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夕照》薛习习

1、少女多多之烦恼

　　丰城县三面都环山，一面临水，三山一水围困小城，交通极其不便，进步的新风很难吹进来，即便吹进来了，也是变了味的、落伍的时尚。
　　钱家至少三代往上都生活在这里，因此可说得上是土生土长的丰城人。纵然GDP排在全省倒数，丰城县山清水秀出美人的名头却很响。如果说美丽是一种福报，那么到钱多多出生的时候，钱家的福报已经所剩无几。她刚出生时又黑又皱，方脸盘小眼睛，妈妈看到之后差点哭出声。好在没扔，养了几年，凑合能看。钱多多从小在自家众多大美女的比衬和调侃下安全存活，练就了强大的心理素质和专注内心世界的特殊技能。2008年的那个夏天，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快乐小学生。直到认识了林泽楚，少年维特才与她共享了烦恼。

　　钱厚学与林建生从穿开裆裤起就是死党了，俩人都是丰城有名的俊才，不仅长相出众，在班上也常年都是第一名和第二名。
　　“爸爸，那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啊？”得知今天要去拜访林叔叔一家，小学生钱多多开始进行一些详细的背景调查。
　　没等钱厚学自吹自擂，苏瑾先接过话来：“总考第一的当然是你林叔叔了，可惜就是命不好，初中就辍学了……”
　　“那人家现在也是大老板，现在这社会啊，学历真不算什么。”钱厚学不无感慨地说。
　　“而且，非要说的话，你林叔叔年轻的时候比你爸帅多了，高高瘦瘦，皮肤还白，有点像南方人。”苏瑾不理会钱厚学，眼带笑意地对女儿说。
　　钱厚学鄙夷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他一直知道自己与妻子在某些事情上的关注点，大相径庭。林家如今的豪阔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本是不想带妻女去参加这次聚会的，奈何架不住林建生盛情邀请。
　　钱多多当然是完全无视父母言辞之间的微妙不和谐，她甚至习惯地觉得他俩自说自话的样子才是欢乐家庭的常态。一路上，她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蹦蹦跳跳，嘴里还哼着愉快的小调。

　　林建生早早在门前等候贵客，怀着踏实而得意的心情，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落魄的穷小子，身后的北欧风别墅和院子里的三辆豪车就是证明，但他也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当年下海到广州做第一笔生意就被人骗到连吃饭的钱也没有，是钱厚学借给他一万块周转。彼时钱厚学还是一个坐办公室的普通职员，那笔钱相当于他三年的工资。如论今天的林建生多么成功，他都必须承认，那一万块是他的起点，钱厚学这个人是他最好的兄弟。远远地看见一家三口来了，他小跑两步上前迎接，张嘴就是：“怎么走着来啊？没开车吗？”说完见钱厚学面露难色，顿时后悔不迭，在外面装阔习惯了，忘记了老朋友哪有车啊。为了弥补自己一时的口误，他堆起最慈祥最和善的笑容对着钱多多一通夸奖：“这就是老钱家的千金啊，多么利整的小姑娘呀！久闻不如一见啊，听说学习成绩特别好，在年级里还是中队长呢是吧？”
　　钱多多有些飘，听不懂客套话的她暗暗自豪，他叫我千金唉，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
　　“别提了！淘的没边，一点也不像女孩子。”钱厚学谦虚回应。这句钱多多听懂了，这是谦虚之下隐藏的自豪，因为她的淘气，就是亲爹鼓励出来的，钱厚学一贯把她当男孩培养，奉行挫折教育，学骑车直接放手，跌倒了直接爬起来还不许哭，学游泳直接踢下水，呛了几次水就自己学会了。

　　寒暄之后，林建生带他们参观了自己的豪宅，又想起要给钱家介绍自己的孩子们，没有固定工作意味着不受计划生育的限制，林建生已有三个孩子，他冲着二楼的保姆喊话，问小朋友们是否都在家。保姆回答，只有泽楚在家，还是被自己硬生生拦住的。林建生很高兴，对钱厚学一家说：“我这个二儿子啊，手风琴拉得很好，我叫他下来表演一下。”
　　那是钱多多第一次见到林泽楚。十二岁的少年，白衬衫下的身形还瘦削，脸颊却如同精雕细琢过一般展现出逼近黄金比例的美感，眉宇之间的英气让她联想到层峦耸翠。他无奈斜倚着墙拉手风琴的画面，钱多多终生难忘。她此前从未关注的美学领域觉醒了，看着自己出门时自信换上的新款运动套装，随脚一蹬的脏球鞋，还有马尾辫根上那用来点缀的多此一举的塑料小花，懊悔的无地自容，瞬间沧桑，懂得了大人的一切客套，也懂得了姑姑们和姐姐们这么多年来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嘲讽。林泽楚是翩翩贵公子，自己是假千金。

