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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留在长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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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氏的丧事才过去没多久,她膝下养着的庶子只在集贤院里做一个小小校书郎,娶的夫人门第也不高,所以人情面上的操持都是王氏来张罗的,连日忙下来,实打实损了精神。
“拜见舅母。”明宝清给王氏行礼,明宝锦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照做。
王氏示意她们落座,瞧着明宝锦道:“四娘也来了?她和小七是同年生的吧?看着比小七要矮半头。”
明宝清还记得明宝锦的生母容貌姣美,身量娇小,明宝锦很像她。
掐断飘来的念头,明宝清柔声道:“舅母高挑,小七个头高是像了您的。”
寒暄了几句,王氏换了个姿态让自己靠得更舒适些,又让婢女将明宝锦带到屏风后的茶桌上吃点心去。
“你这两日可好?”这话问的有些戳人心窝子,但王氏就那么望着明宝清,似乎是摆好了架势,等着她急不可耐地抱怨一番。
“有瓦遮头已经是福气了。”明宝清顿了顿,道:“舅舅近来可安好?”
“他有什么好不好的,到底是挨了御史台几次奏,幸而你舅舅素来是埋头苦干事,对得起社稷良心的,那些个奏本上全是捕风捉影的牵强罪责,圣人明察秋毫,薄斥了几句。”
王氏这话听起来都是往轻了说的,但语气却有些扭曲怪异。新帝登基,且还是那样狠辣的手段,谁不怕做了那只儆猴的鸡?
明宝清若是王氏,只怕也恨明侯这种脑子不清却又胆大包天的姻亲。
“也亏得是在国子监那地方当差,说破天也只是做个教书郎,勾心斗角的事儿总比别的衙门少些。司业一职定例上是有两人的,前日补了个小郎君进来,同你舅舅平起平坐。”王氏冷哼了一声,见明宝清面色难堪,又缓缓道:“但怎么说,也算圣人有了示下,你舅舅夜里也能多睡两个时辰了。”
明宝清启唇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愧怍,王氏却继续道:“本想理清了自己这头再顾你那头,没想到你的日子这样难捱,让个阿姨跑来叫门。你舅舅想着你金尊玉贵的日子过惯了,受不住了,特叫我今夜来,好叫你安心的。”
别人肯伸手,几句含刺的话又算得了什么?明宝清轻吐一口气,道:“多谢舅舅、舅母费心。”
王氏一颔首,正要说话,就见婢女从屏风后走出,问:“夫人,小娘子有些困了,奴婢先带她去沐浴就寝吧?”
“去吧。”王氏收回目光又看向明宝清,良久才道:“林家三郎可有音讯?”
明宝清的眸子移开一瞬,又故作坚定地转回来,道:“十日前,邵家二娘转交过他的一份书信。”
“信中怎么说?”王氏看着明宝清微抿的唇,猜度着,“是不是说会设法周旋,最不济,也会带你回河东?”
明宝清交叠着的手紧了紧,轻轻点头。
“你怎么想?”王氏知道明宝清是个聪明人,不会头破血流地撞南墙。
明宝清挺了挺背脊,道:“他是林氏嫡房嫡孙,虽不是长孙,但我与他之间,再无可能了。”
王氏深表可惜地叹了口气,两人双双沉默了一会,最终也还是王氏先开口的。
“你舅舅的意思,觉得还是替你安排一门婚事为好。你英嫂嫂娘家有个表弟,听说模样端正,家中经商,算得上富庶。”
明宝清身上还带着重孝,哪有心思婚嫁,她心头绞痛,胸口堵得厉害,开口还是一派冷静口吻,问:“表弟?可我听说英嫂嫂的母亲是独女,只有兄弟,没有姊妹。”
“是表妹。”王氏端起茶来啜了一口,道:“虽是隔了两层,但她们两家人同在幽州,关系亲厚。人在故土,总归是有了根系。我听说那小郎姓郑,比你大了三岁。幽州虽离京城不算近,但也不算远,百里路罢了,他们家买卖多,一年往返京城好几次,往后你若有个什么委屈,也不怕没人为你撑腰。”
这是客套场面话,岑石堂对明宝清的责任,恐怕只到她嫁人为止了。
明宝清虽然失了身份,但对于不需新妇嫁妆贴补的商贾之家来说,她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个出身良好,教养得体,有才有貌的主母,但又没了自矜自傲的本钱,不至于在夫家扬武扬威。
“那母亲、妹妹、阿姨她们呢?”明宝清问。
王氏一哂,道:“这时候了,元娘你还顾念着她们?”
