就办!于是,锡纸烫也就义不容辞了,搬起了最大号的地图和折叠椅,三把折叠椅!别看你瘦,还是骨头里面长肌肉!在老爷爷的赞扬声中,高个女士也为他们拿下了圆满的关门键,挥手再见。
      时间,都开始妒忌小姑娘了。说起来,这二十四个楼层,二十四个节气,大伙儿都有各自的坐标,下午那一趟下俩,自然相互知晓,然而,没一个挑明儿,也没一个退却,都跟着小姑娘还有她的家当,上了高区,好人当到底!何以解忧,唯有抱团!小姑娘呢,反而不好意思了,双颊一时间因愉悦而溢出了红晕,也都素不相识……你别说,她开始回忆,还有点想念,那个三件套,喝成什么样儿了;不愿意被人欺负的送水工,今日要忙碌到几点收工啊;还有那个物业老师傅,老油条,电梯出点什么事儿,没他还真不行……
      时间与空间,是世界上最恩爱的一对夫妻了,差别是时间主外,空间主内。任凭哪个公民、个体、善恶,各自流逝与操劳,空间呢,都是最稳定的后方,最坚强的后盾。这是一种神秘的关系,这是沉默的允许,这是无尽的包容。允许一切来来回回,日复一日,月复月兮,就如同小小的电梯轿厢,什么人都得装,什么事都能包容。电梯里的每个人,都不禁细想:这楼里,谁能说得尽?三教九流,手眼通天,下午这一遭只是新常态罢了,只是有缘罢了,没见过,并不表示他们不存在、不合理呀,楼里藏着的、来去的,什么开饭馆儿的、批贷款的、倒建材的、陪酒赔笑的、天不亮就录视频的、后半夜才电梯包场的……其实多变,未免险隘,可真都是真实的,经年累月,渐渐流淌成了城市血管里的一种风气、一种浑浊,一种魂。
      转天起,满怀信心,暗许早日转正的小姑娘,喜欢上了电梯里人挨人、人挤人的熟悉滋味。
      但凡聊上两句,而非怨气互怼,你就能知道:这楼里就是个藏经阁,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越是如此,越要熟悉,越处越投缘,越聊越体谅,还会上瘾呢!因为,这本就是和光同尘,本就是生活气息……
      (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