　　那天晚上，洗漱过后，钱多多对着镜子细细端详自己的脸，眼睛不算大，鼻子不算挺，嘴巴又不够小，她疑惑地问苏瑾：“妈妈，你觉得我是不是长得很难看？”苏瑾大吃一惊，“怎么会？谁又说你了？”“那你说，我哪里长得最好看？”“你……你笑起来最好看。”苏瑾认真地端详了女儿几秒钟，她向来不会说谎。钱多多苦笑了一声，背着手走开了，看吧，亲妈都说不出来。苏瑾也无奈地叹了口气，按理说自己和她爸都是外表出众的人，偏偏女儿全没遗传到，可就算是这样，女儿也是她眼里最可爱最乖巧的小宝贝，最恨那两个小姑子们天天开玩笑说她生了个丑丫头，还有婆婆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及要是再生个儿子就好了。她忽然觉得很愧对多多，带她来到这个充满恶意和艰辛的世界。她对女儿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她能快乐平安地长大。

　　第二天早上，钱多多特意起了个大早，她已决心要当一个美女，并且坚信这种事是可以努力的，她学着电视里的样子把马尾辫换成公主头，一左一右别上斥巨资买来的两个粉色蝴蝶结发卡，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昨夜的苦恼一扫而光，感觉自己已经可爱了十倍，离长成美女只差一步了。而这一步就是耐心等着长大。苏瑾看着女儿的打扮哭笑不得，不过，她开心就好。每天早上她骑着自行车先把钱多多送到学校，然后再去广播站上班。有时，风把苏瑾的大花裙摆吹到钱多多脸上，钱多多总是幸福地捉住这些乱飞的美丽衣料，细心地理好。这天钱多多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认真地说：“妈妈，我都没有像你一样好看的衣服……”苏瑾回想着女儿这几天的反常举动，她最近怎么这么关注外表了？突然恍然大悟，她该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妈妈，你笑什么呀？你听懂我的言外之意了没？我是说你可以给我买点好看的衣服吗？”钱多多的卑微请求淹没在清晨的风和苏瑾的笑里。

　　钱多多很无奈，大人们总是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总是不知道小孩在说些什么！还是同龄人最了解同龄人，钱多多一踏进教室，她的新发型就引起了轰动，她无比享受这种被大家注视的感觉，喜滋滋地落座，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现在是她的王座。每个小屁孩心里都有一套标尺，虽然林泽楚让她自卑，但是在三年二班的教室里，她自信心爆棚，没有人比她更受宠爱。这天整个班级对钱多多的特殊关注延续到课间操时间，就有人忍不了了，如果说钱多多是老师同学心目中的大公主，那么这位就是当之无愧的二公主，一个钱多多每次念出她的名字都要咬牙切齿的讨厌鬼。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郭可心哭了！”原本围在钱多多身边的小孩呼啦一声跑开，七嘴八舌地带着几分虚情假意、模仿着大人的语气去安慰她。假哭的郭可心此时抬起头来，说道：“我哥前几天也给我买了一对这样的发夹，放在抽屉里，现在找不见了！”钱多多听了这话虎躯一震，她没想到郭可心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她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慌张，高姿态地瞥了郭可心一眼，说道：“丢了你应该去找，而不是在在这里哭，反正老板告诉我，我是第一个买的，你会不会记错了。”她的态度彻底惹恼了郭可心，使她暗下决心要使出必杀技：跟哥哥告状。

　　那天正好轮到钱多多做值日，而郭可心和两个死党也故意慢条斯理地收拾书包，等着看一场好戏。当听到门外有人喊：“姓钱的是哪个？滚出来！”她们脸上的笑意再也忍不住了。钱多多很怕，但是却倔强地想，再怎么样不能丢人，要不还混不混了？她强忍着泪水走了出去，努力控制发抖的声音，尽量平静地问道：“你什么事？”对方不容分说，直接将手里的篮球朝她的头砸去。没砸中，但更糟的是，她确实吓哭了。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干嘛呢这是？”林泽楚紧皱着眉头走来，“郭伟浩，欺负低年级的？”那人见来的是林泽楚，不得不服。林泽楚很戏剧地提高了声音，对着郭可心兄妹和其他看热闹的同学说：“钱多多，是我妹，以后谁要欺负她先问我。”