明宝清心里万千念头搅成一团,但听见这话,乱糟糟的绳结像是揪住了头,缓缓梳通了。
“我知道舅母的安排都是为了我好,可我身上带着重孝,本不该谈及婚嫁一事,就算是为长远计,我为长女,自然不能抛下妹妹们不顾的,且我也不愿离开京城,大哥暂且不论,二弟、小弟他们尚在司农寺里,日后或许还有相见的机会。”
“哪一日呢?数得见吗?”
王氏在心中暗骂明宝清谈贪得无厌,明真瑜、明真瑶眼下虽在司农寺,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司农寺分配到各个公所、衙门或是皇亲重臣家中去了,到时候在不在京中都是两说,即便在,恐也难相见。
明宝清说这话的意思,难道还想让岑石堂出钱出人去打通关节不成?
一想到这,王氏自己已是一百个不情愿,别看卓氏两脚一蹬,死得痛快,死前却是干了不少事。
一边哭哭啼啼,把岑府的情面卖光,一边还替明宝清看好了一户读书人,世代住在京郊,那小郎听说读书很好,年纪轻轻已是举人,她甚至替明宝清算上了孝期,等出了孝期,那小郎也得了功名,正好成亲,往后还有做官夫人的运数!
‘真是做梦!’王氏哪里忍得下这口气,邱妈妈得了卓氏吩咐,死活赖在岑府不肯走的,还想暗中看顾明宝清,偷摸着换了铜子,买了粮肉,这糊涂混账的老东西,还嫌岑家在圣人跟前不够点眼,要拖垮整个岑家!
亏得王氏早叫人盯着她了,夜深人静时推她狠跌一跤,如今卧在床上,只等着死呢!
更叫王氏愤慨不满的是,卓氏临死前才把中公的钥匙、账册交了,还费尽心思东挪西腾,把良田旺铺都留给庶子!
明宝清的嫁妆,卓氏估计着也留好了。
‘哼,留不留得住,且还两说!’
王氏心里火烧火燎,面上却化作焦急痛惜之色,道:“眼下是该各奔前程的时候,你那继母不过比你大了五六岁,年华正好,她能熬得住?你那些妹妹,若要嫁得好,少不得要有嫁妆,咱家若是贴给她们,何不都贴给你了?若是低嫁,你还不如早些抛开,何苦看在眼里,让自己难受一回?”
明宝清垂眸避开视线,只道:“我不能,不能……
王氏长长叹了口气,揣度着明宝清的心思,道:“四娘这丫头倒是瞧着讨喜,年岁也小,没去过什么场面,少有人知道她。你若放心不下,我明儿就带了她回去,给小七做个伴也好。”
明宝清默了好一会,轻声问:“做小七的婢女?”
一句‘不识好歹’险些就要脱口而出,王氏忍了忍,终还是难掩讥讽道:“小七是我亲生的,做她的婢女怎么了?一个爬床婢子生的丫头,原本也上不了什么台面!再说那二娘子的生母是胡女,且还是乐伎出身,也是你心软,一个个抬举得高!你们姓明的,到底还是一条心。”
虽是说妹妹,但其实也是在数落明宝清。
“舅母,是我失言了。四娘的生母虽是婢女,可她并没有蓄意爬床,”这事经过明宝清生母岑嫣柔一遭粉饰后,听起来还是这样难堪,再经旁人联想后,苦主反而成了奸猾的人,其实明侯才是那个贪婪而失德的人,但明宝清不能再说亡父的不是,她嘴里泛起一种浓郁的,咽不下去的苦,又道:“二娘生母虽有胡人血统,但也是我妹妹,我不能自己嫁了人一走了之,我还是想留下。”
“留下?你怎么留下?你有何能耐留下?”王氏只差要说她就是想扒着岑家不放,但又怕说出来了,明宝清顺着话头哭闹要挟,到时候不好收场,便缓声道:“你心肠软,放不下,也罢。过几日人家上京来做买卖,顺路把你们一家子捎去幽州安顿,我瞧你几个妹妹生得都不错,到了幽州,糊个远亲的身份,等孝期一过,再说个殷实人家也不难。”
王氏说的越多,明宝清越明白自己不想离京,也不想嫁人。
成了亲就是夫家的人,她不敢赌自己的运气。
若是嫁了个如她父亲般脑筋糊涂,至一家子前程性命于危崖的当家人,多少权势银钱也护不住她,更别说她的妹妹们了。
到底,那些权势和银钱不是她的。
“我还是想留在长安。”
王氏不说话了,目光逐渐变得提防。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以为元娘你是个懂进退知分寸的。”
明宝清一口茶水还未喝,唇瓣干得有些起皮,但她心中的念头却越发明晰。
“多谢舅母为我费心筹谋,婚嫁一事,还是先放一放吧。”
王氏今日前来就是为了敲定明宝清的终身,往后就不必再沾手了。
见她执意不肯,王氏口吻含刺道:“不嫁人,那你又有何打算?”
言下之意,嫁人就是王氏给她的打算,若她嫁去幽州,嫁妆多少也会有一份。
若是不要王氏的这番打算,那她就自己来打算!
明宝清的目光闪了几闪,最终望向王氏,道:“怎么说也有了个落脚的地方,又是好山好水的,日子总能撑起来的。”
“这可是你说的,好,有骨气。”王氏是真没想到明宝清能应出来这话,眼底流露出一丝嘲弄,“说到底,是看不上郑小郎的家世吧。”
明宝清张了张口,还未等她回话,王氏就摆摆手,道:“你既有这份心气,我也有话禀你舅舅去了。”
王氏心里不痛快,打发明宝清休息去了。
一连睡了多日草席,就算终于睡上了床,明宝清哪里又能睡得着呢。
她在床上静卧良久,偏头看着明宝锦圆圆的脑袋,轻声问:“四娘觉得小院里好,还是岑家好呢?”
明宝清是心里太纠结了,所以对虚空一问。
没想到明宝锦居然转过身来,睁开睡眼惺忪的一双眼,道:“当然是小院里好了。”
“为什么?岑府里再怎么说也吃穿不愁呀。”明宝清问。
明宝锦揉了揉眼,愈发清醒了,“是舅母让姐姐去岑府住吗?”
“不是,是叫你去。”明宝清没说是去服侍人的。
明宝锦觉得很困惑,问:“就我一个人吗?”
“是啊。”明宝清轻声道。
“我不去。”明宝锦说得干脆,小小年纪,也知道寄人篱下的苦楚,“我不想去别人家里住。”
她一点也不纠结,不像明宝清那样辗转反侧,直到天将亮时才眯了一会,不多时就被婢女唤醒了。
送她们回去的还是原来的骡车,不同的是车上堆了些东西,两篮鸡蛋,两篓腊鱼腊肉,大米两袋,小米一袋,还有两包红糖。
“哇。”明宝锦笑眯眯踮脚挪进去,扶着明宝清上车的婢女连忙小声道:“小娘子别说话。”
明宝清看向她,那婢女轻道:“小娘子,这些是六夫人做主备下的,使了银子叫人夜里偷摸搬上来,二夫人她不知道,若是被瞿嬷嬷发觉了,六夫人是要挨数落的。”
时辰还很早,王氏都没有露面,瞿嬷嬷站在阶上远远看着,肃着一张面孔。
岑石堂岑家行二,明宝清的庶舅舅岑石信行六,六夫人说的自然是他的妻子。
明宝清喉头哽咽了一下,险些掉下眼泪来,她偏过头轻声道:“替我谢谢六舅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